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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模仿者,2012年,夏」(2)

    “我原本是想要见到你姐姐。”然后这个人说。

    果然。他想,所以如他推断,姐姐险些成为下一个受害者吗……?

    然而这个人——顾瑢,他在脑海中时隔三年念出这个名字。顾瑢继续说,“只不过我没想到会见到你——我当时看到你的那些资料……‘娃娃脸杀手’、还有那些……”顾瑢停顿了一下,“你是汪茗姐的弟弟——”话说至此,这个人眼中的困惑和慌乱似乎比他还要强烈,那一时间让陆志泱不知道该作何应对。

    “我本来以为会在龚叔叔的葬礼上遇见你,但你没有去。”

    陆志泱哑口无言。他的内心突然一沉,好似快要溺亡。他垂下头俯视着这张脸。这是一张他三年未见的脸。他记得那年在帕罗奥图的时候,阳光如黄色的薄纱一般倾泻在他们身上。此刻病房里的灯却是白光,好像水汽过重的雾一样包裹住他。

    顾瑢突然闭上了嘴,眼神逐渐凛冽起来,飘到偏离他的位置,那让这个人看起来好像有一点斜眼。然后他突然抬起手来狠狠捶向自己的脑袋。

    陆志泱绷紧的神经再次被吓了一跳,“喂!”他掌心渗出汗来,手停在半空。顾瑢却恢复了冷静。

    “没什么。”他歪了歪头,垂下眼睛然后又躲闪着看向他,嘴角扯起来,是个并不好看亦或真心的笑容。

    陆志泱深吸了一口气。他缓缓地、好像电影慢动作一般松开了拳头,那一刻才发现指甲已经抠进他的手掌,留下几道深红色的印子。而在他肩膀松弛下去的那一刻,顾瑢同样速率缓慢地站直了身子,途中莫名其妙地趔趄了一下,然后这个人又一寸一寸地抬起右手,好像在刻意演戏又像在折磨着他。

    最终,那只手抬到了和他们的腹部平齐的位置,顾瑢凑近了,一股清爽的味道扑鼻而来,陆志泱反应了一下,才发觉那好像晌午的篮球场上,被阳光蒸发的汗水的味道。

    “我们再握个手吧,阿sir。”

    “我终于又见到你了。”然后,这个人说,语气出乎意料地真诚,回荡在病房里。那是个在他的记忆中已经有些模糊的声音,低沉却又稚嫩,“我总是没有想好该如何再找上你,我怕我的一举一动会连累到你,所以总想找个万全之策,没想到却耽搁了这么久。

    “——我一直等待着这一刻。”

    他又何尝不是呢?陆志泱在心里问自己。只是他实在没想到让他“魂牵梦绕”了两年的娃娃脸杀手竟是个熟面孔。“你找我姐的目的是什么?”他再次做了一个深呼吸,让自己已经发痛的肩膀放松下来,但想到汪茗很可能当年只是侥幸逃过一劫时恐惧又更汹涌地席卷而来,“你如果是要害她的话,就算你没有下手、我也不会——”

    “当然不。”顾瑢皱着眉,表情很难看,“如果我要害她,你去美国的时候大概就已经见不到她了。”

    那像一记重锤砸在他的胸口。陆志泱张了张嘴,又闭上。

    “我要找到她,因为她是郭守义的女儿。”顾瑢回答,大概是理智回来了,声音变得平稳和低沉,带着点好像少年变声时的沙哑,“这是龚叔叔帮我查到的、说郭守义的老家是AH的,在那边和前妻有个孩子——”

    “等等、为什么?”他打断了顾瑢的话。那人抬眼看他,从汗湿的头发之间,“因为我要找到我妈。”

    “啊?”这些话听得陆志泱一头雾水,他抽吸了一声,不着痕迹地后退了两步,“你不是在福利院长大的吗?”

    顾瑢点点头,“当时我妈把我送去福利院就离开了。”他说,然后又眨了眨眼,改口道,“所以我一直在找她。我七岁之前跟她生活,她同我讲过一件事,一遍又一遍,从我有记忆开始她就不停地在我耳边念叨。她说如果有一天她离开我了,我只要去找郭守义就能找到她。她说郭守义也有个孩子,和我差不多大。她说如果见不到郭守义的话,去找他的家人或孩子也可以。她一直在引导着我去做这个,我现在意识到。我一直以为她是在我惹她生气的时候吓唬我,但没想到她真的抛下我不管了……”

    接下来的故事,陆志泱已经知晓了,从快二十年前的龚世荣的视角中。那是一片相当市井的街道,彼时还是巡警的龚世荣推着自行车,行走在坑坑洼洼的泥土路上,就在便利店门口他们相遇,三十出头岁的龚世荣和那个瘦小的、看上去只有七八岁的孩子。

    “直到上中学之后,我才知道郭守义是谁,”他说,“幸亏龚叔叔提到了他,我才知道他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是个大公司的老板。我们没有机会看电视,根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

    顾瑢身上的衬衣很松垮,浅黄色和黑色条纹相间,看上去穿了很多年,相当破旧——于是陆志泱开始怀疑这衬衣原本的颜色或许并不是浅黄色。“龚叔叔不赞同我跑老远去美国找汪茗,不过那时候我想去碰碰运气,”他说,“但汪茗不是那个我要找的人、她比我大了十岁还多……”

    顾瑢终于是抬起头来,一双眼睛像是泡了水,很像湖面、波光粼粼,就像他们曾经见到的那片湖一样。

    “我直到去了那边,遇到你,才发现、或许你才是我要找的那个人。”

    病房里有个人很夸张地吸了一口。陆志泱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那是自己。他的抽吸声回荡在病房里,被灯光染上白色。他脚底下都站不稳了,后脖颈莫名其妙冒出冷汗,他抬起手来擦,擦了一手水渍。

    “听着,”他再一次——这短短十几分钟里的第三次——深吸了一口气,试图让自己说出口的话不那么带着颤音,“我不知道你到底是怎么回事、或是有什么目的……但你没法逃避这个。”

    ——就是,你作为“娃娃脸”,害死了六个人这件事。

    陆志泱抬起手来,又踌躇着放下了。他张口说,好像法官最终做出判决,“你就是龚世荣信里提到的‘娃娃脸杀手’。”

    在那一瞬间,顾瑢的脸上突然闪过片刻的奇怪兴奋,随即表情消失,他很快地嗤笑了一声,“我是,也不全是。谢兴龙是,也不全是。”

    他皱了皱眉,“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和谢兴龙是什么关系?”

    “我不认得他呀,阿sir。”

    “不可能。”陆志泱很快回答,语气相当幼稚,“他都替你顶罪了,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替我顶罪了,也没完全替。”顾瑢继续了他模棱两可的套路,眼睛瞪大了,嘴角抽动了几下,似笑非笑。这个人的故弄玄虚让他开始恼火,“别他妈再给我搞这些胡言乱语。”他骂道,伸出手来猛地推了一下离他差不多只有半米远的这个家伙。

    顾瑢沉重地撞在墙上,发出闷响。他的表情皱起来,神态恍惚道,“如果没有他,也就不会有‘娃娃脸杀手’。”他好像累了,疲惫地顺着墙滑下去,岔开着腿坐在地上,两只手搭上曲起来的膝盖,悠悠地垂着,手指甲比皮肤更亮一些。

    “老实讲,我真的很讨厌‘娃娃脸杀手’这个称呼。”顾瑢有点垂头丧气地抹了一把脸,又小心翼翼地飞给他一瞥。

    有那么一瞬间陆志泱觉得自己好像突然要融化了,他甚至想去安慰对方,拍拍他的肩膀,像没什么嫌隙的朋友一样——像他们曾经共度的短暂假期那样。他张张嘴又闭上,心里慌乱了一秒,消毒水的味道涌进他的喘息。那味道不知为何唤醒了他。

    “左撇子”。这个词突然闯进他的思绪里。

    “左撇子、娃娃脸、不知男女、脚不大不小、140斤”。

    2011年,警方抓获谢兴龙的时候,除去物证确凿以外,谢兴龙完全符合警方先前掌握的关于嫌疑人的画像。

    而刚才顾瑢抬起来同他握手的时候,用的是右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