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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顿先生(二)

    父亲在一周后回到家里,半个月前他去处理了一场突然发生的矿难。远方的地震崩塌了矿场坑道,听说在父亲的组织下,家族借助术士们的力量把所有人都安全救了上来。

    乔在那之后就神奇地恢复了健康,仅仅一天后他就可以像同龄人一样在严寒的室外活动。母亲分别向协会、法皇厅和医师协会捐赠了一大笔钱,甚至还委托家族中的朋友为不知道在何处的塔林社送去急需的药草。“这是场神迹。”母亲是这样说的,她从来不信奉任何宗教,大学时还曾在学报上抨击法皇厅的教士。

    父亲也是同样的喜悦,他为乔带来崭新的机车,这是协会最新的发明,有时他们仍然会在夜里一起去钓鱼。可乔却觉得有些不对劲,父亲的面孔好像不再那么熟悉,如同在博物馆里见过的泥塑,曾经亲切的感觉一点点从父亲身上风化剥离。

    很快又有了新的变故,父亲获得了先祖的启迪。家族中分散各地的长者们在同一个晚上得到了相同的梦境:夕阳下燃烧的金色草原上,一位男子对着雄壮的野牛跪拜在地,阴影中的面孔正是乔的父亲。

    海顿先生在家族中肩负着特殊的使命,他就像牛群的头领,在家族中所有资源都归他调度,同时他也必须摒弃所有的私心。

    在百年间这个传统完美地发挥着它的作用,不论先前从事什么行业,每一位海顿先生在获得启迪后都成为上天的宠儿,再微小的商机都能被他发现,再狡诈的骗子也会被他看穿,协会未曾探查到的矿藏被他直接在地图上标识,就连天灾和人祸都能被他躲避。当然海顿先生并不会频繁做出预言,他只是恰到好处地维持着家族在这片大陆的兴盛。

    这被金融街的投资者们看作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在经济学中的纯粹理性的先知。协会里也数次有学者对此展开调查,却从来没有正式结果。海顿先生在家族中并不会总是出现,而上一位正是乔的祖父。

    乔的父亲搬去了那座高地上的庄园,不过一年中大部分时间他在外处理事务,只有在亡灵节前的夏季他会在那长住。哥哥们偶尔会回来看望父亲,他们都不喜欢那个地方,“像是湿冷的蝙蝠的巢穴。”

    乔却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受,但是他也没有长久陪伴父母的时间,他沉迷上了术士的技艺,想在成年前进入卡利亚学院修习,这是没有足够天分的孩子成为术士唯一的机会。

    可随后却是战争,卡利亚学院中有能力的教师都奔赴了战场,乔甚至才刚刚学会冥想。他只能在一间家族企业找了文员的工作,在远离战场的城市无聊地打发时间。

    还记得那是在一个沉闷的夏日,乔和同一个办公室的同事在公司大楼的对面悠闲地喝着咖啡,没有哪个上司敢于计较他办公时间的长短,或者说上司们工作的意义就在于让他感到满意。

    城市里有不少人驯养鸽子,经常有成群的白鸽绕着大楼盘旋,数鸽子也是乔打发时间的一种活动。

    街道上实在过于闷热,就在这两个人决定回办公室吹会儿冷风时,乔手中的咖啡突然被从高空坠落的东西砸翻,那是一只整个头部被啄的血肉模糊的鸽子,翻转的咖啡溅起的大片褐色在白色衬衣上如此显眼。

    乔只能先让朋友回去,自己去街角的成衣店换一件衬衣。就在他换好衣服推开店门时,不远处传来爆炸的巨大声响,气浪掀翻了大片招牌,当他回头看时公司大楼的一半已经淹没在火光和浓烟中。几位保镖及时在身边出现,护着他安全离开。

    乔失去了新认识的朋友,后来他才知道是同一楼层的清洁工人引发了事故。她是一个来自异国的潜在能力者,在与主管因为薪资激烈地的争吵中诱发了能力,炽热的火焰烧融了整层楼,也包括她自己。

    可怜的新朋友很快就和这件事故一起被忘掉。但是乔仍然记得在店门回头时瞥见的影子,在旁边的灯柱上是只城市里少见的猫头鹰。它的利爪上沾染着斑斑血迹,正用阴沉的眼光盯着自己。

    父亲和以往的每一任海顿先生一样,在战争期间出色地完成着自己的使命,家族产业并没有蒙受大的损失,甚至还在战后的萧条中又寻得新的机遇。

    只是朋友们再也不像曾经那样亲密,他们尊敬、服从、甚至有些畏惧这个熟悉的陌生人。艾伦,这个名字被逐渐忘记,曾经的万人迷好像不知不觉间逾越了一条模糊却残酷的界限。

    乔的次兄亡故于停战后的第二年,在海上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葬送了他的性命。父亲尽到了职责,提前知会协会的术士准备去船上保护他,可他却不知道为什么提早了启航的日期。

    墓地被选在曾经的旧宅,城市在动乱中变换了模样。那片街区却因为大人物的示意保存的完好,只是居民少了很多,母亲早已在此孤身居住。葬礼那天正好是乔的生日,在城市的欢乐中这里显得分外冷清。

    汹涌的人潮在夜间逐渐退去,心力交瘁的母亲早早歇息,慌张的仆人跑到乔的面前,深夜里有位出人意料的访客。庭院外是乔的父亲,所有的仆人都匆忙地列队欢迎,他却没有迈入家门一步。

    “一起钓会儿鱼吧。”童年时父亲总是这样呼唤自己,可从未有过这种不容分说的语气。

    乔并没有拿任何渔具,两个人只是坐船顺着水流前行。小河已经很久没有迎来夜晚的客人,只有船上的一盏提灯散发着微弱的亮光。两旁茂密的树影遮蔽了星星和月亮,木船在黑暗的甬道中安静航行。

    沉默中一种莫名的恐惧闪电般抓住了乔,岸上的事物忽然间在提灯的映射下成了狰狞的怪物,裸露的河滩像是择人而噬的巨鳄的脊背,交结的树干如同郊外坟场里纠缠堆叠的尸骨,隐约还有双黄褐色的魔鬼的眼睛怨毒地盯着自己。

    黑暗中仿佛有只湿冷滑腻的死人的手紧紧捏住了心脏,要把自己拖入无形的绝望与恶意中。

    父亲抓起船桨摇动起来,前方的河道忽然变得开阔,月光顺着树枝的缺隙洒落在河上。在皎洁的月光中,他看到父亲背对着他站起,在银辉流转的水面上立起位苍白的幽灵。

    “风暴中的风眼是最安全的,你该下船了。”父亲只说了一句话,记忆里就是这样的声音哼唱着摇篮曲。

    乔看着小船在月光的河流中远去,他没有问父亲为何而来,又要去哪里,一只鸟儿无声地扇动翅膀,隐入夜色的丛林。

    乔又对航海产生了兴趣,这个年纪对于初学的水手来说不算年轻。可他自小就对地理有着浓厚的兴趣,何况卡利亚学院虽然没有让他成为术士,却着实给了他强健的体魄和坚忍的毅力。更重要的是他是海顿家族的孩子,尽可以做一切想要做的事情。

    在第一次航行结束后,家族船队中最有资历的船长就完全认可了他,老船长曾经自嘲海顿家族是被束缚在土地上的,可乔的出现完全打破了他的认知。

    乔上船时的年纪在船队中算得上是最大的,可他又成了最年轻最有能力的船长,没有人对这产生过异议。

    可乔早就发现,自己只是在畏惧大地。对他来说海洋像是温暖的母亲的怀抱,可当踏上陆地时,他脚下的每一寸土地都在无声的躁动,那不是对远航归来的游子的欢迎,而是对懦弱逃避的叛徒的咒怨。

    不久前又结束了一次远航,他准备按照惯例看望父亲和母亲。在那场送别宴会结束的夜晚,他又梦见了那条盛满月光的小河。

    “风暴就要来了。”背对着自己的幽灵这样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