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安淇
时至正午，雨还是没停，淅淅沥沥地冲刷着教室窗棱、窗外中学生五彩斑斓的雨伞顶。泥土、草叶的芬芳在闷热空气中翻滚。
这是朝阳中学的阴雨天。
【1】
整双鞋都被浸湿了，她在初一年教室门口顿了顿，脱下一只鞋朝墙边抖了抖，水都倒干净才重新穿上，再一只手护着书包站起来，同学们闹哄哄的，显然没注意到她这个呆毛头走进教室。
回到座位上，她抽出纸巾试图擦去书包袋上的雨渍，小心翼翼抽出课本和文件夹，里边似乎有什么东西叫了几声，尽管声音很小，她还是慌慌张张地捂住袋口，好像生怕有谁听到。
“别遮了，里面有什么？”趁着书包还没拉上的间隙，安淇一手按住登水子还在找寻墨水笔的手：
几片散落的羽毛、嘴角淡黄的麻雀。
底下还垫着几枝枯树枝，显然这就是登水子差点迟到的原因。
“嘘，别告诉老师，”她朝安淇做了个噤声动作，慌忙将书包拉上。抽屉已被塞满，于是那方格子粉色书包立在课桌下面，又被登水子朝里挪了挪。
“不是吧，你打算怎么养它？”
满头黑线的安淇手上捧着一只从校外小卖部买来的五谷杂粮包，
“你就再帮我一回吧，”登水子递出一小盒寿司：“放学后在甜点社做个麻雀窝怎样？这事千万别告诉老师……”
“洋子阿姨不是说过你对羽毛过敏吗，”安淇叹了一口气，收下那一小盒贿赂：“我们先想想怎么安置它吧。”
“那边在交头接耳什么？”班主任狠拍一下粉笔，“是也想和迟到的一起罚站吗？”
“老师，登水子这题微分又错了，我在指正她。”说着，安淇随手揭起登水子那张六十来分勉强及格的数学卷。
“安同学，助人为乐是好事，下课再讨论。”班主任将视线转回黑板。
“呼。”登水子幸免于难地长出一口气。
湿漉漉的地面和台阶，盆栽芦荟，有蜗牛爬行痕迹的标牌。
社团门上还挂着钥匙，从外边窗子隐约可见窗帘遮住的烤箱和模具、手套；
两个女初中生各自撑着伞走到门口。
门外有只圆形洞口的快递盒子。外面工整严实地缠着一圈、两圈、三圈，透明胶？
任谁看一眼都会觉得是强迫症患者的杰作。
“我说，安淇，没必要里外都缠得那么严实吧。”
登水子先提起短裙边，再捂住鼻子蹲下去，从膝上的书包取出那只麻雀。
半眯着眼的它一边翅膀上有条粉色的断痕，一动不动地被放进盒子。双腿像支撑不住，很吃力地扑腾几下翅膀，努力适应盒里铺张的干燥树叶。
“不不，最近都是雨天，多缠点透明胶才能防水。”安淇说着，投进去搅拌好的杂粮饲料和水：“对了，你是在哪里发现它的？”
“校门口。”登水子低下头朝盒子里凝视着：“早上打公用电话的人比较少，我就和妈妈寒暄几句，没想到一回头它就在行道树下出现了，飞不动。”
“翅膀断了？”
“啊，是这样。”
麻雀一直没去靠近食物，于是她拍掉手上粉尘，再捂住鼻子、伸出右手取出麻雀，把饲料往黄喙嘴边送。
“我说，登水子，它这样是不是快翘掉了……”
由于读过许多关于生物的科学杂志，安淇认为自己说的猜测言之凿凿。她的话还没说完，眼前的粉头发女孩突然停下饲喂麻雀的动作，仰起头用坚定不移的眼神瞧着安淇：
“不会的，它一定能好起来。”
“……你真善良。”安淇沉默片刻，小声嘀咕。她低头看眼手表，快到食堂开饭时间。
登水子放回麻雀，转身拿起雨伞：“额，不是啦。只是我能从中收获快乐。”
尽管安淇预估这只麻雀大概率不会存活，但经过细心的照顾，它的伤口竟然痊愈了。一开始还会时不时往登水子头上蹿，到后面出现的次数减少，从第二个月初开始，没再出现过。对此登水子也没有很伤心，一副理所当然的认真表情，抬着眼朝天边眺望：
“它飞往别处去了。”
【2】
担任生活委员的安淇，是从初一邀请登水子加入学习小组，才开始打交道的。原因倒不是她想扶持班上及格线边缘的“高危人群”，而是因为能从与登水子的相处中获得天然的优越感。
想想看，有人整天绕着自己送美味点心、顶着星星眼问答案，安淇的‘社会’地位能在班级里拉高一大截，下一任班长非她莫属。
“哼哼~”她娴熟地用金色发夹扎紧刘海，给手上最后一份试卷打上分数。
“现在是广播体操时间，请同学们尽快前往操场。”
喇叭里响起柔和的女性提示音，学生们先后从座位上站起身，或打哈欠、或嘴里仍念念有词下节课的小测诗句: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密密麻麻的人头自一栋栋教学楼涌出，奔向操场鲜绿色的人造草地。
“1、2、…49，”班长魏宇用眼睛确认操场上的班级人数，
“我们班还差一个人，周小明同学。”
“嗯？”登水子前后左右确认了没有。
“看来这次10班比我们先凑齐人数，”安淇讽刺地向班长总结，对面10班的正在朝这边做鬼脸。
“他好像跑楼上去了，”有人举了下手。
“这真是，你们先做广播体操，我去看看他在干啥，”
安淇跺跺脚，她好歹也是生活委员。
“咚咚咚，”
小跑上楼，操场体操背景音波动，2班教室空荡荡。
“得，这是跑小卖部了吧。”安淇转身准备走下3楼，耳朵捕捉到空气里背景音夹杂着的怒吼声，她转过头朝办公室那头望去。
眼前两米之隔的围栏外，周小明被班主任拽着黑色短发，敲开办公室门。
“放开我，你不是叶乔老师！”
小明试图挣脱掉扒在头皮上的手，可是指甲在上面划出血痕，发出刺耳的“哧啦”声也没啥作用，腿不停向前蹬去，像只被猎人抓到的兔子。
这幅场景太过怪异，
安淇蹲下身，等他被拖进去，再猫着腰凑近办公室窗缝。
“小明同学，你在说什么呢？月考没过可以找安同学线下辅导，不至于想不开。”
“想不开？呵呵，”
小明的头还被拽着，几滴红色从衣领上滑落。
班主任空出右手在茶几下取出钥匙。
“这个世界是假的！”
他在说啥？安淇本来就觉得这场景挺离谱的，这下更离谱了。
班主任的手为之一顿，
“理由呢？”
“朝阳中学方圆三公里外，什么也没有吧？”周小明愤慨地斜睨着班主任：
“上课前想出去放松下，一不小心就骑着车跑那么远了，一大圈黑漆漆的墙，伸手不见五指。问其他路人居然都说没看见。”
“周小明同学，”班主任用钥匙旋开最下一节抽屉：
“还好你没跑墙外面去，不然第二天就没人记得你了。”
一只黑色管状的电击棒被她抽出来，向周小明头上砸去。
离奇的一幕再次出现：
棒子从中学生头部穿过，小明应声落地。
班主任松开拽在小明头上的手，目光转向窗外：
“安同学，请进。”
“老师，周小明他没去操场，”
故作镇定地走进，前一秒还趴在地上的小明已经站起来，
“小明，你没事吧？”安淇倒退一步，额间流下一滴冷汗。
“啊？什么没事，我是来找叶乔老师反思迟到原因的。”
“前一秒你还倒在地上……”
“小明可以去操场了。”
直接忽视安淇的疑问。劝走小明，安淇眼前的班主任戴着副语重心长的“面具”：
“偷听墙角可不是好学生的习惯，得改掉。”
说着，班主任再次挥起手中的电击棒。
“请等一下！”
安淇吃力地用手挡住头，班主任的力气比她想象中的大，以至于那支电击棒差点没把她的手磨破，
“小明说的都是真的吗！”
“这不是你该知道的，安同学。”
“不，我想知道，”
安淇朝着她，尽全力不显得面带惧色：
“我想帮助叶老师监管这些认为世界虚假的孩子！”
“……”
头上的力度消失了，班主任眯起眼角，坐下来打量她:
“说这种话的，你还是头一个。”
班主任将长发扎起来，随手拿起茶几边上的试卷翻了翻，安淇看不清她反光的镜片下是怎样一种表情：
“从安淇同学的智商来看，似乎够格。态度也十分诚恳，没有偷听完跑掉。”
“额……因为如果这个世界真是假的，人是无论如何逃不出去的。”
手脚抖得没那么厉害了，安淇冷静地争辩着，深吸几口气，窗外的广播操背景音还没结束。她喘几口气，接着说道：“我相信‘叶老师’的手段，但是要真正抓住那些坏孩子的苗头还得我从内部打听才行，‘假世界’谣言一旦有人传播就糟了。”
班主任叶乔交叉双手盯着她，眼神像听着儿童据理力争的家长：
“也不是没有道理，我同意了。”
说完，叶乔的眼珠开始翻转，她的面容开始退化、扭曲，在安淇眼前。她变成了机器人的人偶模样，没有五官的脸和内嵌电线的复合材料身躯，难怪小明拽不动她的手。
接着，林孙滨教授走进来，黑色深邃的眼睛看不透：
“安同学，出于对你勇气的嘉奖，你的记忆不会被刷新，明天周一就当周六来过吧。”
这个叫林孙滨教授的人，
究竟想做什么？
安淇终于明白了“周一当周六来过”的含义。
“我们周末去学校附近的森林公园探险吧！”周小明振奋的声音从教室前方传来。
无人记得前一天是周日，周小明也不记得他们去过公园。
其他人眼中是结束一周六天上课难得休息一天，安淇却在看着自己被“清空”周六日字迹的日记本出神。
“没想到生活委员安淇也有愣神的时候~”
一缕粉红色呆毛闯进视野，登水子从座位上转过身，左手压着错题本和墨水笔，
“嗯？是这样吗？”安淇猛地一个激灵：
“登水子，昨天我们有没去森林公园玩?”
“没有？怎么了？”登水子再轻轻敲几下笔端：“快点，安淇，这道微分我还没想出来呢。”
【3】
“循环周六日这两天，有什么意义？”
晚自习时间，教学楼走廊上。
一个戴着发箍的女初中生瞪大了眼睛怒视安淇，她用随身手绢捂上女初中生嘴，林孙滨教授从她面前走近，手中电击棒一挥，女学生陷入短暂昏迷。
几秒钟再度苏醒，女初中生没了之前的印象，只是朝安淇打了个招呼。
“想听真相吗，安同学？”
“什么真相？”
“你们的生活曾经是真实的。”
林教授盘着手，斜倚在走廊石灰墙上。窗边吹来晚风，他接着做了一个抽烟手势，想起手上没有香烟又把手腕放了下去。
“首先，朝阳中学方圆三公里外是黑幕这点，因为我们在复原这个虚拟现实系统的时候，它的范围最大也就这样了。除此之外，也有几百个像朝阳中学这样以未成年人学校为中心的区域，但是它们互相之间距离远近不一，很难互通。”
“您还没回答循环周六日的问题，”
“别急，安同学。关于黑幕的问题，我们猜测是因为这是虚拟世界，存储空间有限。”
孙滨教授叹了一口气：“似乎你们生前遇到了灭顶之灾，用这种装置将你们运送到了未来，但是失败了。
“失败？”
“是的，否则你们也不会是现在这样。”
“灾难发生在新元前4700多年的二月周日左右。为了保持你们的脑部活性，通过不断循环和重置时间的方式来制造生活在现实中的错觉。”
灾难？
如此安逸祥和的生活，如果不是亲眼见周小明被班主任叶乔处罚，她压根不会相信这些。
林教授转而用一种十分神秘的语气问道：
“安同学，你有没见过外星人？”
“……没有。”
“希望我的猜测不是真的，”
他的脸忽地阴了下来：“如果你没有关于灾难的一点印象，那么这个以假乱真的元世界又是为什么存在的？”
“……林教授，您冷静点，”
眼见他状似沉痛地抱头蹲下，昏暗的地面上传来玻璃制品掉落的声音。有只单片眼镜从林教授的上衣口袋掉下来，绕着地砖转了几圈。
“您的眼镜掉了，”
出于探究心，安淇捡起那枚镜片，说这话的同时把它戴到右眼上左右环视一圈。
这一看，差点没把安淇吓得原地晕厥。
幽灵，
坐在教室里的、漂浮在半空中的，透明的人体。
没有面庞，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整个教学楼变成了若干个悬浮的，承载着腐烂白肉的圆柱玻璃瓶。它们黑黝黝的“眼洞”掩盖在从脑门上耷拉下来的肉垂后面。如行尸走肉般，幽灵们头上连着透明的电线，连接着看不见尽头的‘上方’和‘下方’。
更令人惊骇的是，眼前的林教授消失了？。
脚下没有地板，安淇低头去看自己的双脚，只看见一团极其臃肿的肉质，手也是。
再抬头望向窗户，虚影里的安淇，和这些幽灵并无区别。
她飞快地取下单边眼镜，林教授又出现了：
“这单边眼镜里的是什么？”
“安同学，偷看老师物品是不对的，姑且原谅你一回。”
“不，回答我，”
他取回单边眼镜：
“这就是，你们在现实世界的样子。只是在这世界上充满了长相酷似人类的怪物，一发疯就会变成妖怪，你能在这样的世界活下去？”
“我不管，如果眼镜里的是现实，我一定要回到外面去，求求您！”
安淇惊慌失措地恳求，就差冲上去抓住‘班主任’衣领了，
她不能接受这样丑陋的长相！
由于安淇说话声音激动，几个路过的晚自习学生面带疑惑地朝楼道角落看了一眼，于是她急忙拽着林教授去电梯间。门关上的前一刻，安淇还隐约听到几个学生的啧啧声。
“有一个或许可行的办法，”
林孙滨教授摩挲着下巴：“在虚拟现实里死亡？怎样，安同学？这样灵魂就能回归现实了，然后？”
安淇急的双眼通红，她轻声抽泣着：
“不，我怕死，一刻也不行，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吗？”
“有啊，你不是学习委，哦不，生活委员吗？就管理一下这些学生吧。”
“然后，我想请您带我到现实中去？”
“噢？”林教授停止了摸下巴的动作；
“嗯，可以考虑，安同学加油哦。”
【4】
登水子消失了。
她留在宿舍床下的铜镜，被安淇小心地拿在手上左右翻看。课间，抱着它前往林教授的私人实验室。
少人来往的实验室里摆放着更新的动物化石、细胞模型。但是安淇不再对这一切感到新奇了，兴许是“自己生活不真实”这个信息夺走了她对环境的热情。
林教授戴上单片眼镜，仔细窥看：
“因为想要复活人类实在是太难了，我们尝试了各种方法，前期尝试各种方法从旁干涉元世界，没想到会以这种形式……”
“这和你当初说的不一样！”安淇听了这句活第一反应不是疑惑，而是气得发抖：“究竟是研究人类死因还是复活人类！”
“嘘。”林教授的表情前所未有的冷漠，竟当面扇了安淇一掌。
她倒退几步，脸颊火烤一般疼。
接着，耳边传来愤怒又激动的话语：
“这不是你需要了解的，安同学。你的任务只是管理学生，这样你的请求我还能考虑。”
“……”
“我知错了，林教授。”安淇揉了揉脸上发烫的部分：“我接下来需要做什么？”
“不用，你的管理继续。”
林教授的语气稍显平复，但激动难掩：“像日常那样带需要重置记忆的学生来机器人老师们的办公室，我来想办法把登同学从现实世界找回来，带回‘朝阳中学’。”
安淇不愿多想，也不敢深究。
拒绝管理会怎样？
重要的不是他找登水子的目的，而是她得保证自己免遭管理失误的惩罚。
可是……
怎么能验证林孙滨的承诺百分百可信？
如果什么也没有，就没什么需要担心失去；
一个大胆的念想浮现。
安淇双手拢于身前，轻声应承：
“那就拜托老师了。”
这是朝阳中学的阴雨天。
【1】
整双鞋都被浸湿了，她在初一年教室门口顿了顿，脱下一只鞋朝墙边抖了抖，水都倒干净才重新穿上，再一只手护着书包站起来，同学们闹哄哄的，显然没注意到她这个呆毛头走进教室。
回到座位上，她抽出纸巾试图擦去书包袋上的雨渍，小心翼翼抽出课本和文件夹，里边似乎有什么东西叫了几声，尽管声音很小，她还是慌慌张张地捂住袋口，好像生怕有谁听到。
“别遮了，里面有什么？”趁着书包还没拉上的间隙，安淇一手按住登水子还在找寻墨水笔的手：
几片散落的羽毛、嘴角淡黄的麻雀。
底下还垫着几枝枯树枝，显然这就是登水子差点迟到的原因。
“嘘，别告诉老师，”她朝安淇做了个噤声动作，慌忙将书包拉上。抽屉已被塞满，于是那方格子粉色书包立在课桌下面，又被登水子朝里挪了挪。
“不是吧，你打算怎么养它？”
满头黑线的安淇手上捧着一只从校外小卖部买来的五谷杂粮包，
“你就再帮我一回吧，”登水子递出一小盒寿司：“放学后在甜点社做个麻雀窝怎样？这事千万别告诉老师……”
“洋子阿姨不是说过你对羽毛过敏吗，”安淇叹了一口气，收下那一小盒贿赂：“我们先想想怎么安置它吧。”
“那边在交头接耳什么？”班主任狠拍一下粉笔，“是也想和迟到的一起罚站吗？”
“老师，登水子这题微分又错了，我在指正她。”说着，安淇随手揭起登水子那张六十来分勉强及格的数学卷。
“安同学，助人为乐是好事，下课再讨论。”班主任将视线转回黑板。
“呼。”登水子幸免于难地长出一口气。
湿漉漉的地面和台阶，盆栽芦荟，有蜗牛爬行痕迹的标牌。
社团门上还挂着钥匙，从外边窗子隐约可见窗帘遮住的烤箱和模具、手套；
两个女初中生各自撑着伞走到门口。
门外有只圆形洞口的快递盒子。外面工整严实地缠着一圈、两圈、三圈，透明胶？
任谁看一眼都会觉得是强迫症患者的杰作。
“我说，安淇，没必要里外都缠得那么严实吧。”
登水子先提起短裙边，再捂住鼻子蹲下去，从膝上的书包取出那只麻雀。
半眯着眼的它一边翅膀上有条粉色的断痕，一动不动地被放进盒子。双腿像支撑不住，很吃力地扑腾几下翅膀，努力适应盒里铺张的干燥树叶。
“不不，最近都是雨天，多缠点透明胶才能防水。”安淇说着，投进去搅拌好的杂粮饲料和水：“对了，你是在哪里发现它的？”
“校门口。”登水子低下头朝盒子里凝视着：“早上打公用电话的人比较少，我就和妈妈寒暄几句，没想到一回头它就在行道树下出现了，飞不动。”
“翅膀断了？”
“啊，是这样。”
麻雀一直没去靠近食物，于是她拍掉手上粉尘，再捂住鼻子、伸出右手取出麻雀，把饲料往黄喙嘴边送。
“我说，登水子，它这样是不是快翘掉了……”
由于读过许多关于生物的科学杂志，安淇认为自己说的猜测言之凿凿。她的话还没说完，眼前的粉头发女孩突然停下饲喂麻雀的动作，仰起头用坚定不移的眼神瞧着安淇：
“不会的，它一定能好起来。”
“……你真善良。”安淇沉默片刻，小声嘀咕。她低头看眼手表，快到食堂开饭时间。
登水子放回麻雀，转身拿起雨伞：“额，不是啦。只是我能从中收获快乐。”
尽管安淇预估这只麻雀大概率不会存活，但经过细心的照顾，它的伤口竟然痊愈了。一开始还会时不时往登水子头上蹿，到后面出现的次数减少，从第二个月初开始，没再出现过。对此登水子也没有很伤心，一副理所当然的认真表情，抬着眼朝天边眺望：
“它飞往别处去了。”
【2】
担任生活委员的安淇，是从初一邀请登水子加入学习小组，才开始打交道的。原因倒不是她想扶持班上及格线边缘的“高危人群”，而是因为能从与登水子的相处中获得天然的优越感。
想想看，有人整天绕着自己送美味点心、顶着星星眼问答案，安淇的‘社会’地位能在班级里拉高一大截，下一任班长非她莫属。
“哼哼~”她娴熟地用金色发夹扎紧刘海，给手上最后一份试卷打上分数。
“现在是广播体操时间，请同学们尽快前往操场。”
喇叭里响起柔和的女性提示音，学生们先后从座位上站起身，或打哈欠、或嘴里仍念念有词下节课的小测诗句: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密密麻麻的人头自一栋栋教学楼涌出，奔向操场鲜绿色的人造草地。
“1、2、…49，”班长魏宇用眼睛确认操场上的班级人数，
“我们班还差一个人，周小明同学。”
“嗯？”登水子前后左右确认了没有。
“看来这次10班比我们先凑齐人数，”安淇讽刺地向班长总结，对面10班的正在朝这边做鬼脸。
“他好像跑楼上去了，”有人举了下手。
“这真是，你们先做广播体操，我去看看他在干啥，”
安淇跺跺脚，她好歹也是生活委员。
“咚咚咚，”
小跑上楼，操场体操背景音波动，2班教室空荡荡。
“得，这是跑小卖部了吧。”安淇转身准备走下3楼，耳朵捕捉到空气里背景音夹杂着的怒吼声，她转过头朝办公室那头望去。
眼前两米之隔的围栏外，周小明被班主任拽着黑色短发，敲开办公室门。
“放开我，你不是叶乔老师！”
小明试图挣脱掉扒在头皮上的手，可是指甲在上面划出血痕，发出刺耳的“哧啦”声也没啥作用，腿不停向前蹬去，像只被猎人抓到的兔子。
这幅场景太过怪异，
安淇蹲下身，等他被拖进去，再猫着腰凑近办公室窗缝。
“小明同学，你在说什么呢？月考没过可以找安同学线下辅导，不至于想不开。”
“想不开？呵呵，”
小明的头还被拽着，几滴红色从衣领上滑落。
班主任空出右手在茶几下取出钥匙。
“这个世界是假的！”
他在说啥？安淇本来就觉得这场景挺离谱的，这下更离谱了。
班主任的手为之一顿，
“理由呢？”
“朝阳中学方圆三公里外，什么也没有吧？”周小明愤慨地斜睨着班主任：
“上课前想出去放松下，一不小心就骑着车跑那么远了，一大圈黑漆漆的墙，伸手不见五指。问其他路人居然都说没看见。”
“周小明同学，”班主任用钥匙旋开最下一节抽屉：
“还好你没跑墙外面去，不然第二天就没人记得你了。”
一只黑色管状的电击棒被她抽出来，向周小明头上砸去。
离奇的一幕再次出现：
棒子从中学生头部穿过，小明应声落地。
班主任松开拽在小明头上的手，目光转向窗外：
“安同学，请进。”
“老师，周小明他没去操场，”
故作镇定地走进，前一秒还趴在地上的小明已经站起来，
“小明，你没事吧？”安淇倒退一步，额间流下一滴冷汗。
“啊？什么没事，我是来找叶乔老师反思迟到原因的。”
“前一秒你还倒在地上……”
“小明可以去操场了。”
直接忽视安淇的疑问。劝走小明，安淇眼前的班主任戴着副语重心长的“面具”：
“偷听墙角可不是好学生的习惯，得改掉。”
说着，班主任再次挥起手中的电击棒。
“请等一下！”
安淇吃力地用手挡住头，班主任的力气比她想象中的大，以至于那支电击棒差点没把她的手磨破，
“小明说的都是真的吗！”
“这不是你该知道的，安同学。”
“不，我想知道，”
安淇朝着她，尽全力不显得面带惧色：
“我想帮助叶老师监管这些认为世界虚假的孩子！”
“……”
头上的力度消失了，班主任眯起眼角，坐下来打量她:
“说这种话的，你还是头一个。”
班主任将长发扎起来，随手拿起茶几边上的试卷翻了翻，安淇看不清她反光的镜片下是怎样一种表情：
“从安淇同学的智商来看，似乎够格。态度也十分诚恳，没有偷听完跑掉。”
“额……因为如果这个世界真是假的，人是无论如何逃不出去的。”
手脚抖得没那么厉害了，安淇冷静地争辩着，深吸几口气，窗外的广播操背景音还没结束。她喘几口气，接着说道：“我相信‘叶老师’的手段，但是要真正抓住那些坏孩子的苗头还得我从内部打听才行，‘假世界’谣言一旦有人传播就糟了。”
班主任叶乔交叉双手盯着她，眼神像听着儿童据理力争的家长：
“也不是没有道理，我同意了。”
说完，叶乔的眼珠开始翻转，她的面容开始退化、扭曲，在安淇眼前。她变成了机器人的人偶模样，没有五官的脸和内嵌电线的复合材料身躯，难怪小明拽不动她的手。
接着，林孙滨教授走进来，黑色深邃的眼睛看不透：
“安同学，出于对你勇气的嘉奖，你的记忆不会被刷新，明天周一就当周六来过吧。”
这个叫林孙滨教授的人，
究竟想做什么？
安淇终于明白了“周一当周六来过”的含义。
“我们周末去学校附近的森林公园探险吧！”周小明振奋的声音从教室前方传来。
无人记得前一天是周日，周小明也不记得他们去过公园。
其他人眼中是结束一周六天上课难得休息一天，安淇却在看着自己被“清空”周六日字迹的日记本出神。
“没想到生活委员安淇也有愣神的时候~”
一缕粉红色呆毛闯进视野，登水子从座位上转过身，左手压着错题本和墨水笔，
“嗯？是这样吗？”安淇猛地一个激灵：
“登水子，昨天我们有没去森林公园玩?”
“没有？怎么了？”登水子再轻轻敲几下笔端：“快点，安淇，这道微分我还没想出来呢。”
【3】
“循环周六日这两天，有什么意义？”
晚自习时间，教学楼走廊上。
一个戴着发箍的女初中生瞪大了眼睛怒视安淇，她用随身手绢捂上女初中生嘴，林孙滨教授从她面前走近，手中电击棒一挥，女学生陷入短暂昏迷。
几秒钟再度苏醒，女初中生没了之前的印象，只是朝安淇打了个招呼。
“想听真相吗，安同学？”
“什么真相？”
“你们的生活曾经是真实的。”
林教授盘着手，斜倚在走廊石灰墙上。窗边吹来晚风，他接着做了一个抽烟手势，想起手上没有香烟又把手腕放了下去。
“首先，朝阳中学方圆三公里外是黑幕这点，因为我们在复原这个虚拟现实系统的时候，它的范围最大也就这样了。除此之外，也有几百个像朝阳中学这样以未成年人学校为中心的区域，但是它们互相之间距离远近不一，很难互通。”
“您还没回答循环周六日的问题，”
“别急，安同学。关于黑幕的问题，我们猜测是因为这是虚拟世界，存储空间有限。”
孙滨教授叹了一口气：“似乎你们生前遇到了灭顶之灾，用这种装置将你们运送到了未来，但是失败了。
“失败？”
“是的，否则你们也不会是现在这样。”
“灾难发生在新元前4700多年的二月周日左右。为了保持你们的脑部活性，通过不断循环和重置时间的方式来制造生活在现实中的错觉。”
灾难？
如此安逸祥和的生活，如果不是亲眼见周小明被班主任叶乔处罚，她压根不会相信这些。
林教授转而用一种十分神秘的语气问道：
“安同学，你有没见过外星人？”
“……没有。”
“希望我的猜测不是真的，”
他的脸忽地阴了下来：“如果你没有关于灾难的一点印象，那么这个以假乱真的元世界又是为什么存在的？”
“……林教授，您冷静点，”
眼见他状似沉痛地抱头蹲下，昏暗的地面上传来玻璃制品掉落的声音。有只单片眼镜从林教授的上衣口袋掉下来，绕着地砖转了几圈。
“您的眼镜掉了，”
出于探究心，安淇捡起那枚镜片，说这话的同时把它戴到右眼上左右环视一圈。
这一看，差点没把安淇吓得原地晕厥。
幽灵，
坐在教室里的、漂浮在半空中的，透明的人体。
没有面庞，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整个教学楼变成了若干个悬浮的，承载着腐烂白肉的圆柱玻璃瓶。它们黑黝黝的“眼洞”掩盖在从脑门上耷拉下来的肉垂后面。如行尸走肉般，幽灵们头上连着透明的电线，连接着看不见尽头的‘上方’和‘下方’。
更令人惊骇的是，眼前的林教授消失了？。
脚下没有地板，安淇低头去看自己的双脚，只看见一团极其臃肿的肉质，手也是。
再抬头望向窗户，虚影里的安淇，和这些幽灵并无区别。
她飞快地取下单边眼镜，林教授又出现了：
“这单边眼镜里的是什么？”
“安同学，偷看老师物品是不对的，姑且原谅你一回。”
“不，回答我，”
他取回单边眼镜：
“这就是，你们在现实世界的样子。只是在这世界上充满了长相酷似人类的怪物，一发疯就会变成妖怪，你能在这样的世界活下去？”
“我不管，如果眼镜里的是现实，我一定要回到外面去，求求您！”
安淇惊慌失措地恳求，就差冲上去抓住‘班主任’衣领了，
她不能接受这样丑陋的长相！
由于安淇说话声音激动，几个路过的晚自习学生面带疑惑地朝楼道角落看了一眼，于是她急忙拽着林教授去电梯间。门关上的前一刻，安淇还隐约听到几个学生的啧啧声。
“有一个或许可行的办法，”
林孙滨教授摩挲着下巴：“在虚拟现实里死亡？怎样，安同学？这样灵魂就能回归现实了，然后？”
安淇急的双眼通红，她轻声抽泣着：
“不，我怕死，一刻也不行，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吗？”
“有啊，你不是学习委，哦不，生活委员吗？就管理一下这些学生吧。”
“然后，我想请您带我到现实中去？”
“噢？”林教授停止了摸下巴的动作；
“嗯，可以考虑，安同学加油哦。”
【4】
登水子消失了。
她留在宿舍床下的铜镜，被安淇小心地拿在手上左右翻看。课间，抱着它前往林教授的私人实验室。
少人来往的实验室里摆放着更新的动物化石、细胞模型。但是安淇不再对这一切感到新奇了，兴许是“自己生活不真实”这个信息夺走了她对环境的热情。
林教授戴上单片眼镜，仔细窥看：
“因为想要复活人类实在是太难了，我们尝试了各种方法，前期尝试各种方法从旁干涉元世界，没想到会以这种形式……”
“这和你当初说的不一样！”安淇听了这句活第一反应不是疑惑，而是气得发抖：“究竟是研究人类死因还是复活人类！”
“嘘。”林教授的表情前所未有的冷漠，竟当面扇了安淇一掌。
她倒退几步，脸颊火烤一般疼。
接着，耳边传来愤怒又激动的话语：
“这不是你需要了解的，安同学。你的任务只是管理学生，这样你的请求我还能考虑。”
“……”
“我知错了，林教授。”安淇揉了揉脸上发烫的部分：“我接下来需要做什么？”
“不用，你的管理继续。”
林教授的语气稍显平复，但激动难掩：“像日常那样带需要重置记忆的学生来机器人老师们的办公室，我来想办法把登同学从现实世界找回来，带回‘朝阳中学’。”
安淇不愿多想，也不敢深究。
拒绝管理会怎样？
重要的不是他找登水子的目的，而是她得保证自己免遭管理失误的惩罚。
可是……
怎么能验证林孙滨的承诺百分百可信？
如果什么也没有，就没什么需要担心失去；
一个大胆的念想浮现。
安淇双手拢于身前，轻声应承：
“那就拜托老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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