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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处随缘延岁月(壹):谋身需自身

    痛快淋漓,连着来了两遍夜深沉的蒋玉函,收了胡琴伸手招呼悄悄跑来侧听的藕官。

    “好听么?”

    藕官挑起了大拇哥:“好听!悲而不恸,透着那么骨子精气神儿,让人听了有劲儿!您自个儿谱的曲儿么?叫个什么牌子?”

    蒋玉函得意的一挺胸脯,在这个还是以戈阳昆腔为主的朝代中,他的一出京胡《夜深沉》,无异于开了一个流派。

    当年大千世界中,若没有三次的“花雅之争”,就没有后来的徽班进京,也就没有将昆曲拱下神坛的京剧诞生。

    自己不过是做个搬运工罢了,别人能抄的流行,自己也能。

    此时的“流行金曲”就是昆曲,一段唱腔历经百年而继续传唱,被士大夫们奉为天曲,堪称国乐。

    花雅之争的名,就可见一斑,雅的是昆曲,花的杂曲。

    昆曲能登大雅之堂,杂曲只能在民间颠沛。

    对,也不对。

    想当年昆曲也是自江南昆山的戈阳腔改进过来的杂曲,金陵为国都时,此曲因咬字发音与金陵官话类同,自然受朝堂上下的喜爱。

    上有好者,下必甚焉。

    无数的秀才举子们加入进了对昆曲的勘磨中,逐渐形成了字字用典句句出处的格局,直到今天,它还是戏剧百花中的水仙,卓尔不群。

    蒋玉函想给它改一改了。

    国都已经自金陵迁址京城百年矣,北方各家各流派的花曲,不能还在昆曲之下暗无出头之日。

    自己自幼学的就是京剧,又经国字号的学校苦修五年,除了没成角儿外,一身的能耐还是有几分。

    良民的身份既然能得了,何不把一身的本事用出来,把京剧这一俗流,带进这个时代呢。

    “藕官,你今年有多大了?说实岁。”

    藕官小脸一红,低下头瞧着自己还没有的胸脯糯糯的说道:“五月生的,刚过了十一。”

    “还来的及。”

    “什么?”

    “来,唱两句给我听听。”

    “诶!唱哪一出?”

    “西厢,听琴一折。”

    “好嘞!”藕官清了清嗓子,展喉咙唱了起来:“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翩翩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张弦代语兮,欲诉衷肠。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蒋玉函边听边笑,倒不是藕官唱的错了,实在是这词也太文雅了些,慢说现在的老百姓听不懂,搁在大千世界,能懂的也不多。

    这还哪是戏啊,太常寺都能拿它做乐酬君王,也太过了曲高和寡。

    藕官见蒋玉函发笑,心下惴惴,停了嗓子问:“先生,我可是唱的错了?”

    “不是你的错。”蒋玉函站起身,背负双手走了几步,忽然问藕官:“你这嗓音学了小生也只是学其表,换了你的本音,唱一段旦角儿我来听。”

    藕官不敢反驳,嗯嗯两声让自己开了嗓,用着自己的本音儿又唱了起来:“憔悴潘郎鬓有丝;杜韦娘不似旧时,带围宽清减了瘦腰肢。一个睡昏昏不待观经史,一个意悬悬懒去拈针线;一个丝桐上调弄出离恨谱,一个花笺上删抹成断肠诗;一个写幽情,一个弦上传心事:两下里都一样害相思。”

    得,又是两个典。病潘郎和杜韦娘的故事,不知道的谁知你唱的是什么。

    蒋玉函主要是看藕官的形表。

    十一岁的小姑娘,正是懵懂活泼时,一双眼睛不肯安分,咕噜噜的四下观瞧,总有一处是她未发觉的世界,看在了眼里美在心间,自己都能乐上半天。

    蒋玉函一拍手掌:“好!就要你这个活泛劲儿!我给你唱一段,你可要仔细的看,仔细的听。”

    藕官大喜,这是要传艺呀!艺不轻授,门外别传。想学别人的本事,除了拜师傅就剩一个“偷”。

    想着给蒋玉函磕头,哪知他走进了厢房,正纳闷时,他手里拿着一张棋盘走了出来。

    “来,你且看好了。”蒋玉函凝神聚气,将琪官的本事发动了十足十,又观想了一下荀派大师的表演,忽的他动了起来,眼神滴溜溜的乱转,身子一矮,袖子一甩,娇滴滴的唱了起来:“叫~~~张生~~~,隐藏在棋盘之下,我步步行来你步步爬。放大胆忍气吞声休害怕,跟随我小红娘你就能见到她,可算得是一段风流佳话,听号令且莫要惊动她。”

    水袖带着棋盘上下翻飞,身形辗转腾挪婀娜多姿,将一个活泼好动的小丫鬟,演绎的活灵活现。

    藕官张着小嘴看的傻了,这唱腔,这唱词,这水袖,是她闻所未闻之事。只觉得美轮美奂,戏中人好似就在自己的身边。

    蒋玉函哈哈一笑,敲了她脑门一下,让她回过了神来。

    “好听么?”

    “好听。”

    “好看么?”

    “好看!”

    “要学么?”

    藕官噗通就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

    蒋玉函一把给她捞起来:“想学就认真地学,我教给你,你替我唱出去。磕头不管什么,好好的学,才是报答我的唯一。”

    藕官眼眶发红,重重的一点头,答应了一声嗯!

    传艺如传饭碗,梨园子弟吃的是江湖百家饭,今儿张家明儿赵家,靠的就是一手自己的独门。

    你也会,我也会,那谁还请你。

    你不会,我会,谁都请你。

    藕官年纪虽小,也是自幼学的艺,这些江湖事,她也知道几分。

    蒋玉函不要名分的肯教她,就是给了她一个“金饭碗”。别看现在她还是唱小生的,那又如何,就这个年岁,随时可改了行当,怎么就不能做个大花旦。

    蒋玉函唱的这段是荀派精华,那位大师能并列四大名旦,岂是浪得虚名?蒋玉函借琪官之形,学了个六七分,就已经把小戏骨藕官震得五迷三道,可见历经大师们改良过后的京剧,有多么大的魔力。

    月下,后院,藕官端着棋盘围着院子走着云步,两只脚上还摔着一根短绳,每一步都是一般的距离,脚尖脚跟黏在一起一般,连绵不绝的走起来,如同草上飞。

    一圈又一圈,不知走了多少圈,累得汗如雨下湿透了衣衫,也不肯停下来。

    偷看的金荣初时还不时的淫笑几下,随着时辰久了,他早忘了那点子淫心,吃惊的看着藕官一趟趟的“飞”着,多累也不肯停下来。

    “这就是练功么?也太难了吧。我个大男人都做不到。”心里有了我不如她的心思。

    “好看么?”

    “好看。嗯?”金荣猛地一回头,蒋玉函不知何时站在了他的身后,饶有意味的看着他。

    “我.......”想说什么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一顿晚饭的功夫不见,人家成了座上客,自己还是人下人。

    “呵!”蒋玉函轻笑一声,冲他嘘了一下,不让他喊出来搅乱了藕官的练功。

    轻声在他身后悠悠的说道:“她这辈子能不能成个人,就看她自己肯不肯下苦功!她今年十一,再过几年出不来功夫,就得认命去为奴为婢,将来嫁一个你这样的小厮,继续的当奴才。生了孩子也是主家的家生子,世世代代这么下去,何时是个头啊。”

    金荣本来略有不服的眼神,听完了这番话就黯淡了下来。跟着叹口气,小声的说道:“这府里的赖家,用了三代人的光景,才出来一个赖少爷。我也曾不服来着,想着自己也是贾家外房头的亲戚,怎么也能做个管事呢。结果,人家一句话,我就做了外门的小厮。不服又能怎么着。唉!都是命啊。”

    蒋玉函可不是要听金荣诉苦,他要的是金荣重整当年的勇气,连贾宝玉也照打不误的勇气。

    “命?那你瞧瞧她在干什么?挣命!你懂了吗?”

    金荣怔怔的看着藕官满院子的飞奔,疑惑的问蒋玉函:“蒋爷,您说,能成吗?”

    蒋玉函嗯了一声,用下巴颏点点练功的藕官:“练下去,还有一分希望;不练,连那一分的希望都没有。换作是你,怎么选?”

    金荣愣了那里,久久不能答。

    蒋玉函扔下他不管,让他自己去想、去悟。人不对自己狠,那就换成别人对你狠。

    金荣当年敢打贾宝玉,是因为他还不知道他与贾宝玉之间的天差地别。被发落到如今地步也有了大几年,该想明白的也想明白了,该收起的棱角也被磨平了。能不能破茧而出,成为蒋玉函的“爪牙”,就看他今晚能不能悟出那个道理,将相王侯,宁有种乎?

    似这等的小人物,蒋玉函往往不敢小觑。以他上学的经验来说,戏校里最能出彩成角儿的,是那些学霸不假,可最终管着角儿做领导的,往往是那些平常不显山不露水,技艺还一般般的学生。

    天知道他(她)们什么时候入了领导的法眼?蒋玉函一同窗,天天早上五点起床,可不是练早功,他是去擦行政大楼的地板。一干就是四年,毕业就成了领导的秘书,专业课一塌糊涂又如何,他照样站在领导身后,笑看众同窗对他的方向恭恭敬敬。

    这是狠人!

    蒋玉函就想看看这位当年敢打贾宝玉的金荣,有没有这点起子!

    没有,就当他是个小厮使唤着。

    有,蒋玉函可有全套的把式等着教给他,头一个就是让他去结交贾环,他们两个凑一起的话,够贾宝玉喝一壶的。

    人不狠不立。

    蒋玉函深知这一点,自己这尴尬身份,是个像样的人,都能捏死自己。

    别看刚刚附庸上林黛玉的宝船,她也是自身难保的泥菩萨,要不想几年以后给林黛玉扶灵返乡,他从现在起,就要自立自强。

    金荣是他的暗手,藕官就是他的门面。

    他要捧红藕官,用京剧捧出一代红伶来,哪怕就是徽班进了京,距离他们整合创新出来京剧,还有几十年呢。

    自己就是要做京剧的开山祖,优伶怎么了,红遍了天下后,早晚让你们叫声先生,道声老板。

    蒋玉函正是因为这个打算,才安心跟在林黛玉的身边,用她作几年挡风的墙,等着自己能为的时候,再挟势接她离了贾府。

    撇下金荣让他自己悟,自己转身去了厨房,烧上一大锅的水,预备着藕官下来洗漱。又“翻”出来些自己朝补天石要的草药,扔进了浴桶里,忽然发问:“我要是缺钱呢?”

    补天石冷笑:“琪官的全部家当都留给了你,还不知足?省着些过,那几千两够你两辈子的。”

    也对,蒋玉函自嘲的一笑,又点了一个灶眼,放上一口砂锅,冲跟过来站在门口等着和自己说话的金荣说道:“别傻愣着,过来看着锅,我炖了一只鸡,给那孩子补补。还有些吃食,都是从厨房里要来的,咱们来个夜半饮酒醉可好?”

    金荣眼神闪烁,诶了一声,蹲下身子烧火。

    院门外传来敲门声,金荣抬头喊了声来啦,站起身在身上擦了擦手,对蒋玉函说道:“蒋爷,今晚二奶奶带人巡夜,我出去支应一声就回。”

    这是要给自己看看他的人头熟不熟,也能显出他的有用。

    蒋玉函自顾自地洗着麻山药,小心翼翼的削皮,这要是沾到身子上,奇痒无比。

    枸杞子、党参须,大枣还有笋片,一把抓的放进砂锅里,切好了葱姜蒜,和八角、桂皮一起放进沸水里,拿起酒坛子倒进去少许的花雕酒,满意盖上砂锅盖,等着它咕嘟嘟的炖起来。

    没一会儿的功夫,金荣嘟嘟囔囔的回来了:“奇了怪了,怎么就会失了盗。谁还敢偷他的东西去?”

    他身后跟着练完了功的藕官,一头的汗水进来就喊好香。

    蒋玉函让藕官先去洗洗,党参笋片鸡还得炖会。

    藕官红着脸跑回了自己的屋子,果然看见一个大浴桶里热气腾腾的装满了水,细心的关好了门窗,满意的清洗起来。

    蒋玉函吩咐金荣:“明儿你给我找个铁匠铺子打个铁桶回来。薄一点啊,我要盛水用。外面怎么回事?”

    金荣嘿嘿发笑:“管叫蒋爷知道,这不是二奶奶今晚巡夜吗,还真查着几户喝酒打牌的。这些还倒是算了,麻烦的是,宝二爷院里好像是进了人还是失了盗,正闹得不可开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