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蟋蟀入户,遇了君郎。

    “四殿下可千万一定一定要替我保管好司将军啊!尤其是别忘了!入睡前记得往小盅里面丢几根青草!别饿着司将军了!”易司对闵生千叮咛万嘱咐道,生怕他虐待司将军般。

    闵生得到木制小盅,对易司的话置之不理,充耳不闻,连连应声敷衍道:“我知道的,我知道的,易司,你也快回去吧,晚了……那什么……曹公公会生气的……”

    闵生去过司礼监几次,从未没见过曹公公面相,但从易司的露出的神态,表现的动作,都对曹公公油然而生的产生了一种畏惧感,像是脱水挣扎的鱼,对死亡的恐惧。

    “四殿下,一定要记得我说的话啊!可别一回去就忘了!”易司一步三回头凝视着木制小盅,听得闵生几句“知道了,知道了”,便不敢再多做停留,最后消失在司礼监拐角处。

    闵生嬉嬉笑笑的抱着木制小盅,未走一刻钟,手痒心乱,本想到寝殿再打开小盅,眼睛却不停的盯着小盅,轻轻的持到耳畔,晃动几下,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

    再拿下时,闵生的手便情不自禁的放在了盅盖上,双眼骨碌碌的盯着小盅打转,似犹豫不决又自言自语的自我斗争道:“……看一看,应该没有什么关系的吧……不行,弄丢了怎么办……可易司在假山后玩二虫斗戏也没出什么事,总不至于,一到了我的手中,就危机重重吧!而且,我就是确认确认司将军是否还在盅里……”

    最终,私欲战胜了理智,闵生深呼一口气,局高蹐厚的打开小盅盖,见一只黑褐色的蛐蛐趴在盖沿一侧,猛的一跳,倒是不足以出盅。

    可凑眼瞧望的闵生,被着突如其来的一跳,吓得呆滞,小盅也就滑落指尖,“咚咚咚咚”的反弹,声音回荡在空气中,大得寂静。

    待闵生恍然醒悟,盅中司将军早已逃之夭夭,焦急得跺足不停,惊慌失措道:“啊呀!啊呀!糟糕,糟糕极了,司将军可是易司的宝贝啊!明天我怎么敢见他,惨了,惨了!易司会生我气的,怎么办啊!怎么办啊!”

    闵生此时已然方寸大乱,慌里慌张的拾起小盅,痛苦的呻吟了一声,愁云满面的俯身在地上到处唤道:“司将军,你在哪儿啊,听到了唤一声好不好,找不到你,易司可就恼了。”

    蟋蟀虽不懂人语,但细细听来仍有微小的声音传入耳尖,闵生轻手轻脚的顺着声源到了一处院房,抬头细细一瞧,便有些驻足不前。

    只见头上方有一块漆黑方形匾额,篆有“枫清轩”——落笔叁字,颜精柳骨,跌宕遒丽。

    “怎么就入了户?”闵生小心谨慎的探头瞧了瞧门院,可谓是冷冷清清,万籁俱寂,现今是七月晦,竟强生出一阵寒意。

    正犹豫之际,忽听见几声清脆的蟋蟀声,眼看声音越来越强烈,半途而废也行不通,无法给易司一个交代,但……闵生食指挠着脸颊。

    叫声在耳,只得硬着头皮。

    “呃呃,请问……有人吗?”闵生鼓足勇气询问道,许久未有回声,便只得蹑手蹑脚的走进门院。

    “……司将军,司将军,你在这里吗?拜托了,回答我一声好不好啊,你已经私闯民宅了。”闵生为难的小声嘀咕叫唤着,抱着小盅,顺着声音来回折腾。

    蓦然,窗边传来猛烈咳嗽声,惊吓的转过头,索性人还未出来,正打算逃走时,又觉不妥,枉作君子,思虑稍许,便有所顾忌的走近。

    敲了敲木门,温吞道:“那个……很抱歉,打扰到你休憩,只因我的东西一不小心跑到了你的门院,非有意而为之,还望见谅。”

    闵生立在门边等答复,却飘出一连的咳嗽声,关心的询问道:“你是生病了吗?需要我帮你请太医吗?你听得见我说话……”一语未完,咳嗽声却越发剧烈,着急忙慌,“啊!你,你还好吧!”

    此话一出,咳嗽声一下戛然而止,已而,夜色渐沉于东,逐渐吞噬着西天,昏昏沉沉,一片死寂。

    闵生心感莫名其妙,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探近纸窗,白茫茫的一片,看不清里面的动静,忧心道:“你……还醒着吗?醒着的话,你回应我一声也好,你不说话,我……也不知如何是好……”

    树影婆娑,细细碎碎的点点光斑打在闵生面上,伸食指挠了挠脸颊,羝羊触藩,进退不得。

    止步徘徊许久,见还是得不到具体回应,便打算一不做二不休的自作主张,轻手轻脚的推开了门。

    在榻缘上,躺着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少年,嘴角紧闭,棱角分明,脸颊本是像朝阳的露珠,白净透明,却染上了与之不符的红晕。

    闵生见少年阖眸,一动不动,将手一抚少年的额,顷刻缩回心愣,担心危及生命,轻轻摇晃对方胳臂,慌张道:“喂,喂,喂,你醒醒啊,你还好吧?……啊,你的手好冰,你是不是病了?你等一下,我去给你请太医——”

    自从左将军霍真离开,苏明轩的病情一发不可收拾,汗珠粒粒,舌头发干,瘫软无力,不停的用手捂住嘴,不敢大声咳嗽,两腮胀得通红,涨得难受。

    闵生正要转身速去,苏明轩冰冷惨白的手,一下死死的拉住的他,哑着声细声道:“……咳……咳,不能请太医……”

    闵生步入门院,微言未纳君耳,点足轻若飞燕,苏明轩以为是左将军霍真,但也担心大意疏忽,便敛声屏气,可仍旧止不住咳出声,连话也发不出来。

    脚步声逼近,听闻闵生问话,便知大事不妙,稍有懈怠,咳嗽不断,接连猛可几声,心道祸不单行,既是稚嫩儿音,便想让其知难而退。

    便闭声止咳,抛之度外,谁知主家未请,毛头小孩,推闼而入,走近打探,手抚额眉,嘘寒问暖,暖意上身,心曲皆乱。

    闵生遽然一惊,心中“回光返照”四字甫现,愣住不下十秒,缓冲后才将前因后果倒映一番,紧张慌乱道:“啊……抱,抱歉……我……我不是有意……打扰你的……因为……”

    扭头瞟见病恹恹的苏明轩,一下忘掉自己的过错,关切道:“你还好吧,我母妃说,病得及时医治,逾拖逾严重,你任由这般下去,不请太医查看,会死的,我去帮你请太医,你等等我啊!”

    “咳……咳!拜托……你,不要……请太医……”苏明轩竭力扼要简洁道,千言万语,难以启齿,不能逐一简明。

    他何尝不知,病入膏肓,无药可救,生不如死,痛不欲生,一生下来,这不就是他随时随刻所经历的吗?

    “可……”闵生不知苏明轩苦难,正聚集书卷中词汇劝服苏明轩,却应了母妃那句,书到用时方恨少,连对“扁鹊见蔡桓公”典故也遗忘的一干二净,憋气得羞红了脸,尴道:“可你这样很危险啊……”

    苏明轩气息微弱,昏迷不醒,在一片漆黑中渐渐现出轮廓清晰的屋宇,轩阁,染上一成雪白,赤梅脱颖而出,一枝独秀。

    苏明轩穿着白袄,比现在矮几寸,立在拱门石壁旁,偷偷摸摸的探出脑袋,望眼欲穿的瞅着一个身着紫衣华服的贵人。

    紫衣贵人从长袖中缓缓取出一把长命锁递于老妪,浅笑的叮嘱几句,便掀帘上轿远去,苏明轩立即奔出来,趔趄几次,险些跌倒。

    苏明轩眸里熠熠生辉,充满某种渴望,仰头看向老妪,细声问道:“那是……我母妃吗?”

    听苏明轩发问,老妪未觉有何不妥,低头见苏明轩眉头难得舒展,喟然长叹道:“怕要让小殿下失望了,那个不是皇后娘娘,那是只是皇后娘娘身边的一位女官。”

    苏明轩眉头陡然紧缩。

    “小殿下也不用不开心。”老妪蹲下身,将手中的长命锁戴在苏明轩颈部,理了理小锁,发出悦耳的铃声,笑道:“这是皇后娘娘为小殿下你求的长命锁,一定会好好保护小殿下的。”

    苏明轩低头见纯银长命锁,他不喜这些子虚乌有的温情,他想要一只温暖的手牵着他,实实在在的就知足了,伤感道:“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父王,母后?他们是不是都很怕我?不愿见我?”

    老妪怔住了几秒,将苏明轩青丝上了戎雪拂去,安慰道:“怎么会呢?小殿下长得这么好看,爱你还来不及呢,等他们忙完自身的事以后,就会来见小殿下的。”

    苏明轩体弱多病,一天之间,咳嗽声几乎未断绝,有时还掺杂着血丝,宫中大臣担心会折煞龙颜凤体,不便前往,也就隔离往来。

    苏明轩汪汪大眼对着老妪,追根究底道:“那是什么时候?他们什么时候才能来看我?”

    老妪被苏明轩追逼得紧,自身也不甚了解,含糊其辞道:“这是属于朝政之事,我一个老婆子也不知,也许快了吧,这不,都给殿下求了长命锁。”

    一阵寒气入体,喉咙发痒干裂,苏明轩弓腰猛咳,“咳……咳咳!”的一连声,小脸瞬间通红发热,眼角噙着晶莹泪珠。

    老妪才察觉坏事,手足无措道:“啊呀,啊呀,我的小殿下,你不该出来的,这天冷地寒的,咋们快点回去,受寒了,皇上,皇后娘娘会担心的。”

    “这是真的吗?”苏明轩激动道,炯炯有神的盯着老妪。

    老妪一时反应迟钝,困惑道:“小殿下说什么?什么是真的?”

    苏明轩不停的跺着小足,吐着热气焦急道:“他们真的会担心吗?”

    老妪如梦初醒,被苏明轩这跺足逗笑了,像个小雪人在欢腾,掩面道:“这当然是真的呐,天底下,有那一个父母不爱自己的孩子,尤其是像小殿下这样可爱的孩子,我老婆子都爱不释手呢。”

    老妪牵着苏明轩的小手朝轩宇走去,温和道:“好了,我的小殿下,咋们快回去,把身体养的好好的,还要记得吃药……”

    苏明轩一脸苦相,嘀咕道:“那药好苦,出气也是一股怪味,我讨厌那个味道。”

    老妪耐心讲解道:“良药苦口利于病,等小殿下病好了,就不用再喝了,到时候我给小殿下做好吃的冰糖葫芦,把嘴里的那些苦药味,通通换成小甜食……”

    声音减弱,渐渐消失在风雪中……

    苏明轩支起纸窗,屋里灌了冷风,果真发了一夜高烧,却无人问津,绝望,彻彻底底的绝望,世界是多么的孤寂和冷刻,他是那么的多余,不该奢求存在任何感情。

    老妪一把抱住他,含泪说他糊涂得很,命运是经不起玩笑的,他无动于衷,昏昏欲睡,却出奇的有一丝暖阳照射窗棂,眼睛看着那束光,忧伤道:“是春天了吗?”

    明明早着,却坚信着,一睁开眼,就见闵生一脸担心的模样,这种表情苏明轩只在老妪脸上见过,其他人不曾有过。

    可老妪没能等到苏明轩痊愈,为他做好吃的冰糖葫芦,就在那个冬天为她送药途中,重重的跌倒在地,发现时,已经被大雪覆盖着死去,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闵生松了一口气,苏明轩突然昏迷,又紧抓他不放,着实吓坏了,笑道:“你终于醒来了,你还好吧?”

    苏明轩由痛苦不堪的梦境回归一样平淡无奇的现实,迷迷糊糊道:“可以帮我倒杯茶水吗?”

    闵生也未多虑,点头道:“好,你等等,我这就给你倒。”

    放开闵生手的一瞬间,苏明轩整个人都震动了一下,眼神流露一种叫“害怕”字眼,不停的盯着闵生,一股微微的寒气沿着脊背往下蹿,刚才的朝阳——消失了。

    闵生将小盅放在案上,一提小壶斟茶,困惑道:“奇怪,这茶怎么是凉的?没人给你换水吗?这茶的颜色……也像是隔夜茶,喝了对身体不好吧。”

    苏明轩闭眼,一根刺伤了他的眼睛,很疼,艰难的撑起上身,嘴皮干涩,慢慢平静道:“现在是六月。”

    自从来到枫清轩,左将军霍真就遣散了所以女宫小婢,亲自照拂苏明轩,却突然间消失无踪,等了几天也未归来,无人照料。

    闵生虽知不好,四周也无法找到比这更好的,也只得送了上去,等苏明轩迎过茶水,小饮几口,才道:“我叫闵生。”

    “你是皇宫的皇子?”苏明轩知少年不凡,金冠束发,锦缎绣衣,白玉腰带,是个贵胄公子,却也不想姓了“闵”字,“闵”是卫国君王的大姓。

    闵生食指挠脸,也毫不隐晦的笑道:“四皇子,你是从燕国来的皇子吧,前几日听我父皇谈起过你,说你胆识过人,你叫苏明轩,是吧?”

    闵生是个好奇之人,听父皇赞赏苏明轩,心生仰慕之情,便想见识见识,又寻不得正当理由拜见,恰巧蟋蟀入户,理由充当,瞧瞧是何等胆识,何等面相。

    “是。”苏明轩不由得眼神凝重的瞧着闵生,闵生还是食指挠脸,眼睛四处游离,苏明轩不懂他的误闯,还是有意而为之。

    闵生被苏明轩盯得心虚,小脸被他挠得红了一半,转了眼眸,沉默几秒,听到几声轻咳,见苏明轩脸又一阵红晕,关切道:“你这病看起来挺严重的,真的不需要及时医治吗?”

    苏明轩讨厌别人看见自己狼狈的模样,扭头对墙壁,待逐渐平复心态,才扭头道:“这是顽疾,无法根出,请了也没用。”

    “你真的不需要太医把一把吗?没用也可以缓解,少些痛苦也好。”闵生担心苏明轩像齐桓公一时糊涂,小病不治,后患无穷,再复问一遍,三思而后行。

    夕阳只剩残影,室内温度微变,苏明轩眼瞳忽紧一缩,立即扭过头,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猛咳,哑声道:“咳……咳咳,不用。”

    “可……你刚才看起来很吓人,真的没事吗?如果你不喜太医,你需要什么药引子,可以告诉我,我明日可以给你捎来,这也不是什么麻烦的事,我经常路过这里的。”闵生见苏明轩颤抖着身体,忧心忡忡。

    既见心中所仰君子,置之不理也不对。

    苏明轩背对着闵生,紧憋让他面红耳赤,实属狼狈不堪,闭眼道:“你可以替我保守秘密吗?”

    闵生这才彻彻底底明白因果关系,他父皇也未同他提及苏明轩“患病”一词,只道他非常人所能及,不可小觑。

    如若有一日见了他,多学学他的刚强,化了骨子里的柔弱,免得日后受人欺辱,便笑道:“我知道,你是燕国的皇子嘛,代表着你的国家,我觉得不会说出去的。”

    “有劳了。”闵生的笑让苏明轩稍感到安心,知道他是一位信得过之人,便不再多言。

    他不是怕死,他只是怕血染燕国的城墙,本是一具残驱,怎担得起千古骂名,血水冲击。

    “哈哈,不妨事,不碍事,举手之劳罢了。”闵生莞尔,食指挠脸,托以重任,定当不负卿意。

    霍然听见外面有唤自己的声音,惊道,“时间不早了,我也要回去了,你如果有什么事,可以随时来映月宫找我,我母妃很善良的,你不用担心。”

    闵生沉默了几秒,见苏明轩没有答话,不知听没听见,只得尴尬的食指挠脸,涩涩道:“哈哈……有人叫我了,那,那我就打扰你了,期待再次见面……”

    苏明轩等闵生疾步走出后,才扭头看向门边,没有余光,一堵厚实的高墙,阻断了光的伸展,眼的找寻,闭眼沉思。

    刚才的昏厥,让他看见了冬天里的死亡,却又迎来三月的新生,在春冬的夹缝里求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