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盅中有情无意,杯中无酒有情。

    闵生作礼告别国子监的夫子后,不假思索的径直来至假山,寻觅许久,也未瞧见易司的半点影子,询问其他嘻戏的小宫,也都回应没未见易司前来,自觉有些奇怪。

    平日里,易司待在假山,就像是偷懒的小宫一样惬意,少了一些拘束,多了几分灵活,闵生又想昨夜生病一事,便心忧忡忡的往司礼监赶去,探悉一二,求个心安理得。

    易司手持一把扫帚,穷极无聊的扫着垂落的片片残叶,闵生急急忙忙的走进司礼监,一见易司,笑道:“易司,你今天怎么没去假山玩?我到假山时,都没瞧见你,还以为你出了什么大事呢,是因为今天杂物有些繁多,不得前去?”

    本在游神的易司,听得闵生一唤,先是一惊吓,嗒的一声,帚离手而落,转而内心激动的笑道:“诶!四殿下!你怎么来了?”

    闵生走去拾起扫帚,帚杆有些粗超,自觉有趣的扫了扫掉落的残叶,笑道:“哈哈,我是来找你的。”

    闵生将扫帚递于易司手上,从衣袖中小心的取出一个精巧绝伦的木制小盅,上面雕刻着一幅美画《草与蟋蟀》附上一首《诗经》中的明篇: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

    双手举着停在易司面前,洋溢着笑道:“昨天,拾起小盅的时候,发现你的小盅被砸裂了几条痕,装司将军肯定是不行的,所以,我特地叫工部的一位师傅为你专门打造了一个,你看看,可以放下司将军吗?”

    闵生的话,让易司心中接连荡起一阵涟漪,细嫩的面颊也堪堪升温,很是温馨。

    倏然忆起昨夜凌桀所言尊卑与话中鄙夷,抚了抚脸,不敢脸红,害怕脸红,惊慌失措道:“四殿下,你……你还是赶快回去吧,这里,这里不是你应该来的地方,这里脏的很,不干净,你快……回去,不要再……”

    易司一语未道完,突然一个哆嗦,惊得整个人都不敢往下再言,担心一语成谶,到时可是连一点奢求也没有了,让人怎般忍受世间疾苦。

    人总是要一点单薄的力量支撑着自己活下去,就像一种信仰,因为内心空虚无助,需要借助虚无的神灵,来寄托一种对生的渴望。

    闵生将木制小盅放在易司手中,不知其中深意,一下拉住易司,嘻嘻笑道:“易司,你知道的,我从来就不在意这些,再说了,我以前不也是经常来吗?这里没什么不好的,还冲刺着满满回忆。”

    易司被闵生一拉,立即心猿意马,不知所措,担心凌桀瞧见,夜间挑事,慌里慌张的推开,作礼道:“四……四,四殿下还是快……快些回去吧,一会儿曹公公来了,我又要挨骂了,而且,四殿下也未见……过有那位殿下会经常来这里……”

    易司开始胡言乱语,说谎总是让他觉得难堪,一连串不存在的文字,要用一种谎言来改写,总是容易让人丢了心性,烦躁至极,讨厌至极。

    闵生被易司猛然一推,直愣愣的站在原地,不明就里,易司不停的避开他的视线,一脸做贼心虚的要逃离现场。

    闵生傻傻的咬着嘴唇,感觉奇奇怪怪的,跟以前的易司判若两人,食指挠脸,困惑的喊道:“易司!你这是作何!”

    刚一起步向前,探究个明白,凌桀就猝然的挡在闵生的前面,意在拦住了闵生的去路,隔开与易司的距离,不苟言笑道:“四殿下可还好啊,看起来有些糟糕啊,遇见糟心事了?!”

    闵生定眼一望,眉宇微蹙,不解凌桀的突然出现,迷茫唤了一声道:“凌桀?”

    凌桀凛冽一笑,故作惊呼道:“啊呀!啊呀!啊呀!啧!啧!啧!四殿下还记得我,真是让我受宠若惊啊。”

    凌桀面部表情极度夸张,接近造作,闵生来司礼监几次,凌桀对于他都有一种压迫感,很少与其正面接触。

    “记得。”这时的闵生应对凌桀倒还算平静,少了些功夫在凌桀身上,认为还是易司尤为重要。

    凌桀似松了一口气,像也是为了同闵生搭话,才截拦他一般的笑道:“既然四殿下记得我,那就好说了。”

    闵生看了凌桀一眼,觉得他话里有话,等着他发问,不禁顺着他奇怪的问道:“什么?”

    凌桀知道闵生来了兴致,有意靠近闵生,神秘兮兮的低声道:“四殿下不知道为什么易司突然间不愿理你吗?”

    闵生抬眸望向在角落一旁默默不语扫地的易司,易司即使慌张的看向自己,也要时不时的移开视角,说不上是何缘由,摇头道:“不知。”

    凌桀却像什么都知晓明白,目不转睛的看着闵生,一下狞笑道:“因为易司讨厌你啊!”

    凌桀直称用“你”,而不用四殿下,那个“你”也加重了一个声调,清晰可辨,反倒是用自己来代称,而非易司。

    闵生瞳孔收缩,身体有些抖动,他不知道易司居然讨厌他,他从未对自己说过,闵生也从未感受过,紧张道:“为什么?!易司为什么会讨厌我?莫非是我惹得他生气了,可是是什么?”

    闵生的举动,凌桀都藏在眼里,眨巴着眼睛,故作玄虚道:“嗯?四殿下不知道吗?我还以为四殿下知道的。”

    闵生被问懵了,如果凌桀所言属实,那么到底是自己的那一方面令易司心生讨厌,他真的不知道,糊涂道:“我……我不知道,易司也从未对我说过,我想不明白。”

    凌桀将双手搭在闵生的双肩,出谋划策道:“既然如此,四殿下为何不亲自问易司呢,或许他会亲口告诉四殿下,他是多么多么的讨厌你,四殿下饱读诗书,

    也应该知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吧,我一个无名小宫,说得再怎么多,再怎么天花乱坠,形象动容,四殿下也未必会觉得我所言属实,所以,还是请四殿下直接开口问易司,为什么会讨厌你,反倒是减少了一个不必要的过程,你说是吧,四殿下。”

    闵生盯向凌桀的眼睛,眼睛里尽是嘲弄,似乎是他在述说着多么多么的讨厌自己,轻松自如的放开手去做自己的事。

    闵生食指挠脸,有些犹豫不决的走向易司,一瞬间觉得自己全身都是缺点,胆小,懦弱,无能,连自己都可以不爱惜自己,低声道:“易司,凌桀说,你之所以不愿理我,是因为……你很讨厌我?是真的吗?”

    “诶?什么?我……”易司听了,委实吓了一跳。

    他喜欢还来不及,怎么会生出讨厌之情,即使闵生再怎么讨厌自己,责备自己,自己也不会讨厌闵生,讨厌一说着实是沉重。

    虚假的东西,抓不住实体,灵动虚无,却会如羽毛堆积,看似轻飘,堆积如山,也是有一定的分量的,就像一斤铁和一斤棉花熟轻熟重一般。

    但易司看见凌桀投来的眼神,嘴角翘起来的笑,瞬间明白一切都是凌桀安排好的,只要自己顺从就万无一失,想想也理应明白。

    心下一横,显得无望道:“是!是真的!确实如凌桀所言,我讨厌四殿下,真的很讨厌四殿下,四殿下总是来打扰我的生活,总是不顾及我的感受,害我经常被曹公公打骂,四殿下生为皇子,可以无所事事,可我和四殿下不一样,我整日都忙不过来……”

    闵生听易司一句一句的数落,如同五雷轰顶,昏头转向,他不知道自己在易司心中竟是这样令人生厌,慌张道:“啊!易司,我……我……很抱歉,我……没有……考虑过……你的感受,我以后……都不会来找你了。”

    “四殿下……”易司难过的低声一唤,最不愿说出口的话,却被闵生捷足先登,反而更难受,眼里充满忧伤的看向闵生。

    让人难受的不是随意对某个人撒了一句弥天大谎,而是对那个撒谎的人,义无反顾的选择了相信,让你产生的愧疚感。

    偏偏又是因为信任你,才会选择相信你。

    闵生慌张的说了发蒙话,忍不住食指挠脸,红了一片,着急的解释道:“啊,不……不是……这样的,易司,我……我不是那个意思,那个……什么……我是说……如果易司有空闲,可以随时来映月宫找我,我没有……易司这么忙,闲得很,但这也不是我能选择的,所以,我不希望……我的身份束缚到了易司,我会等你来找我,等你有空了,我也就有空了。”

    闵生不想失去易司,就像鱼不能失去水,天空不能失去飞鸟,但自己真的被眼前这个人讨厌了,不知道用什么来生存,如果这句话可以带来滴滴雨露,闵生愿意为之尝试。

    易司还为闵生不来司礼监,担惊受怕,可听到闵生的话,才彻底放心,他不能让闵生讨厌自己,更不能见不到闵生,松气道:“四殿下,谢谢你……”

    闵生以为易司又要说一些令自己难堪的话,从而打破他最后一点期待,食指挠脸,强颜欢笑道:“啊!我……知道,易司现在很忙,我来得不是时候,我就……不打扰易司了,说来……我还有一些事,哈哈……我就先回去了……”

    凌桀瞧着四殿下匆忙离开的背影,转头对易司深深一笑道:“咋们的四殿下,可是生了一张巧嘴,让这人啊,神魂颠倒,飘飘欲仙……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此恨不关风与月……”

    易司听完凌桀羞辱自己的话,有些按捺不住心中火气,对着凌桀的方向撄怒道:“你就那么喜欢无中生有!”

    凌桀停下了待发的脚步,疑惑不解道:“嗯!无中生有,这可就冤枉我了,如果真是我无中生有,你又如何说得如此流畅,让人信以为真呢?只因你心中早就有这般想法与怨恨,才会无所忌惮的一语道出,而无须心中揣摩一二,你这样说我,也只是你自己不愿承认,需要找人及时发泄你心中的苦闷,否认自己口中的答案,寻求自我安慰,自我欺骗,既然你选择我作为你发泄的对象,我是应该对我说是三生有幸呢,还是应该对你说请不要把你的抱怨随意发泄在别人的身上,我讨厌这样的人,能回答你这样的问题,让我显得不可思议,但是易司,你的问题总是这么的无聊。”

    易司盯着凌桀,凌桀根本就什么也不懂得,这些都只是他个人的观点,臆想,他从来不曾想过那么多,闵生确实让他烦恼过几次,遭了几次曹公公的骂,但那只是无聊时的牢骚,根本不足以为真。

    他有些不明白为什么凌桀会这样针对自己,他们连交谈都是一种奢侈,现今却成了一条绳子上的蚂蚱,报团取暖,着实令人可笑。

    天空明朗,惠风和畅,令人舒心顺畅,可闵生却神情失落,苦恼万分,这般好天气,让他忽然成为易司最讨厌的人。

    难道惊奇的消息,总是喜欢这般的悄然而至,不分时节,不分时段的,给人猝不及防的伤害,陷入冥思苦想,几片枫叶飘落在足下,仰头瞧着出墙的枫树,枫叶火红。

    闵生朝前走几步,往向门上方的枫清轩匾额看去,依旧是铁画银钩,入木三分,刚一踏进门院,就瞥见苏明轩正端坐在枫树下,头发简单的束起,一袭白衫,悠闲的沐浴阳光。

    苏明轩望见闵生苦闷的直走而来,现在送客也不好,失了礼仪,反倒生事,而且,礼尚往来,往而不来,非礼也,闵生毕竟帮过他,也替他保守着秘密。

    倒不如,乘此机会还了他的人情,消了闵生的念头,也免去再来往的可能,待闵生坐下,才温声道:“需要一杯茶吗?”

    闵生将头搭在石桌,有气无力的轻摇几下头,苏明轩也省些力,静坐着不动,慢慢的等着闵生,闵生也在这时突然喟叹道:“你……有生为皇子的……压力或是烦恼吗?”

    苏明轩看着光斑打落在闵生的脸上,树荫与阳光,人与影子,皇子与普通人,这就是他的苦恼吗,笑道:“有。”

    闵生垂头看着石几,一块完整的石头,被刻上了横竖石纹,长吁短气道:“我也有,就在刚刚,我“失去”了一个很好,很好的朋友,这种感觉可真是奇怪,患得患失的,让人有些喘不过气的疼。”

    闵生说得很是哀伤,本想博取丁点儿同情,希望苏明轩给些宽慰的话语,让自己不再这般患得患失,可苏明轩却笑了起来,抬起头,微怒道:“你这是笑什么,你难道觉得这不值得可悲吗?你懂得鱼失去水是什么感觉吗?”

    苏明轩轻咳了几声,没有面红耳赤,温煦的阳光,让他减缓的几分病魔带来的痛苦与干涩。

    对闵生的话,来了些趣味,平息道:“如果是朋友,我想有离别,也是为了下一次重聚做准备,或许小河正为你引来大海也说不一定,人总是在有些微不足道的地方表现出很胆小,因为他现在还有所顾虑担忧,也许他讨厌你,是害怕离开你,他需要以最好的方式来迎接你,他需要在你看不见的地方,默默努力拔尖着,谁叫你是皇子呢,你的位子,让太多人望而生畏,遥不可及,我想能接近你一步,或许对于他来说,就是莫大的幸福了,谁说鱼死了,不是因为水干涸了,最后一滴水,或许就是他的眼泪,你既然不讨厌他,也就应该尊重他。”

    闵生如梦初醒,易司今日所言很对苏明轩之理,也很像他与易司初识的一个过程,醍醐灌顶,忽觉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随之也释然,笑道:“那么你呢?你的烦恼又是什么?”

    闵生满是期待,思忖苏明轩会因何事而恼,苏明轩眼神游离,却像听不明白闵生话中的意思,懵懵懂懂道:“嗯?烦恼?我没有烦恼?”

    闵生遽然睁大眼睛,苏明轩所表现的确实是全然不知,惊异道:“可……你不是刚刚才说,你也有身为皇子的压力吗?怎么一下就没有了?”

    苏明轩听完,还是云里雾里道:“是这样没错,可我现在不是皇子,我只是一个囚禁者,一个敌国质子,我没有权利,也就没有压力,何来烦恼一说?”

    虽然苏明轩的话也像凌桀一样绕,却也是发自内心的,对闵生也就毫无紧逼感,毕竟因权利而苦恼的人数不胜数,换了一种方式询问道:“那你生为燕国的皇子,压力又是什么?”

    苏明轩沉思了一下,无关紧要道:“这就很难说了,因为我就没有开心过,所以对于压力,我也就不知道该如何开头,也理不清思绪。”

    闵生注视苏明轩,他父皇说苏明轩有一种威慑力,表面上对什么事看似满不在乎,其实心中早已就有了答案,可闵生却不知答案,忍不住道:“你为什么不开心?”

    苏明轩坐得太久,惨白的脸,虽恢复些血气,却仍力不足,困乏的打哈欠道:“就像你刚刚为什么烦恼一样,只是一些很简单的琐事,只不过,没有人为我努力罢了。”

    如果易司真的为闵生努力,苏明轩不敢想象,为什么权威越高的人,做起琐事来却让人心寒,明明简单的一句关怀,简单的一个拥抱,都可以让苏明轩面对世间困苦,然而,却没有一个人愿意为他努力一把,反而把他送入无底深渊。

    闵生一下提起茶壶,往苏明轩空了许久的茶杯中到了些茶水,笑道:“也就是说,你缺少一个朋友,缺少一个让你存在的意义的人,对吗?”

    闵生为苏明轩斟茶,确实让他大吃一惊,但他觉得已经没有谈下去的必要了,而且倘若喝下这杯冷茶,自己又要开始作咳嗽,困倦道:“如果你说的是来到这里,确实如此。”

    闵生举起茶杯,轻微酝酿几下,形成静静的波纹,一下将杯中茶水倒在地上,笑道:“那么我呢?你觉得我怎样?”

    “你?”苏明轩盯着地上的茶水,慢慢的蒸发掉,心想,或许提早倒茶,就可以喝到热的了,也不必口干舌燥。

    闵生将手中的茶杯反扣盖住,里面是一只刚爬上来的蚂蚁,四处在暗中乱爬,却走不出,笑道:“是,我知道你的秘密,可是我没有告发你,这不就证明,我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不是吗?”

    苏明轩赞同的点头,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的笑道:“我确实需要一杯热茶,你叫闵生?”

    闵生拾起杯子,攥在手中,蚂蚁也慌不择路的胡乱爬走,回答道:“对,小生,这杯子就赠与我吧,换作明天的热茶。”

    苏明轩并不在意茶杯,也不在意闵生明天是否会如期而至,反而对闵生的名字感到异常的好奇,问道:“字意?”

    闵生细心的将茶杯放入衣袖中,仰头对苏明轩巧笑,作辑道:“母妃赐意,小生这厢有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