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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6 一信千钧

    陈敏之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灰飞烟灭了。人们只记得顾先生的扇子扇了扇,人心就散了。顾先生真的好厉害啊!

    其实,有一位先生还要比他厉害一点,如果没有他,顾先生至少不会这么早扇扇子,他就是华谭,时任庐江郡(今安徽舒城县)内史。然而我们却完全把他忽略了,原因很可能是《资治通鉴》的主编司马光先生对于华谭的来信只是摘录了一小部分,而这一小部分慷慨激昂有余,理性思考不足,看完后的印象只是华谭写了一封信,说陈敏这个人不行,你们跟着他,总有一天王师要来讨伐他,到了那个时候,你们有什么脸见中原的人。顾荣看完信后,非常惭愧,给人留下的印象是顾荣这个人挺好的,一点就醒。至于华谭是谁,不太关心。

    实际上,华谭这封信的全文要丰富得多。华谭写这封信的时候,并不知道顾荣是在曲线救国,他是完全把顾荣当成是依附陈敏的糊涂蛋来劝导的。这当然是一个误会,也由于此,顾荣虽然觉得华谭是对的,而且是很对,非常对,但他还是对华谭记了仇,这是后话。

    所以说,在这个世界上,人际关系方面,某件事的东西的对错重要不重要?重要不重要只能自己来判断,但需要知道世界上有一种情况是这样的:别人知道你是对的,但还是会恨你。要不怎么说人是复杂的动物呢?

    劝说别人接受自己的观点,一般有两种方法。一种是忽悠,技巧性地引导对方进入我方包围圈,通过洗脑将观点种在他脑子里,一种是揭示,把客观存在的对方尚未充分认知的事实、道理展现出来,引导他的脑回路将事实、道理输入进去,自己运行并输出结果。

    种进去的东西如果是假的,不仅会有排异反应,而且也经不起时间的考验。而自己认识、思考,然后推导出的东西,天生有根,与自身认知体系浑然一体,疗效更好。

    华谭的信最大的威力就在于,它采用的是揭示的方法。顾荣信与不信,听与不听,事实就在那儿,道理就在那儿。让我们来欣赏一下华谭的这篇佳作吧!

    “石冰之乱,朝廷录敏微功,故加越次之礼,授以上将之任,庶有韩卢一噬之效。”华谭首先对于陈敏平乱的功劳作了评价,是“微功”,对于朝廷给与的赏赐和待遇作了定性,是有所擢拔的,就是有点以资鼓励的意思,你陈敏能够猛咬一口,就跟猛犬一样,但一口之后后劲如何,不要高估了。韩卢,是一种名犬。华谭这一段,站位很高,是站在全局角度看待陈敏,也是在战略上藐视敌人的一种策略。

    “而本性凶狡,素无识达,贪荣干运,逆天而动,阻兵作威,盗据吴会,内用凶弟,外委军吏,上负朝廷宠授之荣,下孤宰辅过礼之惠。天道伐恶,人神所不佑。虽阻长江,命危朝露。”这一段有几个看点:第一,对陈敏个性的精准判断,凶恶、狡诈、狭隘、贪婪、狂妄;第二,对陈敏所犯错误的基本定性,往大说了,是辜负了朝廷,往小说了,是辜负了提拔他的人;第三,对陈敏任人唯亲,用人不淑的情况很了解;第四,对陈敏下场的判断,作恶违天,人民不会拥护,神仙不会保佑,众叛亲离是早晚的事;第五,对长江天险跟陈敏命运关系的判断,天险阻挡不了王师征伐,陈敏从反叛的那一天开始,他的生命就跟早上的露水一样短暂。这几点,可以说是字字珠玑,句句入骨,都说到了点子上。“命危朝露”更是一种前瞻性的判断和预言,可谓振聋发聩。

    接下来华谭采用了举例子、讲道理的方法,在这几句之后有一段话,其大意就是司马光所概括、摘录的,原文是:“况吴会仁人并受国宠,或剖符名郡,或列为近臣,而便辱身奸人之朝,降节逆叛之党,稽颡屈膝,不亦羞乎!”总之是说你们辜负国恩,依附逆贼,可耻,可羞!这是正常的骂阵,不足为奇。

    令人刮目相看的是对孙权之所以能成功的分析:“赖先主承运,雄谋天挺,尚内倚慈母仁明之教,外杖子布廷争之忠,又有诸葛、顾、步、张、朱、陆、全之族,故能鞭笞百越,称制南州。”这里有两层意思,第一,华谭看出陈敏是想学孙权;第二,华谭指出孙权的成功有孙坚、孙策打下的基础,还有孙母的明智慈仁、张昭的忠心耿耿,再兼诸葛等以家族为单位的若干智力和武力支持力量,因此才能控制江东百越之地,形成割据之势。

    接着,华谭话锋一转,指出即使是孙权如此这般天时地利人和兼具,最终也是无法长期持久:“然兵家之兴,不出三世,运未盈百,归命入臣。”说白了,就是侥幸成功了又如何?天道轮回,自有章法,而今姓司马不姓陈。

    “今以陈敏仓部令吏,七第顽冗,六品下才,欲蹑桓王之高踪,蹈大皇之绝轨,远度诸贤,犹当未许也。”这是说以陈敏这么一个六七品水平的小吏,不自量力,要做帝王梦,想要飞得更高,高过历史上那么多的贤人,恐怕是不可能实现的。这又和前面的“人神所不佑”“命危朝露”相呼应,总之是不能够成。

    “诸君垂头,不能建翟义之谋,而顾生俛眉,已受羁绊之辱。皇舆东轩,行即紫馆,百僚垂缨,云翔凤阙,庙胜之谟,潜运帷幄。”华谭在这里生动地描绘了顾荣等担任伪职的人在草台班子里的尴尬景象,而形成对照的是在真品朝廷里的一番威严庄重的景象,不管是住的地方,还是出差的地方,不论是官帽上的装饰,还是官服,更不用说那一套成熟的政治运作流程,啧啧,草台班子怎么能比呢?!

    华谭接下来还有两百多字,生动描绘了到时候王师从四面八方围剿叛军的景象,但仅有以上所列举的几段文字,就已经有千钧之力。华谭所讲的,都是可以看见,或者可以推理出来的,顾荣们接受或者不接受,它就摆在那儿。

    看完华谭这封信,不由得对华谭这个人佩服得很。有意思的是,华谭写给顾荣的这封千钧之信,不在《晋书》的华谭传里,也不在顾荣传里,而在陈敏传里。说华谭这个人厉害,真不是我们捧他,“时九州秀孝策无逮谭者”,这句话是华谭传里的,意思是说当时全国的秀才或者通过举孝廉选拔出来的人,在策论方面,没有超过华谭的。这个评价很高,但和我们看完华谭给顾荣等人的信后的感觉是一致的。华谭年轻时就非常的好学,并且口才很好,擅长辩论,风格清爽,慧在其中,听的人感觉很痛快,可谓小时了了,大时亦了了,所以这是一脉相承的。

    遗憾的是,华谭这个人仕途不太顺,原因是得罪了一些人,包括顾荣。东边不亮西边亮,后来在当司马睿镇东军谘祭酒时期,华谭在工作之余笔耕不辍,写了三十卷书,写好后司马睿还亲自阅览了。令人欣慰的是,华谭还算长寿,活了将近八十岁。

    华谭早年回答别驾陈总(此人姓陈名总)关于人才的问题时,说白起曾经说过:“非得贤之难,用之难。非用之难,信之难。”但在《史记》的白起传里并没有记录,华谭的说法可能是最早的记录。裴松之给《三国志》钟离牧传作的注里引用了《会稽典录》,也有类似的说法:“武安君谓秦王云:“非成业难,得贤难;非得贤难,用之难;非用之难,任之难。”而《会稽典录》的作者虞预要比华谭晚出生四十多年,很可能是看了华谭的说法而采用的。所以,也说不定这是华谭借白起之口而有感而发。

    白起的这句话,或者说华谭借白起说的这句话,是非常深刻的。华谭自己在答陈总的时候也说过一大段类似的意思,引用白起的话只不过是增强说服力而已。

    在看东晋、南北朝历史的过程中,油然而生同样的感觉。千古之下,读史而有共鸣,现在的人可以回看的千年,是当初的华谭所看不到的,身处当时而有洞见,华谭岂非英才?

    作为与陈敏同时代的华谭,他对陈本人及陈敏之乱的看法,是有今人所不具备的说服力的。在解决陈敏之乱的过程中,运筹帷幄的功劳不容忽视,而比顾荣的扇子更重要的,正是华谭的这封极具代表性的信。说它有千钧之力,不为过。

    对于顾荣来说,正所谓是:射向你的箭,反而成就了你。陈敏死后,顾荣的潜伏者身份得以见光,也就还了自己政治上的清白。

    说完了顾荣,再说说纪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