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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赘婿(3)

    ②

    这个问题在不久的将来得到解决,我返回清水乡,从五个组的原住民中寻找与我相关的三代以内的直系亲属,一开始依然一无所获,仿佛世界有意将我隔离。但是当我把视线跳出清水镇乃至湖山县,有不错的意外发现,在我母系这一条血脉之中,我找到了我的家婆——外祖母,她生活在异省,与我相间绵绵群山。虽然我曾经一度厌恶国内特别是农村那种礼尚往来的人情社会,想要等自己长大举办一场不收份子钱的酒席来终止这一切,以至于完全没心思去好好建设这些一辈亲二辈表的亲戚关系。但我答应过我娘啊,一年至少得去看外婆一次。人世间一夜汇聚的悲欢离合,几乎让我忘记了这位世纪老人。

    家婆是我爷爷那一辈四人组中最长寿的,她活到了101岁。

    自从舅舅带着她到那个老女人家生活之后,我见到她的次数更少了,上一次拜年是爹娘和妹去的,我留在家里应付20多个拜年的亲戚,并成功逃掉三天的备餐,因为他们都是在四娘屋吃的,这几年,已然成了习惯。

    此刻,我想起我亲爱的外婆来,想让她证明自己的身份,兵荒马乱的一年,经历了鸡飞狗跳之后,我终于想起来我还没见过这位年老的亲戚。但我并不知舅舅的新家落在哪里,电话已经打不通了,我只是听说他们那里叫什么“盐水井”。出了省界线,一路向北,到梨树坪坐公共汽车,大概是要两个小时。

    这一趟旅行我走得很是艰辛,清晨我从城里出发,直到第二天傍晚我才摸到舅舅家里。尽管现在卫星定位技术如此发达,我只要凭借一个粗略的地点便能借助各种交通工具到达大致位置,但剩下来逐步摸查找到唯一的人户才是难事。你要知道,一开始我认为她们应该和我家里人一样,都已经从这个世界上蒸发,这个想法无异于为我的寻人之旅增添了心里阻碍。

    当我踏进舅舅新家的院子里时,迎接我的先是一条狗和他的三个儿子,当然,没有一个是他亲生的。那三个儿子中最大的一位面色黝黑,看起来像是个木匠,他问我找谁。我说赵找某某某,他是我舅舅。他说,哦,原来是你,我想起来了,去年你来我家拜年,但我不在。进屋坐吧。

    进屋喝了一口茶,这是我第二次亲眼见到舅娘的面貌,第一次是她和舅舅跟随爹娘来我家里的时候。我不忍看她的脸,总想起黄土高原。当年微信上视频电话得知她会是我的舅娘,我为舅舅感到了不值。但人生他妈就是这样。

    “舅娘,我舅舅呢?”我打量着刚粉刷过的她家,问。

    她很久没有说话,但是我清清楚楚听见她说出的四个字,恍如霹雳。

    “他——他死了。”

    “去工地的时候触了霉头,被碰破了脑袋。”

    我还没来得及询问具体的死因,还没来得及从丧舅的悲伤中走出来,头垂了一会儿,然后我把那杯茶喝干,连茶叶也咽了下去。我又问:“那我家婆呢?她还在不在?!”

    “她回安置房去了。”小儿子补充说,“奶奶不喜欢我们。”

    “你们把他埋哪儿了?——我舅舅。”

    “山里边。”她们指向对门的大山,看着就在眼前,用脚步量至少有八九百米才到山脚。

    “太晚了。”我像是自言自语。

    摆摆手,我拒绝她们的挽留,趁着夜色赶回梨树坪去了。我很后悔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像是为了专门聆听舅舅的死讯。

    屋外下大雪,很快让我白头。

    梨树坪安置房,一号楼一单元,我于当晚23:58抵达,但不敢进去,第二天九点多才去敲门。门锁轻扭,猫眼后面的老人出乎我意料的是,家婆已经起来了,穿的衣服还算整洁,外面还套着罩衣,最重要的是,她的精神面貌还算硬朗。父亲走后,我不再记得家婆的生日,但这个时候,她起码有八十多了。

    我小心翼翼喊了声“家婆”。

    万幸的是老人家还记得我,居然问我:“是邓当来了?”

    忙不迭点头,我进到客厅里,感到冷气上涌,我问家婆:“你不冷嘛?”

    她没说冷不冷,只讲电已经停好几天了,电暖器电磁炉都开不了。我问是不是欠费了,她抱怨道我一个月交400,没怎么用就没了。

    我望着挂在墙上的“烈士家属”铜牌发呆,那份荣誉似乎随着铜牌的扭曲已经逐渐消失了,我今年来看望家婆,不仅什么没带,反而有求于她。她不知从哪里拿出来两颗梨给我,我放桌上挑了一颗稍微好看的,但都是针眼密布,不能细看。

    “家婆,这是本地梨子吗?”我问。

    “是老屋后面的梨子,亲甜,就是蜂子喜欢锥。上回我回去捡了两个。”

    我很难想象这样一个老人还爬坡上坎去摘梨子的样子了,也不知道她是否比我早知道了舅的消息,这对于老人来说,是种酷刑。这时候我脑子里只盘桓着一个词组:真正的老无所依。

    我试探着问:“家婆,舅没回来吗?”

    “不回来。”她说。

    “过年也在那边?”

    “对嘛。”

    冷火秋烟,巧妇难做饭,我穿得较薄,渐渐觉察到屋里的寒气直冒。

    家婆终于笑着说:“邓当,来了多住几天吧?”

    这哪行,一个老人一个外甥哪里方便,她家分到的是两室一厅,带一厨一卫。如果我留下来,必定得住舅舅的房间,可自从他搬过来后,我便从来没有进过他的房间。

    “不能住不能住,”我有点不知道如何与自己的阿婆相处,“舅舅回来还得住呢!”

    “那吃了饭走吧!我买了排骨……”

    这是件很奇怪的事,似乎家婆每次都能知道我们要来,每次来都准备着排骨,我提议道:“家婆,咱出去吃吧,上饭店吃一顿。这个天气,适合吃火锅!”她看着我,答应道:“那要得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