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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在人间(3)

    ③

    夕阳架在西边的山峦,缓缓下沉,地坝上的积雨正缩成一个个独立的圈,比四周都要亮。卧蚕男人提了两袋子的熟食,和几提酒下车。操着一口颇为亲切的本地话和我搭道:“当哥,我早就听一念说起你喽,早就想和你侃一侃,晚上咱们整点酒卅!加深一下感情!”

    我说不上高兴,也谈不上苦恼,本来是听说父亲有恙赶回来看看,感觉突然多出来这么一个人,叽叽喳喳的,过于热情。

    “哥,一会儿你喝点卅!”陈一念说着话的同时,正撕着桌上一只烧鸡,冒着热腾腾的香气。

    “要得。”我答应说,总不能拒绝我妹,吃啥不是吃呢?

    爸一直坐在他的太师椅上,和我隔角互望着,半句话没有,他迷茫的眼神让我感到心痛。男人摸过来靠我坐下,对我说:“当哥,我依照陈一念喊你一声哥哈,你莫见外哇,我叫黄可中,可以的可,中国的中,老家是半边岩的,在城里头呢,开了个五金店。”

    “今年贵庚?”

    “啊,我是九四年生人,比一念呢,要大个几岁。”

    “九四年,三十了啊,”我问,“你比我都大,你咋管我叫哥呢?”

    “一码归一码嘛,若是咱们两家好事成喽,以后你不就是我哥嘛!现在这个家里耶你也是一念的哥,长兄如父,我向你问问意见卅!”

    我看了看我爸,他还在呢,还没人帮我拿定主意,我就得帮自己的妹妹拿主意了,照我一贯的秉性的话,我是不太接受话多如牛毛善于左右逢源的家伙,以前陈一念也一样,在外拼搏了两年,想是观念有所改变,我扫了她一眼,至少没有反感的意思。

    “过来坐,都摆好了!爸,过来吃饭了!”陈一念喊。

    我扶着爸入座,瞅了一眼餐桌,三个口袋四个盘子,还挺丰盛。

    “整啥,啤的还是白的?”黄可中问。

    “白的吧,我爸不喝啤酒。”我问陈一念,“爸喝点酒没事吧?”

    陈一念说:“你们看着办,我也不劝。”

    “给伯父也倒一杯哈!”

    “你莫倒多了,整个二两。他以前个人就是倒二两酒。”

    黄可中旋了一轮,对着陈一念面前的空杯,比划着说:“你也来点呗?”

    “我不喝了……”

    “倒一点意思一下。”

    陈一念说着不要,还是接下了,我端起酒杯说:“来嘛,先比划一下!”

    她抿了一口,辣得直咂嘴。黄可中笑着说:“这酒不辣呀!”

    “那是你们喝不辣!”陈一念辩道。

    “没事,你就少喝一点嘛!”黄可中趁热打铁,“当哥,来,我敬你一个!我干了。你随意!”

    眼看他一口闷了,我爸也要一饮而尽,我赶紧制止了他俩,“你看你干啥,就咱四个人喝酒,你还整这出?不劝哈,喝好就行了。”

    “伯父比我能喝!也是个直爽的人!一同喝过两天我知道!”黄可中说。

    “你不要劝他——”陈一念板着脸又喊,“爸,你控制住啊,一天别喝多了,伤身体!”

    “吃菜,吃菜吧,我专门买的南山熏鸡,你们都尝尝,都尝尝,我保证过口不忘!”黄可中扳了只鸡腿给我爸,“伯父,你吃这个,透软和!”

    “要得,你也多吃一点!”爸突然接话。

    我们惊讶地看着他,黄可中看着我妹自信地说:“看来伯父是不是同意咱俩了——啊!这么关心我,你说是吧?”

    陈一念则盯着自己餐盘里的鸡架,有条不紊地撕着,“那你问问我爸,认识你吗?”

    黄可中大大咧咧地说:“伯父,您告诉当哥,咱俩现在啥关系?”

    爸自顾自地吃着,没有任何发言准备。

    黄可中不甘,“哎呀,伯父,看在我照顾您这一周的份上,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告诉当哥,我是谁?”

    爸打量了他一会儿,“你……是标先生的徒弟吧?你来我家多少天了?”

    妹当时就乐了起来,“表现不好,没印象吧?爸,你说说我是谁?”

    “你是……一老念嘛?”

    “他呢?”她指着我。

    “三哥!”

    “三哥是谁?”我追问。

    没有答案,还是觉得遗憾,我感觉爸把我忘记了,或者说趁自己有病故意来气我?

    “你有几个孩子啊?”妹问。

    “我有一个女儿,还有……还有一个儿。”

    “你儿子叫什么名字?”又问。

    “叫……叫……叫……”

    我很期待爸说出我的名字来,但是他就像一个在时间困局里迷失的人,丢掉了记忆,自然也模糊了我的名字。不得已,我又喝了一杯,黄可中贴心地为我续上。

    红脸大伯估计是听到屋里多人的交谈,进门闹嗑两句,我爸兴冲冲向他喊道:“红脸,来,整酒!”

    红脸大伯打趣道:“嗐,你怕我没酒哇,我刚整不久哦!”

    “来,我跟你倒!”爸竟然站起身来要去拿酒瓶子。

    “莫倒喃,嗯!”大伯的两只手揣裤兜里,叉开腿站在桌外,“我是看你屋有客哦,这是你屋哪个哦?”

    “伯伯你好!我姓黄,是来和一念谈对象的。”黄可中立即起身解释,“伯伯来喝酒嘛,大家一起!”

    “姓黄,你是哪里人哦?”

    “我是半边岩出来的。”

    “哦,难怪,说不到我们祖上还认得到!”

    “我爸是黄道渊,我妈是小垭口的,叫蒲淑珍……”

    “哎呀,难怪,你莫说,一说起真是越说越亲,我爸早些年在半边岩干过活,经常听他说起姓黄的家族……”

    “那亲上加亲,赶紧坐下来喝点,敞开摆龙门阵蛮!”黄可中见风使舵,只有我们知道红脸大伯和我爸经常在饭点窜来窜去唠嗑,倒不一定真喝酒。

    “嗯,莫倒,你好生陪你老丈人,云礼,女婿也找到了,陪别个喝好起!”

    红脸刚打着哈哈准备走,素华伯娘来了,想来是要逮现场。“天哪!才吃啦,过来又个要宵二道夜?”

    “莫诬陷我哈,”红脸大伯稳重拈着小口径的酒杯,“我光喝点,我又没动筷!”

    我爸说:“筷子跟你摆起,你个要动起来呀!”

    伯娘拿他们没办法,围着灶裙,又问了问新人(黄可中)是谁,最后对大伯说:“喝完早点回来,把苞谷面打了。”

    我说:“大伯,怎么我爸跟你这么熟,却连我都不认识了?”语气颇为嫉妒。

    “唻呓!”他喝了点酒,脸越发红了,本来就健谈,此刻更加唾沫横飞,“我和你屋爸在一个屋檐下哪,抬头不见低头见,你耶,在外面工作,一年落一回屋。见不到你囊个记得到嘛?”

    我欲言又止,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心想这不是我的本意。

    “你莫慌!”红脸大伯突然大手一招,“你让我来试试他!看他是不是真的在装莽!”

    于是他向我爸提问:“陈当是你屋哪个啊?”

    爸爸好像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反应道:“陈当,是我家小孩儿啊。”

    “那你家小孩儿是谁?”

    “陈一念。”爸瞥了一眼她的女儿。

    “没毛病,”黄可中嘻嘻笑了起来,“当哥是伯父的孩子,但伯父的孩子是陈一念!哈哈,看来伯父还没有喝醉!来,再喝一杯成吗?当哥,你说停我就停!”

    “停!”他刚倾斜瓶口,流了一线出来,我就喊了,弄得他手腕一抖。

    我说:“他要想不起我来就罚不许喝了!”

    黄可中讪讪收回了手,红脸大伯接口道:“云礼,听到没哦,你喝的酒是哪个跟你买的哦,要是你连你儿都认不出来了耶,你也确实喝不成了!”

    我看了看黄可中,看了看陈一念,眨眨困乏的眼睛。

    大伯又对我爸说:“那云礼,你把你手机拿出来,想想是谁给你买的?”

    爸掏出手机一看,立马解了锁(人脸解锁,也是妹帮忙设置的,他的指纹根本无法录入,而精准地输入数字密码对他而言也十分困难),里面未退出的小视频软件继续播放,浮夸的说话声音无异于噪音入耳,我睒了一下眼,而陈一念皱了一次眉。

    这是一段方言的饶舌说教,长篇的文案塞满顺口溜般写实的俚语,老爸看得津津入味。

    红脸大伯“嗯”了一声,“硬是喜欢听烂婆娘嚼她背时舌根儿!”

    他在屏幕上滑了一下,蹦出来一个显年轻一些的婆娘,捏着麦唱着歌,开头先说一句:感谢家人们捧场!刚来的老铁们欢迎点个关注!

    再滑一下,出现一个扭秧歌的老年人团体。

    红脸确定性地笑一下,“这个嘛,才是你屋老汉儿最爱看的!”

    黄可中插嘴说:“看来伯父、伯伯是同道中人啊,我也喜欢看跳舞。”陈一念拉起了脸,使他感受到杀气,他又说:“没事跳跳‘龙拳’、‘本草纲目’确实锻炼身体”!”

    红脸见我不表,又讲:“你不信,你看我的!”

    “哎哎哎,云礼,起来起来哟,莫紧喝咯,跳两盘跳两盘!”红脸嘟囔道。

    老爸闻言像是听到某种组织下发的密令,大喜,起身挪开椅子退两步便起舞,像一截衰老的树桩在风中扭动,他的表情那么自在与满足,看起来与他怪异无序的舞姿毫无关联,老树桩如何能跳舞,似乎完全出于率性而为,随心而动。

    我不理解。“他到底在跳什么?”

    与那视频里的什么秧歌完全不符。在我看来,不止差了一顶红手绢,而是我父亲独创的小舞种。

    “可能是什么降神驱邪的巫术吧,不信你给他手里塞根鸡毛掸子瞧瞧?”陈一念说,“有一阵子,你爸一直想着向申标学艺,给人写包封看穴位做道场。可是他连标先生的面都没碰到。”

    红脸看得大笑:“写包封、烧鸡蛋、治奶奶儿云礼现在样都会,就想拿个罗盘跟标先生学看风水。敲珰珰。走那几步!”

    老来丢人,我渐渐觉得火大,喝他道:“爸,你要是喝多了就去睡嘛?”

    “我没有哇!”他摆头辩解,一脸的笑意快要冲出褶子了,也许他是真的快乐。

    “陈家大门大大开哟,喜鹊叫三声有人来——”

    “你屋有几间房子哟——三间三间!”

    看起来他很喜欢数字“三”——包括不明所以的“三哥”。老爸唱着跳着,自排自演,前者是什么对白,也无可考,后两句我记得:那是说一个乡村干部问一个夹舌子老头,你家有几间房,那老头很兴奋,脱口而出:三干(间)三干(间)!他的喜悦与他那极不标准的吐词形成一种巨大的反差,很容易把人逗笑。

    红脸和黄可中都笑得前俯后仰,我心里憋得慌。父亲不像那什么标先生的徒弟,倒像个哗众取宠的马戏团舞者。

    不过,他似乎真的很开心。

    我爸跳完舞,一身疲态,早早地裹着酒气睡了。然后,红脸没了乐子,后续撤场,一会儿从他家里传来打苞谷面机器的轰鸣。黄可中想探我的底,被我先行灌倒,拖去了我的床上歇息。余下我和陈一念兄妹收拾满桌子狼藉。

    我准备喊一声一老念但出口成了一念,我想咱这对亲兄妹到底还是生分了:“一——念,你确定跟他过了吗?黄可中这张嘴可跟大伯家的二姐夫一样能谝,你以前不是烦得很嘛?”

    “世界上不完美的人很多,但能一起过活的人真的很少。”听她意思,大概是定了。

    “你的幸福,自己把握吧,要是你觉得他欺负你,你跟哥讲,刚才爸闹得很,我也忘跟他讲了。”

    “原来你是担心这个?他这个人其实是耍嘴皮子,耳根子软。我不怕他的。”

    “还没到老夫老妻那一步吧,世人哪有千般好,未可全抛一片心。有些话喝了酒我也不好说,但不讲似乎不行啊!”

    我的胃里此刻有点灼烧,开始难受起来,陈一念看我面部扭曲,按住我的肩膀说:“哥,你也去睡吧。”

    “我再说两句,你把钥匙给了他,其实已经认可这个人了吧,你主意硬,也不早告知我一声,今天回来跟我闹个乌龙,我都差点进不了屋。”

    她沉声听着,我继续讲:“你是打算让他到这儿来还是你跟她啊?”

    “啥意思啊?”她歪着头问。

    “就是说你跟男方住还是男方跟你住啊?”

    “当然是跟……男方住啊,哥你在说什么啊,黄可中他家有房子,不用跟咱挤一块儿。”

    “你还没听懂,我说的是房产证,这房子是老爸老妈建的,后面修修补补大家也算集资花了不少钱,但是爸你知道疯疯癫癫的,房产证上也没落我名字……到时候你跟黄可中走了,房子不是也跟你走了?”

    她愣了一下,“哥,你在说啥呀,房子是大家的,还是大家一起住呗。房产证是老爸弄的,我也不知道,我现在都没见过,但我不能不讲理是不?该有你的还是你的,该你住你住着呗!”

    “我不是针对你的意思,一老念,黄可中——”好像听到了父亲的鼾声,我压低声儿道,“他毕竟是个外人,你早早把钥匙给了他,我是怕到时候弄出些你我不料的变故来。”

    “什么变故?”陈一念此刻对我已有意见。

    “还是房子呀?到时候你不为难哥,让哥在这里住,黄可中也能这么大方吗?”

    “哥,你莫不是喝醉了呀,我和老爸住一楼,你和嫂子住二楼,怎么样?只要你不回来,二楼的房间我一直给你空着,给你留着,钥匙你也拿一把,怎么样?”

    “一老念,哥确实喝醉了,舌头都打搅了,”我又倒了一杯酽茶服下,“你没忘了爸就好啊!房子是他的‘利利儿’,在他生前嘞我们还是得把他照顾好。你出力得多,倒时候分给你我也不争。”

    “哥,你说啥傻话呢?你和嫂嫂不住了哇?”

    “不住了,我搬去你嫂嫂家住。”

    “我说了哈,房间我给你俩留着,爸我也能照顾,但我自然是走不脱了,黄可中我考虑很久了,但是我俩不急结婚,我还是希望按照妈以前说的,哥你先结我后结!”

    “别闹,妈都走了两年了,孝心虽好,没必要按‘老古典’的话来,你既然主意已定,就坚决去执行,勿要因我是长兄就拖拖摸摸,误了你自己的事情,我心头也觉得亏欠。”

    “哥,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相雨嫂嫂来我家两年,难道你的心里没有亏欠?我看得出来,再拖下去,只怕她的心里要冷了!”

    酒是催泪剂。听她这么说,我早已忍不住,便痛声大放,涕泗横流。

    “哥,你也莫哭了!”陈一念便安慰我道,“我知道这两年你不好过,肩上扛了太多担子,但是现在咱有钱了啊,你要不够我先凑给你,你抽空把婚结了,给家里冲冲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