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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回 醉仙楼太白留宾 白沙渚神尼屠龙(124)

    唐玉佛遥指远处那楹荒庵:“月黑风高,你们夤夜赶路太不安全,不如就在庵中借宿一宿,明日再回洛阳不迟!”

    “如此打扰师太啦!”这一刻,牡丹像被月光濡湿一般兀自发光。

    唐玉佛护送三人返回败落荒庵,依然阒无一人。庙门贴着一张印信榜文:“神都告示:白沙渚新有一条巨蟒,近来伤害人命。如今杖限各乡里正并渔民人等,打捕未获。如有过往客商结伴过冈,单身客人不许过冈,恐被伤害性命。各宜知悉。”

    “神都龙王?”唐玉佛住脚读时,方知牡丹所言非虚。双姝安置客房,他和晁衡在大雄宝殿凑合一宿。这里相对宽敞一些,经幡铜鼎,青烟袅袅!佛祖端坐八瓣束腰莲花座,螺纹肉髻周围彩虹飞焰,万道金光!脊中停着大鹏金翅雕,鲲头豹眼,尖喙锐目,云程九万,振北图南。

    文殊普贤菩萨头戴宝冠,身着透明纱衣,骑乘青狮白象,装饰披帛、项链、璎珞、腕钏等配饰,巧妙联缀,繁复华美。文殊菩萨坐骑乃是青毛狮子,凿牙锯齿,赤眉飘焰,眼光如电,吼声若雷!普贤菩萨坐骑则是藏齿修身多年的黄牙老象,凤目金睛,长鼻银毛,看头似尾,身躯磊磊,细声细语如同窈窕佳人,玉面皱眉好似牛头恶鬼。此外,天王英武雄健,力士咄咄逼人!在这样的梵宇僧楼潜习澈悟,凡念浊虑为之尽蠲!

    阿部仲麻吕,中文名字晁衡,斜靠供桌,欲言又止!对于唐玉佛来说,这个倭人仅仅只是历史教科书一串名字而已,知之甚少!端坐蒲团,双腿盘叠:“深山老林,人迹罕至!这座荒庵非常安全,你们放心!”

    “出家人慈悲为怀,多谢救命之恩!只是还有事情,烦请师太帮忙。”

    “何事?”唐玉佛是热心肠,侠义为本,宅心仁厚:“贫尼全力以赴!”

    晁衡掏出书信,火漆完好:“这是我的私人信件,带到洛阳醉仙楼,交给我的好朋友青莲。”

    阿倍仲麻吕系安倍船守之子,七零一年生于倭国。同一年,李白诞生唐土。两人同龄,亲密无间。当年阿部仲麻吕返日,李白曾经写过《哭晁卿衡》:

    日本晁卿辞帝都,征帆一片绕蓬壶。

    明月不归沉碧海,白云愁色满苍梧。

    两人关系由此可见,算是最早架设中日友谊桥梁工程师。那么,阿倍仲麻吕口中青莲极有可能就是这位大名鼎鼎的诗仙李白,因为其号青莲居士。这个名字如雷贯耳,唐玉佛倒是乐于当这只信鸽,目光洒向对方手中另外一封书信:“还有呢?”

    “这封信需要交给太上皇,可就难办啦!”这些人行事太过神秘!请人帮忙都是这样颐指气使,藏着掖着。唐玉佛虽然乐于助人,但也不是冤大头:“如果贫尼所料不错,玉玦散人就是当年贵妃娘娘吧?”

    晁衡眼睛寒光涌动:“事关重大!师太为什么要说出来?小心隔墙有耳。”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成玦。”唐玉佛引用清朝词宗纳兰性德《蝶恋花·辛苦最怜天上月》:“杨玉环出家,可不就是玉玦?”

    晁衡显然没有听过,双眼精光大盛:“师太写得好文章!”

    “你慌什么?”唐玉佛看到对方神态剧烈变化,甚至起了杀心!于是拍拍他的手背:“既然要我帮忙,总得让我知道事情真相。”

    “玉玦散人确实道号太真。”晁衡说得隐晦:“当年马嵬驿兵变之后并没有死,跟着我的朋友辗转去了日本……你不是已经知道了么?”

    唐玉佛想起身上披的这张人皮,荒庵老尼只怕在这件事中也是充当重要角色,若有所思,恍然大悟:“<长恨歌>,原来都是真的。”

    晁衡一脸懵逼:“<长恨歌>?”

    “一首长诗。”唐玉佛潦草敷衍,方才想起其时白居易《长恨歌》尚未问世。

    “她是这个帝国天大秘密,还望师太守口如瓶。”晁衡没有追问下去,犹豫很久方才重新拿出第二封信:“我们已经被明教的人盯上啦!接下来还有金吾卫,不良人……师太多加小心!”

    眼前这位历史教科书上的龙套和酱油角色,此刻唐玉佛似乎咀嚼出了不一样的味道!

    当年安史之乱爆发,五十五岁的阿部仲麻吕人在长安,随侍玄宗皇帝与杨贵妃。两人逃离长安,走避蜀地,阿倍仲麻吕当为随从人员,亲眼所见马嵬驿兵变,应该属于见证者。

    当时,大唐帝国非常开放,擢拔人才具有国际视野,只要有才能并不在乎血统,汉胡身份没有那么重要,所以阿倍仲麻吕才能获得机会!不过话又说回来,虽然晁衡以其才华和人品深得玄宗宠爱,但是显然不能达到杨玉环、高力士那样亲密地步。这就很让人怀疑和费解了,虽为倭国遣唐使,何以随行在侧?正史虽然并非语焉不详,野史却是大做文章,大书特书!因为故事传奇性,还有大美女杨玉环……史学和文学模糊边界,水乳交融,达到高度统一和契合。

    关于杨贵妃生死,后世众说纷纭!传说并未死于马嵬驿,而是远遁至蓬莱国。神仙居住的蓬莱国就是日本国,存在多处杨贵妃之墓已是不争事实。这就可以解释阿倍仲麻吕何以随行,原来高力士勒死的是侍女,晁衡将她带到日本。据说,马嵬驿之墓只剩织锦香囊,杨贵妃丰满玉体已成骸骨,所以有“衣冠冢”之说,这也成为杨玉环假死一条旁证。

    这些传说为何流传至今?一大理由乃出自白居易《长恨歌》。有一方士千里远至蓬莱宫,奉玄宗皇帝之命寻觅杨贵妃香消玉殒魂魄,终于相逢,此为长诗脍炙人口的章节,所以唐玉佛方才提及这首彼时尚未面世的长诗。

    另外,当时军士参与马嵬驿兵变不少明教教徒,有的甚至身居高位,自然害怕杨玉环报仇,因此千方百计阻止她同太上皇李隆基见面。——想通这一层,仔细梳理清楚这些人物复杂关系,明教密林伏击玉玦散人也就不难理解了。

    蚊虫叮咬,辗转难眠!唐玉佛想着自己居然莫名其妙穿越到了这里,与这些重要历史人物有了交集,不知这座深山老林中的荒庵,到底有着什么古怪?有一点可以肯定,这里一草一木皆同穿越有关,该当成为未来他的重要秘密基地。

    翌日,玉玦散人等人前来道谢和告别:“一切拜托师太啦!”

    唐玉佛微微沉吟:“无凭无据,太上皇如何相信贫尼?”

    玉玦散人拿出旧物,这是珠宝镶嵌的金盒,可盛香料或同心结等表定情的饰物:“请将钿盒金钗带回宫廷,以旧日信物遥寄寸心。”

    “此物太贵重啦!”唐玉佛感觉责任重大,打开里面放置一枝双股金钗:“还有没有其它东西代替?”

    玉玦散人将钗盒分开,金钗留下一股,然后将盒底和另一股金钗给了唐玉佛:“唯有此物方能让他相信。”这是当初杨贵妃和李隆基重要物件儿。定情之夕,授金钗钿合以固之。唐玉佛感觉拆开可惜,同时想起《长恨歌》记载内容:

    惟将旧物表深情,钿合金钗寄将去。

    钗留一股合一扇,钗擘黄金合分钿。

    金钗留一股,钿盒留一扇。金钗擘开黄金,钿盒平分宝钿。——玉玦散人做法也同记录相符。说到这里,荒庵居住的人十有八九就是《长恨歌》里的方士:

    临邛道士鸿都客,能以精诚致魂魄。

    为感君王辗转思,遂教方士殷勤觅。

    排空驭气奔如电,升天入地求之遍。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此人能用虔诚心念招来亡魂,有感李隆基思念深沉,愿以法力相助不倦地追寻。驾驭云气冲上高空如闪电般驰奔,上天入地到处探问。上至青天碧霄,下至黄泉地狱,两处茫茫不见倩影。这也就解释了玉玦散人为何会来荒庵烧香?也许正是他们私下约定,无奈神尼成佛,灵魂飞升!书房只剩一具空皮囊,随后唐玉佛入坑,不仅使用人设和身份,同时也接替了她的工作。这段故事非常具有传奇性,他也很感兴趣,取了大雄宝殿供奉香火钱,揣在怀里:“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我们后会有期。”

    黄河南岸天然屏障邙山,地势雄伟宛如一条巨龙,正好使得神都洛阳免于水患侵扰。登山远眺,伊洛二川之胜尽收眼底,洛阳遥遥在望!这是历史上唯一官方命名“神都”的城市,河山拱戴,恰如一朵盛开的大红牡丹,尽情灿烂绽放,散发芳香气息。

    唐睿宗光宅元年,武后临朝。天授元年称帝,改唐为周,定都神都。按天人合一理念设计,引洛水贯都,象征天际银河。这位中国历史唯一女皇帝假托弥勒佛转生,立天枢,修建明堂和天堂。明堂有三层,中有通天柱上下贯通。天堂五层,更加宏伟!中间放置一尊大佛,仅仅佛像小指就可并坐数十人。

    然而彼时唐朝实已由盛转衰,极乐而哀,这一历史果实正从内部散发腐臭气息。对于啃食的寄生虫来说,这颗果实饱含甘蜜滋味,同时散发发酵后的酒香,让人沉醉不已。

    唐玉佛赶到洛阳,明驼宛马,络绎不绝!道旁柳丝拂肩,花气醉人,正是春意浓盛时节,简直叹为观止!神都建筑如此巍峨,如此美丽,绝对硬核!相较之下,影视剧里的建筑不说东施效颦,至少也是塑料感十足。遗憾的是,唐朝建筑使用大量木材,绝大多数在二十一世纪已经灰飞烟灭不复存在,仅仅遗留颓垣残壁窃窃私语,让人感受历史余温。

    其时女扮男装成为时尚,但是男扮女装并不多见。青灯神尼这个身份不便长期使用,唐玉佛还是打算回归本来面目。既然恢复本尊,首先着装变更,重点就是重铸混元伞,猛听响声,叮叮当当,顺风吹来,随后望见间壁一家门上写着“铁匠铺”三字,响处正在打铁。唐玉佛来到门前,不等招呼直接进去找了位置坐下:“有好钢铁么?”

    那打铁的看见唐玉佛两道冷电似的目光霍地在他脸上转了两转,有着一种令人胆寒的杀气!尤其那双放置膝盖的大手如同蒲扇,先有五分怕他,住了手道:“要打甚么生活?”

    “我的心中有着一些有点作用的小玩意,不知工匠可有上等好铁打造出来?”

    铁匠齐感讶异:“这个容易,小人这里正有一些好铁,无论怎样困难务必在五天内给你完成,不知要打什么小玩意儿?”

    唐玉佛心中大喜,自问随便拣几件以前轻巧工具包保远胜唐朝所谓巧器,机密自然不能为其他人知道,只是让人铸造零件:伞柄,伞骨,伞页,伞面,软剑等,分件教人打制,自己再作装配,那便不虞对方学得超越一千多年的技术了。

    唐玉佛拿出图纸,费了两个多时辰才向工匠说清楚要造些什么东西。铁匠一头雾水看着画的图样,仿佛是一把伞却又不完全相同:“小人自用十分好铁打造。”

    “这些家生需要几两银子?”

    “不讨价,实要五两银子。”

    “俺便依你,若打得好,再有赏你。”

    那位铁匠接了银两:“小人便打在此。”

    “俺有一些碎银,给你买碗酒吃。”

    “师太稳便。小人赶趁些生活,不及相陪。”

    唐玉佛离了铁匠人家,在市井买了灰袍黑靴,行不到三二十步,突然闻到一阵香气扑鼻而来!乃是胡辣汤和羊肉汤气味,古时洛阳天气寒冷,不产水果,民间膳食多用汤类,喜欢酸辣抵御干燥寒冷。

    唐玉佛饥肠辘辘,当下循着香气寻去,转了一个弯儿,只见老大一座酒楼当街而立,招牌年深月久厨烟熏得漆黑,“醉仙楼”三个金字倒是闪烁发光!阵阵酒香肉气从酒楼中喷出来,厨子刀杓声和跑堂吆喝声响成一片。

    “晁衡说的好像就是这里,先把肚子填饱再说。”唐玉佛走入酒楼,厨房柴薪起火,鼎镬烫煮,大锅底下冒出明黄色火焰。跑堂过来招呼,上得楼来,他又要了一壶酒,配了四色酒菜。这时听到一个声音,敲桌而歌:“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

    “谁?那么凡尔赛,试问一个月亮都不认识的孩子,何以知道白玉盘和瑶台镜这种奢华物品?分明炫耀家中财力雄厚,典型富二代。换作我等,最多说天上月亮就跟妈妈烙的大饼一样。”唐玉佛感觉听过这首诗?良久方才想起这是唐朝李白早期创作五言诗《古朗月行》,蓦然回首只见一个男人头戴幞头,身穿圆领袍衫,蹀躞带,长黝靴,独自倚窗,自斟自饮,正是大诗人李白。唐玉佛吟诵唐诗吸引注意,无论如何不能同他缘悭一面:“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师太听过我的诗?”那人眉毛一轩,如果真是李白,那么有可能是这个时代最浪漫的人,也是最能接受穿越时空的人。唐玉佛有心要同眼前这个重要历史人物有交集:“这首诗用热闹写出孤独,作者可以说是千古第一人!难怪,郎君这样的人,绣口一吐就是半个盛唐,谁配成为你的朋友?偌大一个洛阳城,兄弟居然喝了一个寂寞。”

    “喝了一个寂寞?师太说话真有意思。”对方和普通人一样,对于夸赞十分舒服和受用!由此对他产生兴趣:“我叫青莲,如果师太不嫌弃,过来共饮一杯如何?”

    “恭敬不如从命。”唐玉佛移步过去,在他对面坐下:“据说唐朝曾有烧尾宴,贫尼请你吃饭吧?”

    青莲欣然接受:“有人请喝酒,何乐而不为?”

    酒,这个物件儿乃是英雄重要道具。自古以来,武有武松酒后打死猛虎,扬名天下;文有李白斗酒诗百篇,所以诗也成了席间重要下酒菜。酒过数巡,青莲开始行酒令:“酒令如军令,违令者斩!接不上来,罚酒一杯。”

    酒令大致分为通令和雅令等等。通令行令方法主要掷骰、抽签、划拳、猜数等,容易造成酒宴热闹气氛,但是有失风度,掳拳奋臂,叫号喧争,显得粗俗,单调,嘈杂。读书人为助酒兴想出许多赌酒方法:作诗、对联、猜谜……此乃雅令,行令必须引经据典,分韵联吟,当席构思,即席应对。

    傍晚洛阳,日落崦嵫,月上树梢。李白触景生情,遥想当年壮观的通天浮屠和万象神宫,灯火点燃,灿烂辉煌:“我刚想出一个上联,还请师太赠阅成对:宝塔点灯,层层孔明诸葛亮。”一语双关,实在妙哉!

    李白喜欢隐居山林,求仙学道,同时又有建功立业的政治抱负。一方面要做超脱尘俗的隐士神仙,另一方面要做君主辅弼大臣。这就形成了出世与入世的矛盾,但是积极入世,关心国家是其一生思想主流,也是构成作品进步内容的思想基础,所以十分崇拜诸葛亮。

    远山云飞,一镜停泓,一群水鹤啾惆湖中游巡,柳丝笼烟,荷芬竞秀。唐玉佛同样遥望窗外,想起农家荷塘挖莲藕,外表污泥洗净露出洁白藕身,于是来了灵感:“贫尼不才,关公门前耍大刀了:玉池栽藕,节节太白李青莲。”虽非绝对,但也十分美妙!关键的是再次拍了马屁,李白拍案大笑,将酒一饮而尽,吃得口滑,再添两觞:“该你啦!”

    唐玉佛童心顿起,跟他玩起了脑筋急转弯:“小明家有三兄弟,老大叫大毛,老二叫二毛,老三叫什么?”

    “三……”青莲后面那个“毛”字几乎脱口而出!还好及时咬住牙关,微微一笑:“你考我反应呀?老三就是小明呀!”

    “错!”唐玉佛狡猾一笑:“小明是阿爷。”

    “你……”青莲隐约觉得这一题进退维谷,如果答小明,答案是三毛;如果答三毛,答案是小明,总之就是他输,不过也不介怀,仍然将酒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