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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二)

    【姜埰、熊开元的奇妙冒险】

    前面姜埰的事还没完,下面又来了一个愤青,他的目的和姜埰是一样的,都是冲着周延儒来的,也都是朝着大牢里去的,下面我们要说的人便是行人司副熊开元。

    不过与姜埰不同之处在于,熊开元并非是为言官集团利益才决定弹劾周延儒的,而是因为他始终不能忘怀,在多年以前,曾被周大人敷衍……

    熊开元,湖广嘉鱼(今属湖北)人,字玄年,号鱼山,法名正志,熊开元从小师从著名儒生龙韬、童以明读书,成年后与金声、尹民兴、李占解并称“嘉鱼四才子”。明天启五年(1625年)中进士,和姜埰一样,他也是从知县(崇明)开始做起的,后来自己慢慢爬,也只混了个吏科给事中,说到底还只是一个七品大的小官,正因为只是个芝麻大的小官,所以他在朝廷里几乎是没有说话权的,虽然也干过一些事情,比如,在崇祯四年时,他向崇祯上了一疏,就直接干掉了一个大人物,这就是天启年间,著名的“弃明投暗”代表王化贞(原先是东林党,后来投靠了为魏忠贤),不知道怎么回事,在扫阉行动中,这位仁兄躲过了一劫,一直被关在大牢里,可能正是因为熊开元的上疏,崇祯才下决心处死了王化贞吧。

    不过后来,熊开元却因没有完成税收任务被贬官,从此一蹶不振,在仕途上原地踏步,许多年后还只是一个行人司副(还是七品)。

    所以说到底,熊开元始终都只是朝廷上的小虾米,那他怎么又会和人家内阁首辅周延儒扯上私人恩怨,听我给你接着讲:

    转眼,阻碍人才流通的温体仁、薛国观之流终于下台了。

    在周延儒上台后,熊开元看到原先许多被贬斥的官员都迅速得到升迁,埋没多年的熊开元十分眼气,正巧当时光禄寺缺员,久盼升迁的熊开元,似乎马上就看到了美好的明天,于是就连忙找到周延儒,希望得到这个肥差。

    熊开元之所以敢找周延儒,因为他是复社的人。当年张溥等人在吴江召开复社成立大会时,熊开元正是吴江县令,他热情地支持了这次大会,并和张溥等人建立了良好的个人关系。而张溥又帮助过周延儒制定新政计划,并且得到了崇祯的好评。

    对于恩人的恩人,周延儒完全应该帮熊开元这个小忙,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周延儒拒绝了熊开元的请求。

    熊开元很失望,他无法理解,像自己这么上进的人,为什么会被拒绝,像自己这么优秀的人,怎么十多年过去了,还在宦海里浮沉。

    伤自尊了,太伤自尊了,你周老头子,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我迟早要你,要你抬不起头……

    于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熊开元一直在等待一个机会,一个能干翻他的机会,虽然机会渺茫,但他还是来了……

    崇祯十五年,崇祯帝因清军再次入寇而广泛征求意见(以畿辅被兵求言),告示中说,无论官民,只要想表达意见建议,就可以到会极门报名,并且当天就可以受到皇帝召见。熊开元看到告示后就报了名,但是他并没有什么真知酌见,只是想借机收拾周延儒。

    在咬人方面熊开元很有经验(从王化贞事件我们就可以看出来)。

    于是他就跟着投意见小纵队来到了文昭阁,这次借机陛见,熊开元是摩拳擦嘴,准备狠咬周延儒一口,然而当他出现在皇帝面前时,准备来个“天下第一谏”时,突然一个尴尬的小插曲打乱了他之前预想好的计划。

    这个小插曲就是,他准备狠狠咬一口的老周,此刻,正站在崇祯旁边。

    两个人之间尴尬的对视了一会儿,崇祯觉得不对了,就问熊开元:“那个……你,不是说事儿吗,还愣在那干嘛?”

    熊开元尴尬的一笑,之前计划要说的话全忘了(其实是不敢说了),于是东扯西扯,说了很多军事上的问题,不过也都是老生常谈。

    谈到军事上的一些错误的时候,熊开元突然又不讲了,熊开元的如意算盘是,这个时候皇上一定要问他为什么不讲了,然后他就说不敢讲,那么皇上一定会让他讲下去,他就可以趁机弹劾周延儒了。

    令人没想到的是,崇祯听他突然愣住了,打了个哈哈,过了一会儿才说了一句话:“嗯……你说完了?”

    “不,臣没有说完……”

    “哦哦,朕看今天时间也差不多了,那今天先这样吧,过几天要是你们还想讲的话,让我召见你就行了。”崇祯说道。

    “啊……”

    “都退下吧。”

    熊开元没有办法,只得回去,打这趟之后,他就变得茶不思饭不想了,眼看十多天过去了,他又按耐不住了,上次只是失误,失误嘛,就怪在自己这张嘴上,有那么好的机会,竟然不说,难道就有这么怕老周吗?唔……你别说还真怕,于是他思来想去,终于想到了一个好办法,既然老周在他不敢说,那么他想办法把老周打发走,自己不就敢大胆持言了吗?

    想到这里,熊开元便觉茅塞顿开,好,那就这么办!于是熊开元又上书请求皇上召见,崇祯也没多想,就同意了,然而不巧的是,这一次,包括老周在内内阁大臣都在。

    熊开元一进来那是左边看看,右边看看,搞得神经兮兮,崇祯冷冷的看着他,似乎已经猜到了他想说一些对自己来说没有多大意义的事。于是咱们熊大人这一次开门见山的就说道:“皇上啊,我看《易经》里说,君不密则失。臣不密则失身,所以请皇上让令阁臣回避。”

    “啊,内阁大臣们本来就是掌管机密的,朕觉得不用退。”崇祯说。

    听到崇祯淡淡的一句话,熊开元忽然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他知道,他的计划又一次泡汤了,可是已经走到了这里,也许从这里出去再也没有下一次了,算了,今日便是死劾,也要让他周延儒看看,轻视老子的下场,他心里这样盘算着,面对崇祯,他发出了一句灵魂拷问:

    “陛下治理天下十五年,结果天下越来越乱,肯定是有原因的吧?”

    崇祯想,一个七品小官还能提出毫无新意的问题,那自己也应该敷衍一下才行,于是咧牙问道:“嗯,是有原因的,熊大人,你怎么看?”

    熊开元很兴奋的回答道:“陛下的政策,也只不过是用兵去打贼寇,但是依我看那个什么李自成啊,皇太极啊,根本就不是什么大问题,为这么几个跳梁小丑,忙的日终日夜不寝不食,意义不大,皇上你自登基以来,内阁不知道有多少人了,但是这些人都是忠臣贤才吗?难道就不他们当中混有庸人,相继为奸,天下就是因为他们这些人……”

    熊开元说的正激动,崇祯的目光已经变得锋锐起来,崇祯拍了拍御椅,打住了他:“停停停,你这儿怎么越扯越不对劲儿?你说有奸人在内阁,朕都没有发现,你熊大人还发现呢,真不错……那好,你说你怎么发现的?”

    熊开元又双叒开始紧张起来了:“这……就拿那“二十四气”榜来说吧,我也去看了,明显就是奸人所为,但是陛下却去责罚正义的言官,如果任他们这么胡作非为,皇上还是无动于衷,那么这天下局势,即便没有李自成、张献忠,也会发展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

    这时候,崇祯已经把不高兴写在了脸上:“本来就是多事之秋,你们这些人不是责备朕,就是责备我身边的人,说了这么多,倒还没听出来你想表达什么?”

    早就站在一旁的周延儒听熊开元讲出的这些话来,摆明了是在“明示”自己,于是他也终于忍不住了,这小子咋就这么倔?

    但是老周还是沉得住气的,他并不打算当着崇祯的面好好的干一架,先服个软还不行吗?于是他打断正在说话崇祯,干净利落的跪了下来:“熊大人说的没错,这都是我们失误,才把天下害成这个样子的。”

    崇祯打断了周延儒,说道:“天下不治皆朕过,与卿等何与?”

    熊开元见周延儒已经搭腔了,皇上却又把责任揽在自己身上,吃了一惊,索性把话挑明了:“皇上你要我们这些小臣当面奏事,却让辅臣站在您旁边,万一我们说错了话不就立马遭罪了……”

    他又悄悄瞟了一眼崇祯和周延儒,两个人看他的眼神就像盯着乞丐和疯子似的,说不上是厌恶还是鄙夷。

    于是他又连忙改口,缓和语气道:“再说以前的辅臣(指温体仁主义者),繁刑厚敛,屏弃忠良,朝中的君子贤人那个不对其深恶痛绝?如今的内阁好啊,奉行德意,放归累囚,起用旧贤,使昔日能人皆为引用,就是偶尔有人发个牢骚,(比如他自己)也只是自个儿慨叹一下。”

    熊开元这两句话立意复杂,释放了多条信息,首先他表明自己不方便说话,因为当面批评辅臣会给自己惹祸。其次他表明周延儒善于邀买人心,得到大家的好评,因此既使作奸犯科受到揭发,揭发者也难以得到众人的支持。这种情况下,他表示自己无可奈何,只有暗自“慨叹”而己。

    崇祯见他说完了,挥了挥手,也就让他下去了,不过崇祯也察觉到,这个人已经不是扯犊子那么简单了。

    熊开元闪烁其词,含沙射影的态度让崇祯感到其中必有阴谋,决心要彻查到底,考虑到熊开元不方便说话的解释有一定的合理性,他结束了这次召对,让熊开元回去以后把自己的意见写成奏章呈上,他要看看熊开元葫芦里卖得到底是什么药,然后再做决定。

    熊开元回到家以后,一屁股屎的周延儒担心受到揭发,立即派人上门止血,大理卿孙晋、兵部侍郎冯元飙、大理丞吴履中、礼部郎中吴昌时都对熊开元进行批评教育,劝他不要与周延儒为难。与此同时,周延儒不断向皇帝打预防针,诉说自己为了国事得罪小人,熊开元所说只不过是为其同党扫清道路而己。

    周延儒的工作收到成效,没过多久,熊开元的奏疏呈上,奏疏的内容避重就轻,只谈了周延儒工作和能力上的事,没有涉及他收受贿赂的事情,与召对时所说没什么区别。

    崇祯看到熊开元言之无物,确信他在搞阴谋诡计,况且他只是一个七品小官,一定是什么人背后的棋子,或许跟那什么二十四气亦有关系,又想此时清兵正在国中肆虐,手下这帮文臣还整天玩这些有的没的,崇祯十分焦虑恼火。大敌当前,官员不知为国分忧,反而乘机行私,实在是可恶之极,这让崇祯很不爽,于是便令锦衣卫将熊开元逮捕了,连同之前的那个姜埰,一定要好好审。

    再说姜埰自上次弹劾了周延儒后,也正在北镇抚司审讯严办,然而,现在他们的命运,就掌握在另一个人的手中了。

    而这人,就是明朝最后一代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

    【骆养性】

    明朝有这样一个人,他的家族堪称“锦衣卫专业户”,曾祖执掌过锦衣卫大权,父亲执掌过锦衣卫大权,外公也当过锦衣卫指挥使。

    大概是他们家的人最适合当特务,所以天启三年十月,崇祯给他安排的第一份工作,就是锦衣卫。

    这个人叫骆养性,湖广宁远(今湖南省新田县骆铭孙村)人。

    从天启三年到崇祯十二年,骆养性都算得上顺风顺水,仕途上也没有遇到什么麻烦,但从崇祯十三年起,他开始栽跟头。

    事情起因,前面我们说了,行人司副熊开元和时给事中姜埰,弹劾内阁首辅周延儒。

    这两个人弄得崇祯很生气,于是两人都被抓了,关进了锦衣卫大狱。

    然而骆养性是熊开元同乡,这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再加上骆养性本身就和周延儒心存嫌隙,这两人可以说是帮他出了口恶气。

    而姜埰,虽然有崇祯的密旨,但骆养性立马行事,于是他便找了几个人去皇上那儿给姜埰说情,但都没有效用。他又去探问锦衣卫指挥佥事黄培的意思。黄培是即墨人,即墨与莱阳相邻,所以跟姜埰也算是老乡,于情于理都会替姜埰说说话,他想了想说:“以密旨杀人,非天子之法,请辞之。”于是两人便向崇祯劝谏,说:言官如果有罪,应该公布罪状,以法惩处。现在您半夜里写密旨下令杀人,这是不敢执行的。百般劝说下,姜埰才没有立马被杀,而是审后处理。

    所以,他就这样袒护两位“恩公”,便随便审了审,就出了结果。

    崇祯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一看供词就觉得有问题,当场火冒三丈:

    熊开元谗谮首辅,分明是把矛盾对准朕嘛,骆养性这么搞,纯粹是敷衍了事,想把大事化小,这特么属于严重渎职,给老子再审,严审……审出个名堂了……再向我汇报!

    崇祯这么说摆明了是要熊开元和姜埰的命。

    虽然崇祯已经发话,却还是担心骆养性再次徇私舞弊,于是又命太监拿着密旨去找骆养性,命他秘密处决那两人的。骆养性接过太监手中的密旨一看,上面写着:

    此二人,务必打死,只说病故。

    没想到这骆养性实在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他一定要保住熊开元和姜埰的命。

    于是他对崇祯说:“那两个人就算该死,也应该先叫有司列明他们的罪状,告知天下,如果令臣暗中杀了,天下人和后世,会怎样看陛下呢?臣不敢奉命,因为那是害陛下啊。”

    他还把密旨的内容,故意泄露给同乡廖国遴。

    他知道廖国遴是个大嘴巴,肯定会闹得满城皆知,到那时,老大就不敢秘密处决犯罪嫌疑人了。

    果然,廖国遴把密旨的内容告诉了兵科给事中曹良直。

    这曹良直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正直之人,立即上疏弹劾。

    可没想到的是,曹良直弹劾的不是别人,而是骆养性:姓骆的,你这是归过于君啊!暂且不论陛下有无这道密旨,即便有,你特么也不该泄露!

    所以在曹良直看来,骆养性应该和熊开元一并处死。

    我们在这里不得不佩服老曹的情商,其实曹良直的这一招便是以退为进。

    这样一来,事情就闹大了,不好收拾了,崇祯同志也没办法了,只好到此为止,没有批准曹良直的奏疏。

    就这样,熊开元和姜埰保住了性命,于是根据他们原先的供词,二人虽然都没有被杀,却也受了残酷的折磨,遭受廷杖后,一直押在刑部。

    当然两个人并不知道,它们重见天日之时,竟和屈原有几个分相似,毕竟他们获释的日子,是崇祯十七年初……

    再说这场骆养性和崇祯的斗争,最终以骆养性大获全胜而告终。

    然而,二十四气已经不重要了,这个时代的每个人物,都有一个矛盾的故事,无论是熊开元、姜埰还是骆养性,还有我们前面所说的黄道周,他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