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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幽愤

    这场祸事远比佟义所知的更惨烈更复杂。南营被烈火吞噬,沿岸船只及山上营地皆被烧毁,兵卫死伤无数。孙有仪从沧澜州带走长使、少使、医徒五十余人奔赴南营,后又着人手持令符回沧澜州急调百位少使前去增援。他们在原营地百丈以外另僻出平地建起临时医帐,轻伤者原地诊治包扎,重伤者于医帐中抢救,待情况稳定才可陆续送往沧澜州由专人看护。精卫营五人一路追到南营,其时大火已灭,从岸口至高处营地焦黑一片浓烟冲天。第一个医帐已经搭起来,账下躺满抬回的伤兵,烧伤的焦臭混合着药草味充斥在帐里,兵卫们一个个血肉模糊面目难辨,有些尚能发出微弱的哀叫,有些已完全失去意识。殷越正在加固医帐支杆,听闻精卫禀报后并未急于回援,吩咐他们前去协助观柳搜救伤兵。至寅时初搜救方才结束,殷越亲自清点过全营在籍兵卫后方携五名精卫回奔总营。

    他没有更换路线,途经无名坳谷时果然遭遇埋伏。

    无垢岛的隐士大多数都有过一个震天动地的名号,余下的多是些深藏不露的“逍遥人”,这一夜出现在殷越与精卫们面前的二十一人中居然两种皆占。殷越未发一言,血战至天亮终得反杀。

    与此同时留在南营控局的观柳在残迹中搜寻时赫然发现火硝和桐油的痕迹。

    “火硝和桐油!”妙香骇然。

    南营搜救时鹿希言也在场,整整一夜他一边救人一边哭,眼睛肿了嗓子也哑了。坐在妙香寝房中,隔着月影纱的屏风他毫不在意自己的狼狈邋遢样会被宗主看到,咕咚咕咚连喝下数杯热茶,喝完一抹嘴又呼天抢地地数落起来:“是啊宗主,起火时正是午憩,几处站岗的哨兵都先被抹脖子害了,各营房船舱的门窗都从外面给锁死,泼了桐油再加上火硝一点......大船小船连在一起连烧带炸一眨眼就成一片火海,爆开的火星子散出去周遭的林子和营帐全给点燃,可怜那一群守营的老少爷们,许多从火里爬出来时浑身都烧成了火球,救回来已是面目全非了,凶手的线索更是无从查起。”

    鹿希言开始喋喋诅咒,屏风里面久久无声,等到他骂累了停下喝茶时,妙香低声道:“可还查到别的?”

    “那二十一人虽都被殷总领和护卫砍杀了,但验尸的时候发现他们在动手前都服过剧毒,把毒药密封在鱼泡里外面再裹上牛皮生吞下去,等到一两个时辰之后牛皮和鱼泡在胃里消化掉便会毒发毙命。无论伏杀殷总领是否成功,他们绝计都活不成的,这可不是一般的死士啊宗主。”

    “这些人的身份可查清了?”

    “有奇异楼的普通工匠、礼宗的末等祭师、文宗闲散的文士、制衣局的织娘,还有渔民、马倌......干什么的都有。有些来了二十多年,有些才来没几年,有些还是世代祖居的。从当时的名簿身份鉴章上看没问题,平日他们的行为也没问题,相互也未有过什么特别交集,压根没有规律可循。这一下就没招了,无从查起啊!要说这塞人练死士的手法可太高明了,也不知我们身边还有多少这样的人。”

    “观柳这边顺着火硝桐油查到百工坊,这两样东西都归百工坊制作,每年产出出库都是定时定量明档记载。咱们医宗每季补充药材也都会极少量采进一些作为药用,已去了人核查无误。去年惊岚殿木重那狗贼到是支了一斛火硝出去说是要治背疮用,木重原先不亲近医宗,谁也不知他到底长没长疮,现在也是死无对证,哎......这大火也不是一斛火硝的事。”

    “嗯。”妙香语音淡然而短促,教人听不出情绪。

    鹿希言抹了一把眼角,双手交叠在腿面上,耷拉着头唏嘘道:“戍海卫总营中也不太平的很,三路正编营统领一个自戕一个自残一个终身幽闭。子舟回来说游云浑身酒臭,剥了衣服身上全是伤,至今还昏睡不醒......也不知道那孩子是遭了什么样的罪。”

    “我们的人可都还稳得住?”

    “宗主不必忧心,咱们几个管的紧压的死,底下的徒孙学子们每日里课业繁重,余下点时间补觉都不够,已经能接诊行医的又要修整古籍撰写论典又要照顾病患,忙的恨不能一个人掰成八个用。眼看又要开始春季巡诊,事情多如麻蝇,不大能顾得上外边的事。”鹿希言说着抓了块茶糕塞进嘴里,嚼吧嚼吧咽下去,心说茶糕不是清香松软的吗?怎么沉溟居的茶糕做的硬邦邦的,还咸的发齁?

    “如此便好。”

    妙香让小瑟将一封雪筏送出来给鹿希言:“自古以来,大凡被瘟疫肆虐过的城镇多数都会绝门绝户寸草不生,殊不知可怕的并非瘟疫,而是人们对瘟疫爆发的根源始终模糊,染疫之后又不知如何自救,更不知如何防护。这副方剂比之前人所出,药性更精准温和,药材也属常见,很好!附录的防疫之策更妙,此次时间压的紧,辛苦鹿长使了。”

    妙香衷心认可,鹿希言也不爱假谦虚,手一挥道:“咱们生来就是做这事的,哪有什么辛苦不辛苦。厉州已然遭了秧,目下就看豫州来不来得及防患。”

    “豫州已经闭城自防,只待叶长使安排人将方剂送去厉州便可”。

    “属下这就赶回沧澜州把方剂递给叶长使。”鹿希言忙从座上弹起告辞,临走时又拿了两块茶糕。小瑟好不容易才做出来的几块茶糕几乎全进了旁人的嘴,她却不敢说什么,生怕让人觉得她太小气丢了宗主的脸,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人家连吃带拿,还得把人相送到大门口。

    榻上,妙香松开右手手掌,骨结已有些僵住了,手心里还未完全愈合的伤疤又被手指生生戳破,血肉开裂,鲜血不停地渗出来。她没有愤怒伤心激动的资格,任何情绪上的波动都有可能让她再次迷失心智。疼痛,能让她清醒。

    初春伊始便风波不断,无垢岛上再没以前春时万象更新融融其乐的气派。南营大火总领遇伏更是骇人心魂,戍海卫调拨一千兵卫在南营原址近旁着手重建营区,礼宗长使通明带人从大巫山扑着喊着赶去帮忙勘测风水占卜动工吉日,连百工坊奇异楼派去造船的工匠也被挡住等着他们算好吉时才能凿下第一斧。而凌霄峰大门口的二十一具棺材却始终无人敢动。仿佛是为了配合这悲哀而又紧张的局势,一连几日都是阴沉天气,黑云在上空翻滚,幽风在树梢间呜咽哀鸣,夜里连一点星光都看不到。

    这天象,太异常了!民众忧心忡忡猜疑不断,先前“主罪天罚”一说复又爆发,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眼看已不可控制。

    礼宗却在这时公布上尊大婚婚期,准新娘竟不是已有婚约的沧澜大宗主郁妙香!

    人们这时才知道原来这桩拖延已久的婚事已在双方操持之下悄然结束了。准新夫人是个刚刚及笄的小丫头,闺名叫做阿真。阿真才色寡淡,是个出身于无垢岛原生小门庭之中的普通女子,家中人口清白简单。人们自然而然要将阿真与妙香一处比较,粗粗一算阿真除了体态健壮这一条占足了上风,其余皆被妙香无情碾压。如此一来更加坐实了妙香是因患痴癔症而被上尊姜原嫌弃迟迟不愿迎娶。

    不娶就不娶,好歹别急成这样另娶他人,这实在太不顾及女方颜面、欺人太甚、太无情无义了,一时舆论哗然,纷纷为妙香抱起不平来。

    有好事者路遇春季巡诊途中的鹿希言,知他一向快人快语喜欢顽笑便同他闲话:“要说这件事的确是那位做的太绝,即早有意另娶何不早些说个明白,大家一别两宽各自嫁娶便罢,平白耽搁这么久。虽说后来疏远如陌路,到底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做不成夫妻可还是兄妹啊!实无必要闹得这般难看。听闻你家宗主伤心欲绝发誓此生不再嫁人?这种事还是女儿家吃亏了些,你家宗主那可太可怜啦!”

    鹿希言气懑,胡子吹的老高:“离恨海那么宽,你怎么不去管。”

    有又人道:“听闻沧澜大宗主私扣着玄皇圣器,此事是真的不?还说她留在家中近身照看的那女子原是个假圣女,真身可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活阎王啊!虽然大家面上不说,其实都知道是有内情的,她虽是一宗之主但到底还是年轻了些,想事情又同旁人不大一样,你是她的长辈,可得好好看护着,别平白叫她给别人背了黑锅。”

    鹿希言把脉枕一摔:“要不要诊病?不诊就赶紧走,走走走。”

    那人一脸无辜:“哎?你怎得还跟我翻了脸?老鹿,我没有恶意的!”

    鹿希言憋屈死了,可怜自家宗主要照顾病人自己腿受了重伤又染了风寒高热不下,宗中内外急事杂事一大堆,还不得不答应殷总领把那烫手山芋接到手上!不光如此,那厢木重在沉溟居中放肆,他一死,沉溟居外就被各家暗使层层围住,日夜监视。这厢礼宗说给上尊迎亲就要迎亲,一点都不顾宗主颜面,以致宗主成了这些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字字句句都在被人可怜,真是气死人!可他们都只是享受惯了平安日子的平头乡民罢了,鹿希言是无法同他们争长论短的。

    又来一个妇人,一边将手腕搭在脉枕上让鹿希言切脉,一边跟他拉家常,说了几句之后,话头又绕到了妙香身上:“其实咱们无垢岛不兴妇不二嫁那一套的,她虽是你们的沧澜大宗主,又是浅秋夫人高徒,但她毕竟有顽疾在身,身边只有下属是不行的!女人家这一辈子哪能没有个知冷知热的男人在身边照顾啊,长使要是不好劝,我可以......。”

    这意思竟是想给宗主说媒!鹿希言白了她一眼,松开探脉的手指,用手帕擦拭,示意她张开嘴巴,看了看道:“没救了,割了吧!”

    妇人不明,惊道:“不过是请个春季平安脉,这怎么就没救了呢?怎么又要割了呢?”

    鹿希言掏了掏耳朵,闭着眼睛直摆手:“你个无知渔妇,叽叽喳喳啰嗦聒噪,可恶、可恨、烦透了人,不割了你这舌头世间都不得清静。”

    妇人颜面扫地,转身就跳进了诊台底下的碧波湖里寻短见。岸上的人七七八八的跳下去捞人,场面一度热闹极了。

    鹿希言生了一肚子气,等人被捞上岸确认无事后随行的两个小徒孙怕他要跟人打起来,赶紧背了药箱一人一边架起他就走。前脚刚被架回沧澜洲,后脚这受了委屈又险些溺毙的妇人便由家人陪同前来沧澜洲狠告一状。

    当时孙长使正和魏长使带着徒子徒孙们给南营火场里救回来的伤兵清理伤口,预备嫁肤植皮手术,猛一听消息气的又是挠头又是跺脚,末了还是抽身前去给人赔礼道歉。经他协调后双方握手言和愉快散场,孙长使因忙于照顾伤患便未再分心关注,岂料事情转一圈再传回沧澜州时已是掐头去尾添油加醋的版本,言说医宗某长使倚老卖老医德不专,下乱民心上欺主少。

    叶容与呈送医案时寥寥几句禀告了妙香,她只问那妇人可有留下什么病根,确认没有便就不理了。

    秦斯年猫着腰悄然站在叶容与身侧,叶容与低头一看吓得脖子一缩,扯动前日里搬挪伤患时不小心抻伤的腰,疼的眼前发黑,吸了一口凉气道:“你怎么把它戴上了?”叶容与说的是秦斯年戴在脸上的银色面具,面具是秦斯年初入无垢岛时奇意楼按照他的面部轮廓复原图为他锻造奉送的,材质轻薄线条打磨的细致服贴,奈何秦斯年十分憎恶这东西根本不愿沾手,即便有病人被他破裂的面孔惊吓昏厥,他也坚决不加遮掩。这回不知为何竟自己戴上了,叶容与陡然一见深表惊吓!

    秦斯年摇摇手表示这不重要,不想说。叶容与双手探到后腰揉捏几下,支撑着自己挺直脊背,温和道:“不想说就不说,你想说什么我听着。”

    秦斯年双手一通笔划,叶容与微微一叹,忧虑道:“若无清风长老授意,礼宗怎敢这般随意选定一个丫头配给上尊?民愤重压之下谁都无法在短时间内解释南营大火、殷总领遇伏、天象异变这些事,便把咱们宗主的婚事和痴癔症拎出来转移舆论,实在是卑鄙过头了啊!”

    秦斯年摇摇头,又比划了几下,叶容与点头:“你说的对,咱们应当更关心宗主才是。”想了想又道:“我回去便叫魏长使抽空上来一趟,她是宗主的姨母,性格爽朗活络是个通透人儿,她来跟宗主说说话最合适不过。”

    秦斯年拍了拍他的手背,手掌飞舞,叶容与笑了:“还是你想的周道......那这样,这几天制衣坊就要来沧澜州给大伙儿量裁夏衣,照旧是青岚掌工主管,到时就让魏长使陪着青岚掌工来看宗主,她们俩本来就是好姐妹,一起上来也不那么刻意。”

    银色面具上映着阴沉的天空,秦斯年默默点头缩手缩脚地佝偻在叶容与背后,廊台的阴影笼罩在他们身上,俩人不约而同地扭头望向诊室的方向。轩窗大开着,对窗的案几后妙香还再批阅叶容与带上来的一摞医案,她看的很快,批注却都很详实。小瑟点亮灯盏放在案角,暖色的火光温柔地笼住妙香,小瑟拿了件玉色披风披在她肩头,殷勤地帮她翻开一卷医案,慢吞吞地开口:“宗主,叶长使一起带上来的婚书......我......。”上等红色锦帛制成的婚书,薄薄一封折合香筏,打开粗扫一眼后明明就跟医案一块就近放进诊室的,可是转回身就找不见了。

    妙香笔注不停,忙碌中淡淡回了一句:“无事,废掉的婚书,丢便丢了。”

    “哦。”小瑟转过身向外跑去,一边咋咋呼呼地喊:“啊呀,她的药该烧干了,糟糕糟糕......。”

    妙香轻轻掀起眼皮,视线追上小瑟,小瑟跑的像在逃命,她只瞟到一抹柔黄的虚影。空出的左手抬上案几,压住微微翘起的医案边角,笔尖继续在卷中游动,脸上神情纹丝不变。

    小瑟没头没脑地闯进一间房门轻阖的厢房,进去后才惊觉是玄月暂居的地方。三日前妙香做主将玄月从诊室挪进这间坐北朝南通透静雅的屋子,小瑟每日打扫的勤,屋里一丁点药味都闻不着,反而有一种从外面林中蔓延进来的自然清香,在这屋里呼吸上一口气,脑袋顿时就灵醒了。

    小瑟抹了一把婆娑泪眼,心想反正一天要来看这病患十七八回,多看一次总比少看一次要好,晚间的药已给她喂过了,兴许她已经能开口说话了呢。她懒得去点灯,放轻了脚步,借着窗外灰色的天光穿过三层垂落的帷幔来到床榻前,将轻薄的床帐挑开一条缝隙,探头一看被寝微乱地平铺着,枕头上却是空的。小瑟心一惊,以为自己眼花了,忙又使劲揉了揉双眼掀开帐子扑身上床去摸,这下她真的确定床上是没有人的!

    小瑟喜极而泣,玄月醒了!终于发生了一件能让宗主高兴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