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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节 风雨

    小区有绿地,绿地有树,梧桐是其中最大的一株;绿地有草,芭蕉是其中最大的一簇。黄昏有雨,细雨如丝,仍旧点滴。我站在树下,我站在雨里,雨丝冰凉,雨丝能让我冷静,也能更好的让我做决定。

    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细雨如丝,在梧桐叶面聚集,凝聚成滴,颗颗落下,向地面撞击,用声音提醒,现在有雨。在衣服湿透之前,我不能不回去,小区有人,我不能在雨中长久站立,我还要生活,我不想被人认为精神有问题。

    但我却不想回去,这里有一个房间,我已经生活在这个房间里,但这个房间却不是家。家不是房子,家是人,父亲和母亲虽然偶尔会来,但这是还不是真正的家。我近来竟然已经不太愿意回去,因为房间空空,因为只有我一个人,我希望有人能一起住进去,却又拒绝有人能住进去。房间本就是空的,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只是这个房间对我来说,未免过于空旷,也过于空虚,我似乎已经开始有些害怕空虚。

    房间很安静,除了我自己,没有任何生命,母亲买的绿植已经干枯,就连它们的尸体我都没有处理。我的心,关于爱的那一部分就像干枯的绿植一样,已经枯死,就像我已经开始怀疑我是不是还有这方面的情欲,就像我想起她频率已经越来越小。世界上有很多人得不到自己所爱,那些很多的人也是人,也是普通人,像我一样的普通人。既然很多的普通人都能放下,都能做到,我为什么不能?

    我相信自己一定可以做到,我不相信的是当我放下之后,我的那一部分已经干枯的心,是否还会复活,是否还会有人能靠近。

    房间内很安静,仿佛我已不再是生命,我也没有声音。唯一的声音是雨声,是芭蕉的雨声。窗外芭蕉,数点黄昏雨。芭蕉叶面更宽,雨滴的声音更响,也更远。从芭蕉叶面一直传到房间,告诉我雨还未停,也驱散房间里的安静。

    我回家的次数似乎越来越频,往往都没有什么特殊的事情,而是害怕,我害怕整个房间只有我一个人,我害怕空虚。在家里,我可以忽视空虚,父母亲能够填补我的一部分空虚,也能让我感觉自己的心不再那么冰凉。。

    但当我郑重的问自己,答案却是否定,虽然没有意义,但我对她的这种情感依旧存在。虽然看起来已经越来越轻,因为痛也越来越轻,又或许感觉不到痛不是痛已经变轻,而是神经已经不再灵敏。

    雨一直下,雨一直不停,从昨天下午一直到今天早上,而且时大时小,没有规律,也米有停的痕迹。风本没有声,风被阻挡,风要穿透,才会有声;雨本没有声,雨要将自己砸碎,才会有声。我能听到穿林打叶之声,也没有竹杖芒鞋,更没有蓑衣。车子能挡住风雨,却挡不隹风雨声,也挡不住风景。雨碎裂成雾,雾似烟,烟随风动,在山谷间留恋。

    雨刮器时快时慢,同样无声,就像烦躁的心情,没有理由。因为风景,因为尼古丁,也因为要平复心情,我在观景台停下。风从车窗进来,雨也从车窗进来,风景更加清晰,我也更加清醒。不是春风,也比料峭稍微寒冷,雨势已小,雨不会停,山头没有斜照,云雾将山头和天空连为一体。我从后视镜回首来时的路,我看不到路,我只看见山,只看见烟雨。前方还有很长的路,前方还有很多的隧道,天气会在哪一个隧道口变晴?

    相比高速路口,高铁站离我家更近,从高速路口,路线需要穿过县城,这条路我已经很熟悉,熟悉的街道,熟悉的路况,熟悉的风景。我就像是风筝,线的另一头已经栓在这里,我飞不高,也飞不远,终究只会落到这里,只能落回这里。现在的雨并不冲动,也不无情,不带走泥沙,只孕育生命,雨让河水更青,蓝绿色的青。

    县城中,道路有了很多路口,是谁回家的路,又是谁选择的方向?因为有雨,因为路旁依然浓厚的树荫,我必须小心,我减慢速度,仔细观察每一个路口,因为每个路口都有可能相遇。很远,即使隔着树荫,我就已经看见;很远,即使依然下雨,我也已经看清。那个身影,原本熟悉,我原以为会更加熟悉,却只能越来越陌生,终究再无交集的身影,她母亲的身影。

    那是公交站台,县城汽车站的公交站台,去往她家的方向,也是我家的方向,方向虽然相同,但轨道终究偏离。汽车站很熟悉,忘不了的熟悉,即使时过境迁,即使多年之后汽车站不存在,还是会一样熟悉,一样无法忘记。站台只有一块站牌,没有雨亭,也没有长椅,她母亲没有伞,就那样站在雨里。雨还在下,雨势已小,但我的雨刮器依然没有停。距离越来越近,时间越来越短,我就要走到站台,我在思考,我要不要停。

    没有选择,没有思考,没有分析,也没有顾虑,所有的担心都会消失,所有的顾忌都会褪去,在到达站台时,刹车踏板被坚决的踩了下去。有些事情可以不愿意,可以有顾虑,但只能去做,必须去做,不得不做。关系已经变了,但是称呼依旧没变,关系会变得越来越轻,直至完全陌生,不再有关系,但阿姨这个称呼本身依旧不疏不近。

    她母亲的微笑依旧很亲,亲和,亲热,也亲近,但我却有些陌生了,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过她母亲,比没见过的她的时间还要长得多。除了微笑热情,还有一些惊讶和惊喜,也许惊喜是很久没有见到我,惊讶是我会停在这里,因为关系已经陌生,关系只会陌生。大概就是这个原因,所以她母亲一样也有顾虑,因为我的第一次邀请,她母亲只是犹豫,未曾答应。

    天气已冷,短时间内雨也不会停,没有伞,还有行礼,公交车很少,也许还要等很久。这些都是原因,也都是我邀请她母亲的理由,我下车打开车门,又把她母亲的行礼搬到车里,她母亲才微笑又热情的上车。我关上车窗,我关掉音乐,我调高空调的温度,我又把纸巾递过去。我担心,我害怕,所以我关掉音乐,所有的歌曲都是从她那里听来,所有的旋律也都熟悉,我担心她母亲发现,也害怕被发现。

    车上很静,只有空调和发动机的声音,雨刮器还未停,雨刮器依旧没有声音。我忐忑,我焦急,我也紧张,我能听到心跳的声音,这就是我之前的顾虑。我很小心,她母亲也很小心,小心说话,小心寻找话题。安静不是原因,安静就是安静,但尴尬的安静就是问题,越尴尬会越安静,越安静也会越尴尬。也许年龄能让人更镇静,阅历能让人更理性,终究是她母亲先开口说话。

    她问我怎么会在这里。我只是想回家,并没有特殊的原因,但我只能回答回家有些事情,至于是什么事情,我不知道,也不能说。她母亲问我工作情况,我只能含糊回答,她母亲再问我是不是毕业后一直在省城,我的回答肯定。我问她母亲为什么这种天气会不带伞,她母亲说是到亲戚家回来,而她父亲最近不在家,不能去接她母亲。

    有了言语,车里不再安静,尴尬的气氛减轻,我能感觉到的不再只有冷清,已经有了温暖,也有热情。然后她母亲开始开始询问我父亲母亲的情况,还说偶尔能见到我的父亲母亲。我很奇怪,虽然我知道她父亲母亲认识我父亲母亲,我父亲母亲也认识她父亲母亲,我疑惑的是她母亲怎么会偶尔见到我父亲母亲,所有在感谢她母亲的关心后,我询问了原因。原因很简单,原因是巧合,也是偶遇,我父亲母亲经常去县城的大市场,也经常去商贸批发地,她母亲也偶尔去,不仅偶尔见到,相遇之时还会打招呼,简单的说说话,聊聊天。

    这件事情母亲从未跟我说过,那次年货大市场的见到,也是大妈告诉我的,似乎让我烦恼的事,母亲都不想说。我无法体会到那种心情,我母亲与她母亲相遇、见面、谈话时的心情,如果是我,我会选择逃避,因为我想不到用怎样的心情去面对,也是我无法承受的心情。也许这种心情,当我遇到她的伴侣,真正的终身伴侣的时候,我也能体会,但是现在还不行。

    我并没有猜错,雨虽不大,但依然不停,路边有泥,路面也满是泥泞。生命源于阳光,也源于泥土,泥土不脏,但泥土的谦卑与不争,让泥泞终被嫌弃。路面有坑,天上有水,路边有泥,坑越深,泥水也就越多,坑也就越难被填平。就像爱,爱得越深,就越难抹去,也就越难平静。因为坑洼,我开得不快,但如果只是我一个人,我会更快。

    我想不到母亲竟然来了电话,电话把我惊醒,我看到是母亲的电话,我有些犹豫。我并不习惯用蓝牙耳机,驾驶途中我一般都有车载语音,只是目前不行,我不想让别人听到我和母亲的谈话,尤其是她母亲。我只能把车停了下来,停在路边,也停在雨里。我对县城周边的地名确实不够了解,所以母亲问我到了哪里,我只能看向窗外,也许路边的某些标记,会有地名。她母亲应该已经发现我的窘境,她母亲告诉了我地名,当然,母亲知道车上还有另一个人,因为听到了声音。

    挂掉电话后,她母亲说母亲很关心我,我微笑,世界上每个母亲都会关心儿女,她母亲也是一样关心她。我的话,她母亲表示赞同,只是,我们终于提到了她,绕不过的她,我们小心翼翼尽量不提起的她。关于她,就像是还未成年的孩子们之间的好感,很轻很薄,怕被看破,怕被说破,但就在那里,也许会牵挂,但并不是全部,却也挥之不去。

    既然已经提起,便已不再是禁忌,提起第一次,就可以再提。她母亲问我跟她还有没有联系。我可以说实话吗,好像不能,如果我说没有联系,会不会太薄情,也太寡意。我和她在大年初一以信息的方式结束后,从来没有联系,没有通过电话,也没有发过信息,唯一的一次见面,还是那次在车站意外的偶遇。所以我只能回答说有,只是不多。她母亲似乎对这个回答很满意,就算不是家人,也终究不会断绝关系,如果真的断绝了关系,她母亲又怎么会在我的车里。

    既然已经提起,就不会再有顾虑,我很少有她的消息,既然有机会,何不多问一些。有了这种想法之后,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我想问很多很多关于她的事情,话到嘴边,却又不知道怎么问。

    我终于问出了口,我问的是她的婚姻,更多的是关于婚姻的礼仪,被亲朋相聚并见证的礼仪。她母亲叹气,也许是无奈,也许她母亲知道的也不具体,她母亲说她和她的伴侣还没有说这个问题,也就根本还没有具体的日期。我似乎体会到了母亲见到她母亲的心情,因为我竟然会劝她母亲不要着急,我的语气并没有祝福,我的话有有着祝福的意思。

    我曾经以为,我一直以为,我不可能说出祝福,包括含有任何祝福意思的话语。我一直告诉自己,我说不出祝福,也不可能说出,但我会一直祈祷她平安康健。当我意识到自己劝她母亲不要着急的祝福意思后,我突然有一种对自己很失望的感觉,伴随着失望,竟然还有一丝轻松。

    她母亲反问我的情况,我苦笑,我自嘲,并说我并不着急。她母亲很快就看出了端倪,说我不着急,但我的父母一定很着急。我回忆母亲的行为和话语,也许一开始母亲并不着急,但现在已经着急,而且还会越来越着急。如果不着急,又怎么会骗我回家,找人苦口婆心的说服我,又费尽心力的帮我安排相亲。所以我只能说,母亲看上去好像确实着急。

    她母亲笑了,似乎有些开心,就像我一样没有了一开始的尴尬和拘谨。但是我猜错了原因,她母亲笑,她母亲问我是不是跟某某村的某个女孩相亲,我无奈,我苦笑,她母亲既然已经这样问起,就已经知道,我又怎么回答否定。她母亲那女孩很好,跟大妈的评价一致,又问我跟那女孩现在的情况。我无奈,我再一次苦笑,没有结果,永远不会有结果,只要我还是我,我的心就还是我的心,这样的事情就不会有结果。我一向不喜欢对长辈说假话,但又不得不说假话,我不能说真实的原因,我只能说没有结果。

    她母亲竟然说起那女孩的情况,比我知道的更多,也更详尽,这样的事情,实在让我太吃惊。她母亲还说起那女孩和那女孩家人后面的反应,竟然比我预想的要好,只是好与不好都已经没有影响,也没有关系,因为我做不到,我的心已经畸形。至于她母亲问我到底是什么原因,我不能说,也不想说,既然她已经有了伴侣,我便不该让自己成为她烦心的原因,自然也包括她的家人。我可以含糊回答,也可以含糊而过,她母亲不会深究,我很有可能不会再见到她母亲。

    我必须要问她母亲为什么会知道,还知道得那么清楚。她母亲说与那女孩的一个亲戚是朋友,先前聊天时说起那女孩和我们村的人相亲,便多问了几句,没有想到会是我,所以比较关心。为什么会关心,为什么要关心?我不知道,我猜不到,我也不想猜。

    她母亲突然沉默,突然叹息,随后又像开玩笑般说起。说那时我和她都还小,都还在学校,都还年轻,她母亲并没有太过在意,也没有联想到婚姻,却始终不曾反对,甚至还有些高兴。是啊,我母亲何尝不是一样,那时母亲还不着急,那时我和她都未到时机,只是岁月无情,各奔东西,终致分离,也再不会相遇。

    这是个沉重的话题,却像开玩笑一样说起,她母亲一定不是有意,我的心却承受不起,即使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我依然承受不起。所幸,她家已经到了,我故作镇定的拙劣的演技,也终于可以不再难为自己。她家没有变,窗户、大门都没有变,变的只有门上的对联,这是几年来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去感受她家,我努力让自己演得随意,演得不经意,演得不在意。

    我把车停下,把她母亲的行礼搬下,她母亲表示感激,我微笑的说是顺路,不用客气。她母亲邀请我进去休息,我不敢进去,我不能进去,我怕再进去之后,我就一直出不来,不是出不了她家的门,是出不了我的心。她母亲让我等待,说要给我一些东西,我只有等待,等待的结果是白色的塑料袋。

    离开她家之后,我的手在颤抖,我的心也在颤抖,我确定自己已经离开了足够的距离,所以我再次停下。白色塑料袋是她母亲做的点心,我曾经无比留恋的东西,我已经很久没有吃到过她母亲的手艺。

    我不知道为什么,点心塞到嘴里,我竟然哭了,身体颤抖得更加厉害,在我送她离开的时候,我没有哭泣,甚至发出结束信息的时候,我的眼泪也很平静。也许这一路上,我不想让她母亲看出我的心情,所以我把情绪压制了太久,也压制得太厉害,所以此刻释放出来,也更严重。

    点心我并没有吃完,吃了两块后,我再也吃不下去。我让自己平复了很久,让眼睛不再红,让呼吸不再抽泣,我才敢再次出发,我才敢回家。我把点心藏了起来,我不敢拿回家,我藏到了最隐蔽的位置,母亲绝不会发现的位置。我不怕点心会坏,我已决定不再吃下去,我要把点心放到冰箱里,一直保存,一直珍惜。

    每一次回家,母亲的第一句话都是让我吃东西,五一以来,这第一句话变成了那个女孩,而这一次,母亲竟然问我那是谁的声音。我早就想好了回答,母亲既然会问,就一定是对那个声音好奇,也一定感觉到了声音的熟悉,只是不确定。

    所以我告诉母亲,那个声音是她的母亲,在县城的公交站,天上下着雨,而她母亲并没有带伞。母亲沉默,父亲也沉默,因为手足无措的沉默,也因为猜想被证实后的沉默。母亲不会怪我,即使那个人不是她母亲,是一个真正的完全的陌生人,母亲也不会怪我。

    母亲没有责怪,却也没有夸奖,但母亲一定知道那时我的心情,母亲不愿意勾起我的烦恼,母亲也知道那是我最大的烦恼,抹不去的烦恼。所以沉默之后,母亲就再也不提起。我知道,母亲的不提起,正是因为母亲在意,因为我更在意,我也没有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