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女频频道 » 断续的片段 » 第15节 恍惚

第15节 恍惚

    阳光炙烤着地面,从日出到黄昏,从未间断。这个城市虽是避暑之地,却也有夏天,阳光依旧滚烫。我喜欢这个城市的夏天,只要不是阳光直射,只要有阴影,就不会太热,也不会闷。

    我喜欢躲在阴影里,我不喜欢阳光直射,仿佛是生长于阴暗之中,仿佛是生活在阴暗之中,不喜欢阳光,更喜欢阴暗。我自己仿佛就是阴暗,阳光若是只是,我就会烟消云散。

    这种天气,心情不会很好,人容易暴躁,也喜欢沉默。路边的行人并不去看太阳,也不向往,树木并不连续,阴影并不完整,人们在不完整的阴影里,想尽办法躲避阳光。楼房遮挡视线,看不见远方,所以就连瞳孔也不明亮。

    树叶浓密,已被太阳嗮伤,像是霜降。树叶最向往阳光,也承受不住阳光的热情,又何况是人?人焦躁,终于能在下班之后发泄一点情绪和疲劳。公交站台的人更加焦躁,因为等待,等待最能让人焦躁。

    车已覆盖了所有的路面,没有尽头,也看不到尽头,所幸车并未停,只要有移动,不管多慢,都不是停。我就在车流里,也在等待,也一样焦躁,我看不见远方,我甚至连路口的红绿灯都看不见。我不知道自己的移动速度有多快,我看到路边的行人,纷纷走到了我前面。我虽然焦躁,但并不着急,我对于自己的目的地并不十分向往,所以我不着急。

    被阳光炙烤的空气,被人玷污了一整天的空气,已不再干净。加上汽车的声音,汽车的尾气,整条路面已经污浊,也许是刹车的尾灯,也许是飞扬的尘土,我的眼睛已不再明亮。

    我很幸运,我的车停在地下室,不必经受阳光一整天的洗礼。地下室一样是阴暗,阴暗反而能给你舒适,这是否与真理大道背驰?地下室有灯光,灯光虽然也有光明,却终究不是阳光。所以从地下室出来的那一刻,我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我的眼睛很不舒服,阳光很亮,阳光刺了我的眼睛,眼睛不舒服,整个人都不舒服。

    似乎在阴暗中时间长了之后,光明太过刺眼;经历了长时间的绝望后,看到希望时不能会不相信。很多生活在完全黑暗的深海里的鱼,都没有眼睛,因为不需要光明,也不需要眼睛。它们甚至不能有光明,所以离开黑暗的海底,它们就会死亡。

    我是这样吗?我不知道。我知道自己生活在黑暗里,我有希望,我能看到光明,但我害怕光明,光明会夺走我的一切,我的灵魂和我的心就是一切。我不能丢弃我的心,心是躯体运行的动力来源,我需要它。我把地下室的阴暗留在了车里,我害怕阴暗会流失,会被阳光消灭,所以我不敢打开车窗,不敢让空气进来,也不敢让自己出去。

    车流很慢,比步行还要慢,虽然没有静止不动,离静止也差不了多少。焦躁,即使车内有空调,即使车内比较凉爽,我依然焦躁。我住的地方虽然只有安静和空虚,我也并不着急赶回去,但这样的速度,加上引擎声、喇叭声,我很难不焦躁。我可以在一个安静的地方一直待着不动,完全不动都可以,但我却不愿意停在这里。也许我是个幽灵,宽广的路上是绝对的光天化日之下,我承受不住。

    因为焦躁,我已经不在意凉爽是否流失,也不在意外面的空气进来,因为我需要外面的空气进来,把烟气带出去。这是一个危险的行为,即使我现在的速度很慢,即使我在车里装了烟灰缸,但危险就是危险。

    我的两只手都还在方向盘上,我的心肺正在被尼古丁洗礼,我喜欢这种洗礼的感觉,虽然这极其不健康,也有可能要了我的命。我开始思考工作,我只能思考工作,我的生活已经充满了工作,是我让工作变得更加重要。如果没有事情思考,我会胡思乱想,我的生活会更糟。正当我回想今天的工作,思考漏洞和不足时,我的电话突然想起,是我的同事打来的。

    驾驶时吸烟虽然危险,但接电话会更危险,路上太吵,我只能把烟熄灭,关上了车窗。车载语音能把声音扩大,也能把噪音扩大,我只能关闭车窗。给我电话的同事是个男的,现在已经是下班时间,我可以不必严肃而正式的说话,我把声音拉得很长。同事似乎也是一样,也需要休息,也需要一点搞笑,他向我抱怨,抱怨我可以走了,他却还在加班。我不接受抱怨,每个人都有加班的时候,他也有先走的时候。玩笑过后,我们开始谈工作的内容,具体内容,也是他加班的原因。

    也许是同事的电话给我带来了一些好运,车流移动的速度快了一些,我向同事表示感谢,他却说我是在故意调侃他。我知道这并不是同事的好运,而是前面不远处就是红绿灯,移动快了,也会不移动。果然,我看到了红灯,我停了下来,这条路上的所有车都停了下来。

    停下来的时候,我能更轻松的跟同事说话,我也可以轻松的看着窗外,看窗外的车流,看人群的涌动。我所在位置路旁是一个公交车站,很大的公交车站,我在这里坐过车,这里可以去往不同的方向,可以去往这个城市不同的地方。

    我可以看到红灯,却看不见倒计时,红色比跳动的字符更加明显,我跟路口也还有一段距离,我已经准备让车再次移动。红灯熄灭,绿灯亮起,我喜欢绿灯,我不喜欢等待,红灯永远是等待。车辆开始向前,我并不奢望自己能通过路口,因为车确实很多,我还要等待,绿灯下一次亮起,我都不一定能过去。

    我和同事的电话并没有结束,我们还在谈论。松开刹车,轻踏油门,车子开始启动。就在启动的一瞬间,我看了看路旁,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看,那是一瞬间的特殊的感觉,也是莫名熟悉的感觉。也许是车窗妨碍了视线,也许是我恍惚了,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看到了她的身影。

    我不能不往前走,后面的车辆催着我走,我认为自己是幻觉了,我往前走。她会在这里吗?不会,她不可能在这里,虽然我没有她的消息,但是我确信她不可能在这里。我看着右边的后视镜,后视镜的角度很小,只能看到后面很长很长的车,看不见路边,也看不见公交站台。

    我确实没能通过路口,红灯再次亮起,前面的车再一次停下。我开始怀疑自己,她为什么不可能在这里,如果那真的是她呢?她为什么不能在这里,她可以在任何地方。车窗看不见,后视镜看不见,我兴奋而紧张,我的心开会冲动,我做了更危险的行为。空档,拉上手刹,解开安全带,我打开了车门,我走了下去。我以为站在路上,我可以看得清楚,我可以确定自己是不是恍惚的幻觉。

    我再一次失望了,我只能看见公交站台有很多人,其他什么都看不见。同事的电话还没有挂,没有我的回应,电话那头着了急。同事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我发现了自己危险的行为,我立刻上车,并告诉同事没发生什么事。我开始嘲笑自己,一定是恍惚的幻觉,如果她在这里,她的室友应该知道,也一定会告诉我。

    我再一次启动,我顺利的通过了路口,通过路口后已经没那么挤,也没那么堵,同事的电话也已经结束。

    我开始回忆,我为什么会看向路边,车辆启动时我从来没有这种习惯,那种瞬间的感觉为什么那么奇妙,那么特殊?我又没有过这种感觉,我一定有过这种感觉,是什么时候?我迫使自己回忆,回忆关于她的每一瞬间。

    我终于找到了那种感觉,我曾经确实有过那种感觉,那年春节结束时的车站。我还记得那种感觉,虽然短暂,虽然只是一瞬间,但我很奇妙,很特殊。那时,那种特殊的感觉促使我抬头,我一抬头就发现了她,就看见了她!这次的感觉如此相同,难道真的是她?

    我开始偏向左车道,我决定下一个路口掉头,我要回去,回到那个公交站台,我必须给自己一个确定的答案。五年了,我虽然每天都想见到她,却从来没有出现今天这种类似恍惚的幻觉,而且促使我看过去的感觉如此熟悉,如此奇妙,也如此特殊。就算是幻觉,我也一定要确定,我必须掉头回去。也许堵车的原因,她等的车还没来,我能幸运的见到她。

    我拨通了室友的电话,他的伴侣是她的室友,也许会知道一些消息。电话的嘟嘟声很长,虽然只响了三次,依旧很长。电话接通,我的心情因激动变得有些疯狂,我大声的问他的伴侣在不在他身边,室友也许是惊讶了,说话有些结巴,说他伴侣就在他身边,问我要不要让他伴侣说话。我已经有些暴躁,直到他伴侣的声音响起,问我有什么事。我问室友的伴侣最近有没有她的消息,我听到电话那头传来愕然的声音,他们惊讶,因为我从没有主动问起。我再一次失望了,室友的伴侣并没有她的消息,然后小心翼翼的问我发生了什么事,失望、急躁的心情让我不再顾虑,我说好像看见她了,然后就挂了电话。

    是不是恍惚?是不是幻觉?我很急躁,但是调头回去的车道依然堵,这种堵加重了我的急躁。如果真的是她,她不一定还在那里,我必须快一点回去,而我无法快。急躁、激动,让我紧张,我像是黑暗中看见了一丝光亮,我必须扑上去,哪怕变成飞蛾,也在所不惜。越靠近,越紧张,越激动,也越不能失望,这次我贴着路边走,速度依旧很慢,但我一定能够看清。

    二十分钟后,我回到了那个站台,只是我所有激动紧张的情绪,都变成了失望,很不幸,我并没有发现她。我看清了站台每一个人,看清了他们的脸,始终没有她的身影。我很失望,我的身体有些发抖,好在车流速度不快,我跟着走,还不至于很危险。

    我找了个安全的地方停下,两只手握着方向盘,依旧还在发抖。我努力回忆,回忆那短暂的感觉,回忆那短暂的视线,因为短,回忆模糊不清,因为短,我无法确定。是我恍惚了,是我幻觉了,我开始这样安慰自己,她不可能会在这里,她怎么可能会在这里。我用颤抖的手拿起手机,手机里还保存着她的电话,却没有通话记录,我沉默了很久,也始终不敢拨过去。

    晚上,室友给我来了电话,他有些担心,不仅因为我问的事情,还有我的情绪。她的伴侣已经跟她联系,她并不在这里,她还在远方,与我距离两千公里。我很感激,也更失望,因为幻觉和恍惚被证明后的失望。一整晚我都没有吃东西,我感觉不到饥饿,也感觉不到疲倦和困意,我根本什么都感觉不到,我再一次只剩下躯体。

    我睡不着,也许是饥饿让身体虚乏,也许是我的心情,我告诉自己那是恍惚,我告诉自己那是幻觉。蓦然回首只在诗里,只是那种想象的美丽,她不可能在这里,室友的伴侣已经证明。我努力让自己睡去,但这种努力并不比击打棉花有效果,越努力,越清醒。我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依然没有睡去,但我肯定自己已经越来越不清醒,我应该很快就能睡去。

    随着困意,我越来越不清醒,但那种感觉却越来越清晰,我似乎又回到了那里,我清晰的看见了她,看见了她的脸。那不可能是恍惚,也不可能是幻觉,那虽然只是感觉,却非常清晰,像现实一样清晰。所以我决定,我还要去那里,也许那就是她,她有可能在这里。我开始计划,下班之后我开车到那附近,然后在站台等,如果真的是她,她一定会出现。

    夏天的天气没有规律,一会儿烈日高悬,一会儿狂风暴雨。我站在雨里,雨湿透了我的衣服,模糊了墨镜,也模糊了我的眼睛;我顶着风,风吹乱了世界,吹落了绿叶,也吹乱了我的心。我已经在这里站了一个小时,我来的时候还没有雨,更没有风,甚至没有乌云。站台的人来来去去,躲避风,也躲避雨,我没有看到她的身影,却得了病。

    为什么炎热的夏季,炎热的风,雨却是冰冷的,跟冰一样冷。跟冰一样冷,却不是冰,冰不能进入我的身体,但冷可以。冷进入身体,我的身体应该更冷,体温应该更低,但事实不是这样的,事实就像炎热的天气和冰凉的雨滴,我的身体反而更热。我发烧了,我得了病,我躺在床上,奄奄一息。那应该是恍惚,那应该是幻觉,室友的伴侣已经证明,我今天的等待也是证明。

    因为发烧,我的思维更加混乱,我的脑子更加糊涂,我在想明天还要不要去,还应不应该去。我已经生病,我不应该再去,不该为了没有可能得事情这样对待我的身体。像昨晚一样,我的脑子已经糊涂,我比昨天更不清醒,但那种感觉也跟昨晚一样清晰,更接近真实的清晰,我的心告诉我,我应该继续。

    今天比昨天幸运,今天没有雨,今天的阳光依旧热烈,但天空还是有几朵云。我勉强支撑着身体,因为高烧,因为一天的工作而更加虚弱的身体。我站在垃圾桶旁,垃圾桶有灭烟缸,尼古丁能给我一些力气,一些欺骗身体和神经的,不存在的力气。

    我在这里并没有多久,电话就已经响起,是我工作的上级,他知道我的状态不好,也知道我发了烧,所以有些担心,问我有没有回到家里。我没有说实话,我说我已经快到家,还开玩笑说如果明天起来还不见好,我就需要请假就医。奇迹往往就在一瞬间,奇迹往往就在不经意,就在上级说我还能打趣的时候,我看到了她。

    不是恍惚,不是幻觉,那就是她,真实的她。我连忙说我有事,然后挂掉了电话。她并没看见我,也听不到我说话,我和她还有一段距离,我还戴着墨镜,而且环境也很嘈杂。我以为我会冲上去,第一时间、不顾一切的冲上去,然而我并没有,我没有曾经的幻想中兴奋,也没有计划中激动,我就站在原地,仿佛没有了任何情感,也没有任何情绪。我的脚好像已不受我控制,我的神经已不能指挥我的躯体,我怕那是梦,一旦靠近,梦就会醒。

    她看着远方,看着车流来的方向,眼神里有些失望,也许是她等的车还没有来。她还是她,她的模样和身影,我就知道自己不会忘记,也不会看错,事实证明,前天我并没看错。她已经不是她,已经不是原来的她,她的脸庞和神情,已经没有了曾经的青涩,如春日初升阳光的感觉。她的脸上换成了成熟,还有一些沧桑,是因为成熟才会沧桑,还是因为沧桑后才会成熟。

    她等的车也许很快就会来,她可能很快就会离开,我必须走过去,难道我就这样看她离开?难道我能允许自己不跟她说一句话就让她离开?站台的人很多,她根本注意不到我,也不会注意到我,我必须走过去。也许会唐突,也许会尴尬,但我不能真么都不做,我不允许自己什么都不做,我的心不允许。

    她果然没有注意到我,她确实不会注意到我,我走到了她身边,她依然没有发现。我应该说什么?五年的话仿佛一下子全部喷涌而出,反而堵住了我的喉咙,我说不出话,更不知道说什么话。我就站在她身旁,我能感觉到她,感觉到真实的她,我能听见她的呼吸,呼吸有声音,迷人的声音,比我心脏剧烈跳动更清楚的声音。

    我终究还是没有说话,即使我看到有公交车就要进站,那很可能是她等的车,她很可能就要走,我着急,我焦虑,却依然说不出话。她最终发现了我,她的眼神没变,只是惊奇,抛去惊奇,她的眼神还是曾经的她。她的惊奇,让她一样紧张,她结巴的问,怎么会是我。我没有回答,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我只能问她是不是在附近上班。她回答是,这就已经很好,我已经能准确的知道她在哪里。

    我还想问她许多问题,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她什么时候来的这里,来这里为什么不告诉我,来这里已经多久了,她是不是一个人,她的伴侣又在哪里。每个问题我都想问,每个问题我都想听她慢慢细说。我的眼睛充满着渴望,也充满着悲伤。

    她没有笑,她转过头看着我,说她等的车已经到了,她要走了。她没有问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她转头走到公交车旁,挤了上去。车上的人很多,她上车以后,我就再也看不见她,我再一次焦急寻找。

    公交车关门,公交车启动,公交车远去,我看着那辆车远去,仿佛我的心也随之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