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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节 同行

    她在等我,只要是在等我,至于为什么会等,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是在等我就好,就已经很好。我曾经在绝望中毫无意义的坚持,做着毫无意义的抵抗,如今虽然已经有了一些希望,但曾经确实只有绝望。所以她在等我,就已经很好。

    在绝望中我曾经幻想,见到幻想中的希望,我以为我会开心、会快乐、会庆幸,但现实不是幻想,我见到现实的希望时,反而有些沉重和伤感。我一直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反差,也想不通那天晚上我为什么选择在车上,我现在似乎已经知道了。我其实是在害怕,很奇怪的害怕,我不是怕自己,也不是怕她,我是怕太快。如果太快,说明她已经不是原来的她,所以我害怕;她所经历的过去,是痛苦的,痛苦如果很快过去,那就不是痛苦,会不会是薄情?

    我一个人,昨天晚上就可以回去,不管多晚,都没有太多顾虑。我一个人可以忍受假期开启时城市的拥挤,我不用赶时间,也可以暴躁,但如果她在,很多我一个人能做的事,就不能做。所以她在等我,一早就在等我,我没有吃早餐,我知道她会准备,专门为我准备。

    早上的街道依然挤,车依然很多,但是我并不着急,因为被等待不用着急。路边都是常绿树,没有落花,也没有微雨,早上的麻雀总是很兴奋,但麻雀不是燕子,燕子已经去了远方,麻雀只会蹦跶,不会双飞。她站在小区旁的路边,她很美,我转过去,她就如画中人一般出现在我眼前。画中人很远,她不远,芦苇蒹葭旁的人很远,她不远。早餐有霜,霜很轻,霜不白,透明的霜,透明的心。

    她见到了我,我的车还没停下她就见到了我,然后立刻从大衣里掏出一小包东西。她只带了一个箱子,箱子不重,回家的箱子似乎都不重。我把她的箱子放上车,她已经上了车,平静。自然,不拘谨,也不做作。她的手依然握着那包东西,两只一起都不能握住,却握得很紧。那就是她给我准备的东西,吃的东西,她不想让冰凉进入我的胃里,也不想让冰凉进入我的血液,还有我的心。

    我们是回去,同样的路程,同样的目的地,家就是我们的目的地。都是家,却是不一样的家,也不是相同的家,更不是一个家。因为两个家的距离不远,这段距离可以忽略不计,我和她不仅是相同的方向,也是相同的目的地,不仅同道,也是同行。

    我和她曾经同行,同行了三年,只有三年,因为不同行的时间更长,不仅更长,而且更漫长。我熟悉这段路,这段路不同季节的不同风景我都见过,隧道虽然很多,我差不多都已经记得每个隧道的名,也记得每个隧道的长短距离。但这一次我却有些紧张,也有些陌生,因为她不仅在我心里,还在我的身旁,所以我会紧张;因为我们已经多年没有联系,我不再知道她全部的过去,所以陌生。

    因为这是假期,是我们国家最重要的节日,因为这个节日,出了一个词叫春运。高速上的车确实比以往要多,所幸依旧通畅,我的车本来并不快,现在的速度比我一个人的时候更慢。因为陌生,我有些拘谨,也有些紧张。即使她回到省城,我们也没有过多的交流,因为不敢,有些问题绕不过去,所以只能逃避。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我没有问,也不敢问,我因为害怕,才会选择逃避。

    空调会夺走车子的动力,我把温度调得很高,很温暖,我不需要太多的动力,我需要温暖,她更需要。我有理由掩饰自己的拘谨,驾驶需要集中精力,还需要准确控制自己的身体,这是个很好的理由,至少我假装得很好。我有很好的理由,但她没有,她在副驾驶的位置,离我很近,因为很近,所以拘谨,我能看出她的拘谨。

    你要不要睡一觉?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又适宜这个场景的话语。如果她真的睡着了,我将不会那么拘谨,也不必那么小心,即使她离我很近,我能感受到她的温度,也能听见她的呼吸。她也一样,睡着之后就不会再对环境和人有敏感的感受,她也不需要再拘谨。

    她说她睡不着,虽然有些困,却睡不着。她并没有说假话,我能看得出她确实有些困,她的脸很干净,自然的干净,没有化妆的干净,所以我看到了她轻微的黑眼圈,跟我一样的黑眼圈。我昨晚也失眠了,我很期待,因为期待而产生的紧张,就像当年我第一次吃到她专门给我带她母亲亲手制作的点心的前一个晚上,那个时候我很期待,单纯的期待,也是青涩的期待。

    睡觉是生物的必要规律,困了就需要睡觉,至于她为什么会困了却又睡不着,又会是什么原因呢?她原本似乎并不十分愿意与我同行,以致于拒绝了三次,也许她也有一些靠近的意愿,所以才会答应。困了睡不着一般只有两种原因,心理原因和环境的原因,心理原因我不知道,没有人能完全知道,只有环境原因可以稍作分析。

    环境原因最重要的一点是没有安全感,她为什么会没有安全感?是因为在车上吗?以前大客车时她能睡着,而且很安慰。也许就只剩下一个原因,那就是我,为什么我让她没有安全感,在她心理我会有什么样的威胁呢?我想不明白,安全感可以由环境因素引起,但毕竟也是一种心理感受,她不说,我很难知道,更何况也许她自己也不知道。

    她把头靠在车窗,看窗外的风景,也许她是用这样的办法来隐藏自己,隐藏自己的焦虑,也隐藏自己的不安全心理。立春已经过了几天,但是春天却还没有来,至少感官上的春天还没有来,所以窗外虽然还有绿色,却并不新奇。更何况一路上的风景她早已熟悉,风景不会引起她的兴趣,她眼睛看着风景,但视觉不会传到脑子里,我自己也有过这样的经历。

    她的声音并不大,也不突兀,但是她的话很突然,她问我在想什么。我在想什么,难道我看起来是在想什么事情吗?现在不是过去,过去终究已经过去,我曾经绝不会向她说谎,也说不出,但是现在我不能不说谎了,我说我并没有在想什么。我能看到她的表情,她说我无论什么都想得过多了,说这句话时并没有特殊的表情,也没有特殊的语气,仿佛都很平常。

    我是不是确实想得过多了,让我我小心翼翼,让我不敢靠近。既然她这样说,那我何必再去想她到底是想表达什么,有没有言外之意,所以我直接我问她指的是哪方面,她只是笑一笑,并没有说具体指的是什么,只说是一种感觉。感觉,又是感觉,又只是感觉,无法完全体会的感觉。

    她让我找个地方停下,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我只能在观景台停下。她突然很认真又很随意的问我,为何不问问她过去发生了什么,是什么原因回到省城,又为什么不告诉所有人。我知道她为什么要让我停下,这样的问题实在让我紧张,这是我一直回避的问题,也是我害怕的原因。我只能实话实说,我不敢问就是实话,也是我最真实的想法。她叹气,像是埋怨,又像是无奈,说那就不问吧。

    她都已经提出这个问题,为什么我还要害怕,我还会害怕,让我只能逃避。任何事情都有原因,每个人的行为都有原因,我的原因在哪儿呢?我曾经用这是她的痛苦来解释,现在看来这不是全部的原因。也许原因在我,是我自己的问题,我没有分清现实和幻想的距离,也没有分清现在和过去。我对她太熟悉,她在我心里,一直陪伴我每一个日夜,这是我心里的她,也是我幻想的她。但每个人都不会完全按照他人的想象去修正自己,她就是她,独一无二,不可复制。正是这种现实的她和我心里的她的差异,让我害怕,这才是我害怕的真实原因。

    我心里爱着一个人,这个人却跟眼前人有些差异,这种感觉很奇怪,就像心里爱着一个人,却把别人拥在怀里,就像费罗伦蒂诺·阿里萨那样嘴里说一直爱着费尔明娜·达萨,五十年里却有着很多的恋情,更有数不清的艳遇。我一直觉得这是一种背叛,对自己情感的背叛,身体背叛了心,自己背叛了心里幻想的人,也背叛了现实的自己所爱的人。

    我好像发现了一个很严重的事情,我并不爱她,我爱的只是我的想象,或者说只是习惯了那种感觉。这个问题确实很严重,它否定了我多年来的所有情感、心情、思绪,它否定了一切,也就相当于否定了我自己,我自己否定了我自己。我的心很乱,我把自己否定以后,仿佛我自己也就不存在了,不存在躯体,也不存在思维,更不存在感情。

    既然已经停车,那我便可以下车,我需要下车平复自己,我需要镇静,尼古丁可以给我一点点帮助。她已经不再吸烟,最近两个月我都没有见到她吸烟,但是她并没有下车,她仍然待在车上,就像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待着车上,她一个人待在房间。上车之后,她并没有说什么,没有责怪,也没有埋怨。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知道吸了几支烟,仿佛她再次出现后,我的烟瘾更大了,吸烟越来越频繁。拉开车门,我看到她已经睡了,睡得很安静,很平和。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睡,但我仍然轻手轻脚,我怕把她吵醒。她并没有靠车窗,而是靠着座椅,她很安静,她呼吸的声音很轻。我认真仔细的看她,只有她睡去,我才敢这样看她,她的眼睛轻轻的闭着,衬托出她眉毛的美丽,嘴唇很自然的并到一起,身体也随着呼吸轻微起伏。

    她睡去,对她来说并不是坏事,对我来说也一样,我很享受这样的场景,她就在我身旁。我们不需要交谈,也不需要猜忌,我们的身体不需要挨到一起,但我们的温度都能温暖对方,因为我们在一个单独的空间,只有我和她的空间,我们呼吸的空气,都曾在彼此的胸肺中过滤。

    我很小心,因为开着空调,下车时我并没有熄火,我不用担心发动机突然的震动会把她吵醒,我只需要考虑汽车出发时会不会把她吵醒。所以我很轻,汽车由静止转为运动的过程也很轻,她并没有醒。驾驶员的位置是最好的欣赏风景的地方,我也看风景,虽然视觉上的春天还没有来,但我好像对这样的风景百看不厌,就好像她的面容一样。

    车轮转动,如时间的指针;山峦向后,如过隙的白马。太阳已经升高,再去看它的模样,已经需要抬头。阳光无私,阳光无情,道是无情却有情,所以阳光温暖世界,温暖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她醒了,不是我把她吵醒的,是阳光,阳光热情,不分彼此,阳光洒在她的脸上,用温暖和光明把她叫醒。她睁开了眼睛,睡眼惺忪,我很高兴,也很庆幸,她是真的睡着了。

    她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问我到哪儿了,其实我也不知道到哪儿了,虽然我对这条路很熟悉,我仿佛并没有关注过这个问题,我只能预估到还有多少时间到家。我不知道她是有意还是无意,在她表示需要方便的时候,我们很快就来到了一个服务区。我并没有这方面的问题需要解决,但我同样下了车。我下车并不是为了吸烟,我已经决定要去除这个恶习。她去卫生间,我去商店,每个服务区都有商店。

    我买完东西回来,她还没有回来,我在车外等她,阳光虽然很温暖,冬天的阳光总是温暖。我像第一次与她同行时一样在车外等她,而服务区是同一个,同样的位置,同样的建筑,同样的风景。她上车时发现座位上有两杯饮料,比阳光的热度更高的饮料,饮料就是我去商店的目的。

    睡醒之后,她的精神比之前好了很多,神情也轻松了很多,我们开始说话。她问我今年春节有没有特别的事情,我不假思索,回答说没有,还跟往年一样。她突然很好奇,眼神有些诡异,用怀疑的语气问我家人是不是给我安排了相亲。我不知道,这是实话,他们似乎已经知道了我的脾气,所以不会提前告诉我,在他们约定好了之后才把我推出去。

    我很好奇她为什么会知道这样的事情,我的室友不会告诉她,她的室友也不会告诉她,我想不到会是谁告诉她的,所以向她索要答案。她的回答在我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那个人就是她的母亲,她母亲是知道那一次的。她说前两年我家人就已经昂我安排了,不可能今年反而不着急,所以今年也一定帮我安排了,然后很认真的问我,如果家人真的安排了,我会不会去。

    我不知道,我确实不知道,我只能回答不知道。母亲并不知道她的事情,也不知道她已经回了省城,如果母亲知道,也许母亲不会再安排,母亲懂我。但是母亲如果真的安排了,我要不要去,该不该去。背约是一件很不好的事情,而现在的我已经更加抗拒,因为她就在我身边,是她问了我这个问题。

    我很想问她同样的问题,但是我不敢问,我还在害怕。也许最终的答案会是她的母亲还不敢催她,她的母亲也一样不想刺痛她。但是我应该怎样把她的消息告诉母亲,她虽然已经离开了那个地方,也离开了那个人,但是她还没有来到我的身边,我并不确信她会来到我身边。

    下了高速,春节的味道突然浓郁起来,街道旁的路灯已经挂上了灯笼和福结,临街的小店也都摆上了春联礼品。人们欢笑,人们喜悦,像是把光秃的落叶木都抛在脑后。去她家的路我很熟悉,我走过很多次,心里去过无数次,但在她家附近的路口我停下了,我不知道能不能进去。

    她同样疑惑,问我为什么停下,我问她我能不能进去。我的问题有些奇怪,所以她的眼睛里更加诧异,说我当然可以进去。我依旧有些犹豫,她看出了我的犹豫,解释说如果她坐动车,她父亲一定会去接她。我突然明白,就像恍然顿悟,她家人一定知道她是跟我一起回来的,她父亲一定闻过什么时候去车站接她。

    她家还在那里,模样也没有变,跟我幻想的一样。她的父亲母亲也没有变,依然很热情,叫得依然还是我的小名。她的母亲留我吃饭,但我只是下车,并没有进去,我没有购买礼品,我不能进去,更何况我应该以什么身份进去。我不想以普通朋友或是认识的人的身份进去,我曾经有特殊的身份,独一无二的身份,但现在还不是。

    从她家出来以后,我的心放轻松了,也有了一些欢喜,我不知道欢喜因何而来,但欢喜就是欢喜。一路上我都在想应该怎样告诉母亲,如果我不说,母亲会唠叨,甚至会为我安排与其他女孩见面的事情,我不能去,但我应该怎样拒绝母亲,或者说用什么借口拒绝。

    家里还有其他交通工具,我回家时很少用到我的车,但春节例外。祭拜活动是春节最重要的事情,一直都是我和母亲去,以前是开家里的车,后来是开我的车。前一天晚上母亲果然还在说我的事情,我只能用自己的不耐烦进行逃避。让我没想到的是,在我的车上,母亲发现了不属于我的东西,也不是男性应该有的东西。

    那是一个包,一个女性用的小包,母亲看到时很诧异,我比母亲更加诧异。她一向很细心,怎么会把东西落在车上。母亲问我是谁的东西,我只能回答说是她的,母亲更加疑惑的问我,难道我和她又……?母亲把后面的话省略了,我知道后面的话是什么意思,但我的回答是否定,我和她还没有走到那一步。

    母亲知道一些她的事情,叶见过过去几年在她身边的人,所以母亲又顾虑,也更加好奇。没有办法,我只能把她回到省城的事情告诉母亲,至于母亲问的原因,我也不知道,我只能回答不知道。下车后母亲不在我身边时,我给她打了电话,我要确定那个包是不是她的,虽然只可能是她的,但我需要确定。那个包确实是她的,但是她并不诧异,也不着急,我说要把包给她送去时,她拒绝了,并且说明包里并没有要紧的东西,去省城的路上再拿。

    她的反应让我有些奇怪,她为什么会忘记,她不会忘记,难道是她故意放在车上的?那么故意放的目的是什么,是让母亲知道她的存在,并且让母亲不要给我安排那些我心里抗拒的事情。我不敢确定,也不敢问,这样的事情不能问,因为答案一般都不是真的。好在她的包解决了一个问题,关于我母亲的着急,母亲今年应该不会再逼迫我去相亲。

    更重要的是,她说的是去的路上再拿,而不是去了再拿,说明她在暗示我,过年后去省城她还要与我同行。这才是最重要的,没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