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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节 退路

    抓一把泥土,捏两个泥人,一个是你,一个是我。将咱俩一起打破,用水调和,再捏一个你,再捏一个我。我中有你,你中有我。

    我一直以为沈从文先生不够浪漫,但这并不影响我喜欢沈从文先生的这段情话。我一直以为婚姻是两个人结为一体,就像将泥人打破后用水调和,会变成一滩泥,即使再捏两个泥人,那也只能是: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我中有你,以我为主,我的一部分是你;你中有我,以你为主,你的一部分是我。既然已经用水调和搅拌,又怎会分得清你和我,又怎能区分是以你为主还是以我为主,所以结果只能是: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没有区别,难以分清。

    但当我回到省城,回到这个如洞房一样装饰的房间时,我才发现我自己有些像皮埃尔-约瑟夫·普鲁东和霍华德·津恩,也像托马斯·莫尔和罗伯特·欧文。我的所谓的沈从文先生不够浪漫和你就是我、我就是你的想法,难道不是无政府的虚无和乌托邦社会主义的空想一样吗?

    人不是泥人,人是单独的个体,人不能打破后用水调和,所谓的泥人打破不过只是一种比喻。而沈从文先生的比喻是恰到好处的,因为你不可能是我,我也不可能是你。无论从心理还是身体,都不可能做到你就是我我就是你的情况,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情况却是可以做到的。

    或许只有我心里的她,才能真正与我融为一体,所有思维,所有念想,都出自一个人,但那只是虚拟的。所谓爱屋及乌,我并没有觉得她不是理想的伴侣,但人与人之间是有差异的,在我和她结合之后,在我对自己的你就是我我就是你的理想婚姻有了现实的认识后,这种差异开始出现。

    我躺在床上,床铺柔软,有新铺盖的味道,也有她的味道。我有些倦意,却睡不着,看着房间的装饰,我再次放空了自己。房间是回家举行婚礼仪式前,母亲和她一同布置的,双喜大字,彩色气球,红色福节,床头还有一张巨大的照片,我和她的照片。这里确实很像新婚新房,却不是新婚洞房,我和她的新婚洞房在家乡。这里虽然也新婚洞房的装饰,也有新婚洞房的元素,但没有洞房的热闹。

    我终于得到了她,我终于娶到了他,这是我多年的心愿,也是我多年的梦,如今梦已成真,无论是法律上,还是仪式上,她都已经是我之妻,我也已是她之夫。我在回想,也是回忆,这个梦,这个心愿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是与她初识的客车之上,还是从身份证上获悉姓名地址之时?我曾经没有答案,现在却有了,是那个学校医务室的夜晚,我睁开眼睛看见她之后,这个梦和心愿就已经生根,再也无法去除。

    昔年光武于长安之时曾言: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这是光武的梦,在长安太学修身时所立下的心愿。虽然世事波折,结合于伯升所害之际,新婚数月便即分离,后光武再娶郭氏并立郭氏为后,而终为光烈皇后。这份姻缘,令人羡慕,这份情谊,令人追思。

    光武在太学之时有此感慨,我在大学之时生此心愿,最终都得偿所愿,但我认为自己比光武更幸运,也更真实。光武只是得偿所愿,我却是失而复得,自然是更加幸运。《后汉书》记载:初,光武适新野,闻后美,心悦之。光武单凭一“闻”字,便即心悦,而我却是相识相知之后,才有的这个梦和心愿,所以我更真实。

    房门推开,她走了进来,她似乎也有些疲倦,欢喜幸福的疲倦。我看着她,不自主的笑起来,她见我笑,也疑惑的看着我,并且问我为什么笑。我对她说,客车之上初识的时候,我看她的时候,兴奋好奇,却又腼腆小心,现在好了,我可以光明正大的看了。她也笑了,只是除了欢喜之外,还有些戏谑,不屑一顾,似乎是笑我,就像听见孩童幼稚之语。

    笑过之后,她提醒我,别把床上的字压坏了。我这才发现,被子上面,还铺着一个囍字,一个最大的囍字。我确实把这个字压皱了,只能坐在床沿,把字再次铺平。只是我发现,这个字有些奇怪,因为字体边幅裁剪的痕迹并不光滑,不像是买的。

    我问她这个字是不是她剪的,她说不是,她不会剪,这是母亲剪的,一张红纸就剪了这一个字。母亲为何要这样做,我已经知道了,她也一定知道了。我笑着说好大的面子,她更加疑惑了,问我是什么意思。俗话说一张纸上画一个鼻子,是好大的面子,一张纸上只写一个字,面子自然更大。

    她有些疲倦,说我今天好像很兴奋,我回答这几天我都很高兴,反问她难道不高兴吗?她叹了口气,微笑的说高兴,但是很累。我拉起她的手,她的手有些冷,毕竟现在的天气也有些冷。我问她这个字铺在床上,晚上怎么睡,她似乎不想理我,甩开我的手,做到了桌子前,并且还说让我自己看着办。

    她确实是累了,坐在桌子前,慢慢解下了项链,再想抬手去摘耳环,只是方才抬起,又缓缓放下了,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发呆。我缓缓起身,走到她身后,轻轻把她搂在怀里,想用我手掌的温度,给她的手一些温暖。我把头轻轻放在她的肩头,用我粗糙的脸紧贴着她的脖颈,说事情已经基本完成了,可以好好休息了。她叹了一口气,说以往见别人结婚并不觉得有什么,到自己了才知道很累。

    我把她搂得更紧了,有些宽慰的说,虽然累,但是值得。她同意我的话,并且说今晚不想洗澡了,就这样睡了,明天再说。我说好,然后松开她的手,想帮她摘下耳环。我并没有这样的经验,我的手也很粗糙,我很小心,我怕手稍微重一点,她的耳朵会疼。虽然她并没有任何反应,但是耳环从她的耳垂中脱落时,我感觉就像一根深深扎进肉里的刺生生的被拔出。

    我问她疼不疼,我担心她会感觉到疼,她说不疼之后,我才稍稍安心。我再问她以前打耳洞的时候疼不疼,她却说最开始的时候确实有些疼,后面伤口痊愈,也就不疼了。我没有这样的经验,虽然男生也有打耳洞的,但我没有,我问她为了美而选择疼痛,值不值得。她却说结婚很辛苦,但是我刚才却说值得,这难道不是一样的吗?

    这时母亲在客厅叫我,说是煮了一些热茶。这次回来,母亲和父亲也都一起来了,很多同事朋友都没能去参加婚礼,今天回来就是再请他们吃一顿饭,毕竟随了份子,父亲母亲一同前来,才算尊重。她坐在椅子上,我搂着她,就像是把她抱起来一样,我和她走了出去。

    茶是红糖姜茶,母亲说这两天比较累,天气又冷,喝一些不仅能驱寒预防感冒,还能解乏。母亲说的果然没有错,她喝了一大口之后,脸色更加红润了。父亲说家里还有事,店也已经好几天没有开门了,明天便要回去了。我本想劝父亲多住几天,就当是休息,但父亲拒绝了。我其实是知道父亲会拒绝的,只是仍旧想劝一劝。

    角落里还堆着几个袋子,有花生瓜子,有水果坚果,也有糖果点心,都是为婚礼准备的。父亲做事就是这样,说这些打发时间的东西,肯定要多准备一些,宁愿剩下,也不能不够。所以才会剩下,我看着有些为难,所以问母亲该怎么处理。母亲说这是我和她的任务,留着慢慢吃,只要扎紧口袋不让回潮就好了。

    父亲却说这些都是小事,还有大事让我记得,说着便去翻弄背包。我并不知道父亲说的大事是什么,我很好奇,但父亲却从包里拿出了礼薄。礼薄是大事吗?父亲说礼薄是大事,家里的我和她不用管,但是我和她的同学、同事以及朋友随的礼,一定要记得。说罢父亲便翻开了礼薄,我和她的亲朋随的礼,都单独记录到了一起,这一定是父亲特意嘱托记礼官故意为之的。

    父亲让我拍照,以便翻查,说这是大事,是一定要做的。我无奈,我只能照做,每一页都拍了照片。父亲说她那里收到的转账礼金就不计算在内了,虽然已经做了记录,但礼金让她自己留着,我收到的都已经转给了收礼官,现在大致算一算。

    父亲所谓的算一算,其实是很粗糙的算法,并不详尽。因为父亲只算了婚宴的费用和一些大的支出,比如烟酒,一些小的比如购买花生瓜子这些并没有算进去得出的结论是礼金比支出要高一些。我提醒父亲很多小的支出没有算进去,父亲却说不用在意,那些无关紧要。我突然感觉到很幸运,幸运父亲没有选择从事会计的职业,不然我可能长不大,也活不到今天。

    父亲说我的朋友都是我自己随礼,现在却让父亲都收着了,说这一部分礼金应该转给我。我立刻拒绝了,没有理由的拒绝,父亲并没有过多坚持,但是提醒我以后若是需要随礼,礼金要从父亲那里出。我只能答应了,我担心父亲继续坚持,我只能表面上坚决的答应。

    母亲摸了摸她的头,说她这几天一定累了,家里乱七八糟的她不用管,明天母亲收拾,让她洗个澡好好睡一觉。她却有些撒娇似的对母亲说她不想洗澡了,等下卸了妆洗洗脸洗洗脚就打算睡了。看到她对母亲撒娇,我很开心,也很欣慰,只有她对母亲不再有任何拘谨,只有我的母亲和她的母亲没有任何分别,才会撒娇。

    母亲连忙回答好,然后便说要去给她倒水,泡泡脚会舒服一些。她一把拉住了母亲,说不用母亲去倒,然后她和母亲一起转头看着我。我知道母亲和她的意思,虽然她跟母亲已经很亲近,但母亲终究是长辈,而她们一起看着我就是让我去倒。我知道母亲和她是什么意思,但我装作不知道,也装作没看见。

    果然还是母亲沉不住气,骂我笨,让我去接热水。我只能委屈的起身,哀怨的说了声好,还把声音拖得很长很长。母亲和她得意的笑了,更过分的是,母亲竟然说也要泡脚,让我接两盆热水。我有什么办法呢,这是两个我惹不起的女人,一个生我养我,一个亲我伴我,要不然老人怎么会叫老伴。我不仅给她和母亲接了泡脚水,还给她们拿拖鞋,准备擦脚布。

    母亲问什么时候上班,答案让母亲很满意,还有两天,母亲说可以好好休息休息,或者我和她一起出去玩一玩。她并没有说想做什么,也没有说想出去玩,却像是向生产厂家抱怨产品问题,说我的性情,肯定不愿意出去。母亲无奈,如果是产品质量问题,应该能安排维修调试,但性格问题母亲也没办法了。母亲对她说我从小就是个闷葫芦,还有一点点古怪硬臭的牛脾气,隔一两年就要发作,让她给我纠正过来。

    我并没有听她们再说下去,而是去洗脸洗脚,我也有些疲倦,也想早一点睡觉。只是我洗漱完了出来的时候,母亲和她都已经泡好脚了,但洗脚水还放在那里,鞋子袜子也没有收,似乎是在等我收拾。母亲见我有些愣神,提醒我赶紧干活。我看了看父亲,希望能得到一些理解和援助,但是没有,父亲也去洗漱了。我有些无奈,却又无能为力,只能把母亲和她的鞋袜放回鞋架,然后把两盆水都倒了。

    母亲对她说是沾了她的光,以前从没有得到过这种待遇,她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在一边偷笑。我用严正的口气警告母亲,让母亲见好就收,只是这种警告不仅苍白无力,而且毫无作用,所以只能选择先去睡了。她也提醒母亲早点休息,说是还要卸妆,也跟着我进了房间。

    我换了睡衣,睡前的准备工作就已经完成了,但她还没有,她还在卸妆。我把囍字拿到了一边,就钻进了被窝,被窝确实比以前更加柔软舒适,只是刚钻进去,不能感觉到温暖。我舒服的躺在被窝里,她却还在发呆,看着自己的手发呆。

    我像是叫醒睡着的人一样提醒她,说被窝已经暖好了,让她不要发呆,赶紧弄完睡觉。她却并不接我的话,像是反问我,又像是自言自语,说她的手好像少了一点东西。我有些调侃的打趣说,是不是少了第六根手指,她也并不理我。

    过了一会儿后,她说她的手上少的那一点东西是戒指,我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我们没有戒指,准确的说是我们没有婚戒,婚戒是大部分人结婚时都有的东西,而我却不喜欢戴戒指。我问她喜欢戴戒指吗,她说不喜欢,我说这不就结了吗,我们都不喜欢戒指,即使有也不会戴,那买来干什么呢,当投资吗?

    她没有马上说话,而是扭头看了看我,又扭回去看镜子里的她。她说今天她的朋友也很奇怪并且疑惑的问她为什么没有戒指,她不知道如何回答,那些人还说别人结婚都有婚戒,没有婚戒算什么结婚。我并没有接她的话,如果真的要买,总归还是买得起的,只是我和她都不喜欢。我却欢快的说现在后悔已经晚了,她已经嫁给我了,没有嫁给别人,后悔也没用了。

    人在疲倦的时候,心情一般不会很好,况且她刚才的话里已经有了一些埋怨的语气,再加上我的话,她似乎有些生气,不再理我,走进了洗漱间。洗尽铅华之后,是真实,真实的她,真实的脸,却显得更加疲倦。我的眼神和表情都很奇怪,她即使已经疲倦,却还是发现了。我偷偷摸摸的从被窝里拿出她的睡衣,已经暖好的睡衣,她笑了,她只要笑,初升的阳光就出现在她脸上,隐藏起她的疲倦。

    她终于钻进了被窝,我的被窝,已经被我的体温温暖了的被窝。我和她都有些疲倦,并没有去想那方面的事,我和她一向很有默契,我知道她也不想,但我还是抱着她,而且抱得很紧。

    她说我不喜欢装饰品,那么买一块手表怎么样,她说她的父亲母亲想给我和她买一点装饰品。我问她手表的作用是什么,她有些疑惑,现在的电子手表有很多的功能,但她说的显然不是电子手表。既然不是电子手表,那么手表的作用自然是看时间和装饰,我不需要装饰品,手机也能看时间。

    她似乎有些失落,我不喜欢,她的父母又想买,但又不能只给她买,所以她有些失落。我问她父母想买多少价位的手表,她更疑惑了,问我向干什么。我说可以不用买,直接把钱给我们,那样不是更好吗!她却笑我掉进钱眼里了,还严肃的问我如果已经买了怎么办。我并没有犹豫,如果已经买了,那我就拿去退了,或者换成她的装饰品。

    她听了我的话之后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做,而且别人有的婚戒,都变成了她的装饰品。我说我的条件有限,不能给她买她想要的东西,刚好我不喜欢,也不需要,所以如果有这样的机会,我想都给她。她也抱着我,说我刚才说她已经不能后悔了,问我是不是已经后悔了。

    我没有回答她有没有后悔,只是说我已经没有退路了。她问我退路是什么意思,我说从学校医务室的那个晚上之后,她就成了我的心愿和梦,也是我认定的唯一的伴侣,从那时起我就断了自己的所有退路。

    是的,我确实做到了,我断了自己的所有退路,即使是失去她之后。我感谢上天,也感谢她,更感谢我失去她之后陪在她身边的那个人,我很幸运,我最终失而复得,她最终回到了我身边,我的梦和心愿都已经达成。在梦和心愿产生的时候,我就决定断了自己所有的退路,有退路可断,就说明我还有退路,但是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她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