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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节 延续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记忆中,清明时节的确是雨多余晴,阴雨绵绵,云山雾罩,天地朦胧,一眼无边,看不见山,看不见树,也看不见谷。但是清明时节就该断魂吗?我似乎不太认同。从生命的角度来看,有生就有死,死是宿命,也是必然。人们追思先人,才知道自己从何处来,也能知道自己是谁。

    我从哪里来,我是谁,这似乎是哲学的问题,生活不会去考虑这样的问题,也不应该去思考这样的问题。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似乎只有生活不再是问题的时候,才有时间和精力去思考这个问题。虽然没有思考,但我们这样做了,为了知道这个问题,为了明确这个问题,我们缅怀先人,我们祭扫先人,我们制作家谱,我们认祖归源,我们寻根留本。生命有限,只有代代相传,才能生生不息;生命有代,只有代代感恩,才能不断延续。

    清明扫墓,不是迷信,也不是唯心,不管是香烛纸钱,还是美丽鲜花,都只是缅怀和感恩,也许并不一定需要悲痛,也许并不一定需要断魂。去见想见的人,去与想见的人相聚,应该是期待,也应该是欢喜。这并不是对先人的不尊重,相反,我觉得先人应该更愿意看到后人平安康健、家庭和睦、生活平顺。在我们把这些报告给先人,展现给先人的时候,他们也应该是欢喜的,应该是比后人悲痛更让他们欢喜的。

    清明未至,就已经是阴雨,阴雨绵绵,一直延续到清明。细雨如丝,丝丝如念,细雨无声,浸润万物。丝与思同音,是谁把细雨读作细丝,又把丝线连接成思念。丝线柔弱,思念无力,细雨如丝,润泽的功德便会绵长,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也许正是阴雨的天气,加上清明节日的渲染,路上的车似乎也不再焦躁,也有了一种相对沉重一些的情绪。细雨如丝,穿透了云雾的笼罩,空气才能顺着雨丝的留下的缝隙,才不让浓雾之下的生灵窒息。

    浓雾不仅阻挡了空气的流动,还剪短了白昼的长度,所以天地阴晦,所以天色已暗。我不知道在路上已经堵了多久,也不知道已经走了多远,从行政区划来看,我们甚至还没有离开省城。她就在我身边,我们用体温共同温暖这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我们一起回家,她已是家人,我们一起回我们共同的家,还要一起去找寻这个家的根源。

    我并不焦躁,也不着急,因为她在我身边,不管路上有多堵,不管行驶的速度有多慢,我们一定能回到家。但在这样的情境下,我们并不快乐,即使她在我身边,看着没有尽头的缓慢前行的车流,可能谁也无法快乐。我们沉默,我们不说话,但车里并不安静,因为车载蓝牙连着她的手机,放着她喜欢的音乐,当然也是我喜欢的音乐。

    她靠着车窗,一整天的工作后立马踏上归程,让她有些疲累,而窗外的雨雾和缓慢的速度,让她有些困倦。我问她为什么不睡一觉,也许一觉醒来,我们已经到家了。她说确实有些疲累,也有些困倦,却睡不着,很奇怪的睡不着。我问她是不是饿了,如果是的话,上了高速之后,找个服务区买些吃的。她说高速上的路况想必也好不到哪里去,还是吃一些东西,应该要很晚才能回到家。

    我无奈的笑了笑,她立刻看出了我不怀好意,马上问我笑是什么意思。我无奈的叹了一口气,说她现在还可以休息,我也上了一天的班,现在还要集中精力,班课休息也没有,实在是羡慕得紧。她知道我的意思,说如果我想休息,那就让她来开车,这样我就能休息,她也能休息,永远不会醒来的休息。我自言自语,又更像是向她抱怨,抱怨她为什么学不会开车,毕竟像游泳和自行车那样的技能她都能学会。她说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算是自行车,也都是磕磕绊绊。

    我有些无奈,加上确实有些疲累,所以叹了一口气。她看了我的神情,似乎是想逗逗我,就问我是不是后悔了,还说这才几天就后悔了,当初还说什么心心念念。我说我还好,不用给我提神醒脑,我今天确实有些疲累,但能够坚持。她突然问我为什么今天一定要回去,清明假期三天,不需要这样着急的。我更无奈了,我把计划说给她听,明天我们去扫墓,后天去她家扫墓,这样一算,时间就刚刚好了。她说明天回去,大后天再去扫墓不好吗,清明虽然只是一天,但是扫墓并不忌讳是前是后。扫墓并不忌讳是前是后,但如果大后天扫墓,晚上赶到省城,第二天就要上班,会更加疲累。

    她似乎更疑惑了,说过年的时候她也去过,差不多一个早上就可以完成了,一定要一天吗?因为人口的流动,清明时节不方便回家,所以过年上坟祭扫的人越来越多。过年的时候我和她还没有举行婚礼,除夕祭拜的时候她确实去过,而且是我有意带她去的。但除夕祭扫,只是相对更亲近的先人,那些稍微远一些的,却没有去过,所以她问我是不是还有很多。我没有说很多,但确实需要一天的时间,有些路程比较远,有些没有公路只能步行,所以一般都是上午往一个方向,午饭之后再往一个方向。

    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我们终于到了高速,在高速路口花的时间是最多的。雨还在下,雾还未散,黑夜在雨雾中更加黑暗。人说世界是牢笼,在这种黑暗中,世界更像是一座坟墓,雨雾就像封土,掩埋世界的一切,压得人喘不过气,唯有车前的两束灯光,像是未曾掩埋的一点儿空间,不至于绝望,也不至于窒息。

    我确实是有些饿了,想来她也一样,所以我们在服务区停下,希望能够补充一些能量。灯光也是由能量转化而来,我们也需要能量,有了能量,才能抵抗黑暗。她先下的车,我提醒她少买一些东西,她有些疑惑,随即便走进了用餐区。我跟在她后面,却坐在餐厅的桌子前等待,我喜欢这种等待,因为她一定会过来,也一定会很快过来。

    她确实没买多少东西,两颗鸡蛋,两杯热粥,仅此而已,只是她还是问我为什么要少买一些。以往我回家,不管早晚,都不会吃东西,因为家里一定准备了很多好吃的东西,也一定会等我。她似乎还有些怀疑,说我们回家时已是半夜,父亲母亲要等我们到了才一起吃晚饭吗?她确实还没有完全了解母亲,不然她不会问这样的问题,我给了她肯定的答案,并且不需要丝毫怀疑,所以我们吃一点东西后,就要尽快赶回去。

    她问我除了过年去过的地方,其他的先人都要去吗?是的,我告诉她都要去,因为地方多,又需要徒步翻山越岭,所以可能一天的时间都比较紧凑。她问我为什么都要去,她在家时也去扫墓,但是并没有全部都去。确实,家族繁衍,上下千年,先人不可胜数,又怎么可能全部都去呢?但至少那些我知道的,曾经去过的,今年我一定要去,因为她的到来,我必须去。婚姻是大事,对我来说是,对先人来说更是,我必须亲自去回禀先人,她已经是我的妻子,也已经是他们的后人。虽然她与我的先人们并没有血缘关系,但是她的后人跟我的先人们一定会血亲,这就是生命的延续,这是毫无疑问的,也是我坚信不疑的。

    既然是去回禀先人,既然是因为她的原因,所以她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我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问,她有些担心,担心路程,也担心徒步。我并没有给与她确定的回答,即使她是我的妻子,我依然不能直接做决定,但是我希望她去,我也只能告诉她我希望她去。

    她确实没有说错,我们到家的时候,确实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也可以说是半夜了。而我也没有说错,父亲母亲确实还没有吃晚饭,还在等我们,进门的时候,父亲母亲正在整理扫墓所需的东西。自从定亲之后,每次回家,她都会带些东西,水果坚果,零食点心,有时也会是保健品,不管多少,每次都有。我曾问过她这个事,因为以往我回家总是两手空空,包括昨晚她准备时我也问过,她说扫墓是感受生命的延续,也是追思育养的恩情,那么对还在的人,养育之恩就更应该牢记于心。

    饭桌之上,父母谈论起明天的事情,父母并没有问她,她却突然主动提出要去,这让我有些意外,也让父母有些意外,但父母更多的是欣慰和满意。随即父亲便说既然她要去,那就让母亲带我们去,父亲在家为我们准备午饭。父亲还提醒母亲,让母亲赶紧给大妈打个电话,明天一起去,母亲马上明白,立刻就给大妈去了电话,邀大妈明天一起去祭扫,不让大伯去了。另外母亲还提醒她多吃一定,明天要徒步,路还不好走。

    天刚刚亮,堂兄就到了,还有大妈和嫂子,我们也已经起了,东西都已经装了车,正在吃早餐。堂兄一到就急匆匆的闯了进来,还问她要不要一起去,母亲立刻回答说当然要去。堂兄立刻笑了,说本来说好的清明那天去,你们又说要提前,还让大妈一起去,所以她一定会去。说到她时,大妈、堂兄和嫂子的称呼都是叔妈,这当然是学侄子喊的。堂兄还笑父亲,这是我结婚后第一次去,父亲作为一家之主,这样的大事竟然不去!父亲并没有解释,也没有狡辩,只是告诉堂兄,若是他也去了,午饭的时候就只能学着先人只是闻一闻气味,就可以吃饱了。

    南北山头多墓田,清明祭扫各纷然;纸灰飞作白蝴蝶,泪血染成红杜鹃。老师曾经说过,我们应该把自己放到诗人描绘中的场景去感受诗人的情感,我现在就能感受到这种情感,因为我就在这样的场景之中。公路上的车比平时多了很多,来来往往,多是扫墓,也是奔波;山里山外的坟墓,祭拜之后都能清晰可见;杜鹃花已开,隐约在山头,有隐藏在云雾中。

    我曾听过这样一段话;山里人的命,埋在山里;山里人根,埋在山里。这是没有平原的省,虽然有着高原的名称,有的却只是山。人死灯灭,入土为安,所以山里人的命,自然是埋在了山里。只有山,就只能靠山吃山,因为依靠,所以生了根,根在泥土之中,也可算是埋在土里。命不仅是生命,还有命运,离不开山,就是命运。根不只是依靠,还是回忆,也是眷恋,先人也是根,也是根源。

    像是老天垂青,也像是先人怜悯,雨已经渐渐停了,但雾气却仍旧没有散去。因为是清明的前一天,我们到了第一处祭扫的地方,满目荒草,可见亲族的其他人,都还未曾到来。堂兄像是偷懒,双手捧着刀,郑重的递给我,说今天是我的主场,我必须好好表现,所以这种费力的任务,自该由我来做。

    我本想狡辩,毕竟长幼有序,作为兄长更应该先行带头。但狡辩就是推迟,也是推卸,这似乎是对先人真正的不敬重。所以我也学着堂兄的样子,故作正经的接过刀,还大喊了一声好,声音拉得很长很长,惹得大家齐声欢笑。我一边割草,一边像先人祷告,告诉先人他们欺负幼小,下雨路滑,待会儿让他们摔一跤,以示警告。母亲并没有说我不正经,也没有怪我说的话乱七八糟莫名其妙,所有人都知道我只是开玩笑,在泥土中沉睡了多年的英灵,也一样知道。

    果然,不出意外,情理之中,大妈和母亲总是代表我们诉说祷告,祈祷平安康健,也祈祷生命繁衍,母亲告诉每一位先人,她已经是我们家的人了,已经成了他们的后人。她自然明白母亲的意思,我也明白,所有人都明白,但嫂子还是担心我和她不明白,调侃说明年再来的时候,一定要带着我和她的孩子,所以着一年之内,我和她一定要有孩子。

    我没有想过孩子,我和她还没有这方面的计划,嫂子的话和这样的情境,并没有让我产生马上要孩子的想法,倒是让我想到了生命。孩子是生命,是新的生命,生命有新,才会代代不断,才能不断繁衍,也才能延续。现在这种使命落到了我和她的肩上,为先人延续生命,为人类不断繁衍。

    我们确实摔了跤,我曾经嬉笑的向先人祷告让堂兄他们摔跤,但第一个摔跤的人却是我,我屁股上的泥,和路上我屁股留下的印记都是证明。因为下雨,山路难行,我们的鞋袜裤脚都是泥,这样情况下足以说明我们对待先人的诚心,我却想让这份诚心更加赤诚,所以我让自己的屁股也沾满了泥。我假装生气,我故作埋怨,埋怨先人是不是搞错了,我明明说的是让堂兄摔跤,怎么第一个摔跤的人却是我。

    小的时候,如果我摔跤了,摔在大妈面前,那么大妈一定会赶紧抱我起来,也一定会比母亲更加着急。只是这一次摔跤,大妈一点儿也不着急,反而哈哈大笑,尤其是我说出了埋怨的话过后,大妈笑得更加开心了。大妈说这是先人地下有知,也是先人有心,说明我们祷告的话,先人都记住了,所以明年这个时候,我和她必定已经有了孩子。

    那是一个比较陡的台阶,泥土挖成的台阶,跟在我后面的是堂兄,所谓前车之覆后车之鉴,我的摔跤并没有让堂兄借鉴,他笑我没用,也笑我没出息,只不过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他的屁股也紧紧的贴在了地上,还滑行了一小段距离。这下大家笑得更大声了,也更开心了,我感谢先人并没有弄错,还催促堂兄赶紧起来,因为我嫌弃他挡了路。一个跟头也许不能引起注意,但是两个跟头一定可以,在堂兄起身之后,我只能扶着后面的人依次走台阶。

    午饭是在我家吃的,即使堂兄说还要回家拿些香烛,但也是吃了午饭之后才去的。我和堂兄屁股上的泥已经干了,只是干了之后却更加明显,父亲一下子就看见了,调侃说别人扫墓都是膝盖上有泥,因为要磕头,难道我和堂兄还用屁股磕头吗?我解释是摔跤之后,父亲骂我们两兄弟都一样没出息,还比不上女人,因为大妈、母亲、嫂子和她都没有摔跤。堂兄是爱干净的人,也是注重形象的人,摔跤的时候有些生自己的气,但此时已经释怀了。堂兄把摔跤的责任都算在了我的身上,怪我在先人墓前胡乱说话,才让我们摔跤。

    我原本担心她会过于疲累,会坚持不住,但她终究坚持下来了,虽然看起来确实有些累了,即使天气并不暖和,她脸上的汗渍却积了好几层。虽然疲累,但是下午她还是要跟着我们一起去,说是还要看我和堂兄摔跤,看看是我摔得多,还是堂兄摔得多。

    虽然很累,但清明的早上,我还是醒的很早,起的也很早,因为她的父亲来了电话,叫我和她赶紧去。她有些不愿意,似乎还没睡醒,有些埋怨,也像是撒娇,嘟嘟囔囔的说昨天走了很多路,好累好累,能不能下午再去。我把电话交给她之后,看着她说话的样子和语气,很是想笑。虽然她的声音确实能听得出她的疲累,但是她的父亲确并不在意,拒绝了她的请求。根据她父亲的说法,早上去扫墓,下午还有家族的祭扫聚餐,所以必须马上去。

    我似乎一直是传统的婚姻观念,所以我一直认为她是嫁给了我,也嫁到了我家,她成了我的家人,也成为我家的主人。所以每次我去她家,都把自己设置成为客人的身份,直到我站在她先人的墓前,向她的先人祭扫,也向她的家人跪拜磕头,我似乎没有了客人的这层身份。我想起了自己跟她说过的话,我的先人跟她没有血缘关系,但是我的先人跟她的后人一定有血缘关系,我和她的先人也是一样,她的先人跟我没有血缘关系,但是她的先人跟我的后人一定有血缘关系。所以我不是客人,虽然我的身份是女婿,女婿这个身份更多的时候是客人,但我是家人,也是主人。

    因为血缘,生命得以延续,因为繁衍,人才能完成作为生命体的原始使命。她是家人,我也是家人,我和她都是先人生命的延续,而且还会一直延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