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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节 回忆

    僧舍清凉竹树新,初经一雨洗诸尘。阵雨刚过,洗去天空中的尘土,天空明朗,天色清晰。没有了尘土的阻隔,阳光格外灼热,天地虽然清明,却难免更加烦躁。雨已歇,人未绝,断断续续,络绎不绝。溏边的垂柳依旧摇曳,只是枝叶杂乱,倾述着风雨的摧残。叶面越宽,承受的风雨也就更多,风雨的痕迹也就更加明显。

    路面还未干,头上垂柳在微风中摇摆,想要拜托雨滴的沉重,路旁绿植繁盛,熙熙攘攘,争吵着展示从泥土中吸收来的浓绿。雨滴不舍,雨滴缠绵,滴落在后颈上,顺流而下,是一点点的冰凉的惊喜。栏杆蜿蜒,溏边小路曲曲折折,因为修建的精心细致,所以把路藏在绿叶中,也把出口藏在绿荫中,没有出口,也看不见出口。

    她就在我身边,因为夏日,我们穿着清凉,仿佛就跟行人一样年轻,一样朝气蓬勃,也仿佛回到了那个年纪。我们已经很久没有来过这里,曾经偏居在角落的几片荷叶,已经占据了半壁江山。这里是学校,行为举止更得注意,因为注意,所以有些刻意,看起来像是羞涩,也更像曾经的年纪。

    我和她沿着小路前行,垂下的柳枝偶尔拨弄她的头发,她并不生气,也不介意,介意的是我,因为这种拨弄有些轻佻和挑逗,这是我不允许的。微风忽起吹莲叶,青玉盘中泻水银。我们欣赏雨后初晴的清明,也感受荷花盛开的娇艳,风雨过后,雨迹未干,雨水浸润之下,花朵更加晶莹剔透。荷叶上的雨珠,或大或小,都是一般的圆,每一颗都是一个太阳,闪烁自己的光芒。

    长椅比土地无情,所以长椅已经干燥,只留下叶面落下的颗粒;土地比长椅有情,所以土地才能滋养生命,绿玉青青。我在长椅上坐下,是我曾经做过的位置;她在拍照,追寻生命的奇迹,凝固颜色的美丽。一朵花从绿叶中突兀而出,盛开在她的脸上,暖色的粉,娇艳欲滴。

    她许是累了,因为我看到雨落在她的额头和两腮,若不是下雨,她的脸上怎么会有雨滴。她坐在我身边,有些急促的喘气,脸色也更加红润,充满生命的红,这些都不能掩盖她的欢喜,没有什么能掩盖她的欢喜。我把水递给她,比常温稍微清爽一点的温度,我拿出纸巾,拭去她额头的汗珠。她说多年没来,这里已经变了很多,变得更加美丽,犹如世外仙境。世界本没有仙境,却可以有净土,这里就是净土,学校应该是净土。

    我开始笑她,带着调侃的嘲笑,因为我提议提前过来的时候,她还担心天气。她不仅嫌弃炎热的温度,还担心会下雨。只是雨后的风景更加美丽,因为雨本来就能孕育生命的美丽,雨水洗涤后的风景,雨水洗涤后的空气,都让她欢喜。更何况雨后的荷塘,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虽然时间不对,但雨后的清新,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清晨,再加上鸟雀叽喳,荷花直立。

    她说有几张照片很好,很美,她要发给她的室友,我看着她发了过去,还附了一句话,字里行间充满了傲娇和得意。她的室友,就是我室友的妻子,所以她们之间的谈话我可以随意看,她从没有掩饰过什么,我也一样。只是她室友的回答让她有些惊异,似乎像是一盆冷水,浇灭了她心中温暖又明亮的欢喜。她室友说孩子还小,难得周末,就想多陪陪。

    她转头看了看我,眼睛里已经没有了欢喜,反而有一些期待和无奈。我知道她的期待是什么,我也知道她的无奈是什么,但是我不能说,我也不敢说,因为我始终认为自己还没有做好准备。我只能表现出一种疑惑的表情,我脸上表情的声音已经超过说话的声音,我不需要说话。她没有得到想要的话,也没有得到应有的宽慰,所以她似乎有些失望,转头去看面前的风景,又看了看身后的长椅,突然问我为什么会坐在这里。

    我为什么会坐在这里,这似乎是一个有些滑稽的问题,我是个实实在在的人,她能看到我就在这里,为什么还会这么问?我并没有认真去思考这个问题,因为我知道她这么问的原因,我也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说她竟然也还记得这里。

    这里确实值得记住,这里就是我在失去她之前,最后一次听到她的呼吸,最后一次感受她的微笑,也是最后一次体会她的温暖的地方。那是一个下着雪的夜晚,雨夹雪,雪不大,雨也不大。雪虽然不大,但却冰冻了我好些年,冰冻了身体,也冰冻了心,直到她再次出现,那些冰冻才慢慢化开。我只记得,那时她穿的大衣绒毛很长,她用身体保温的奶茶,也更加香甜。

    她并没有继续接我的话,她沉默了,她也不需要回答,因为她问我为什么会坐在这里,就已经说明她依然记得这里,记得这条长椅,也记得那曾经持续了好几年的雨雪。这是刺痛人心的回忆,也是不敢面对的地方,我不敢面对,她也一样,因为她说多年没来过这里。这自然也应该是一个需要回避的话题,但是我们已经不用回避了,我们已经结为夫妻,我们已经合为一体。

    正是因为不用回避,所以她问我有没有再来过这里的时候,我轻松又开心的说来过学校,却没有来过这里。这里就是学校,更准确的说这里是学校的一个地方,一个最美的地方,也是我忘不了的地方,我既然来过学校,却又为何没有来过这里。我依旧很轻松,也很愉悦,我回答她说是我不敢来这里。但她仿佛依旧不依不饶,不敢并不是答案,因为不敢的背后还有原因,所以她继续追问。

    在她的追问下,我只能实话实说,我之所以不敢来,是因为怕放不下。只是我再次说错了话,害怕放不下,就是想要放下,也是在强迫自己放下。正是因为想要放下,所以她生起气来,问我真的想要放下吗?她应该生气的,因为我想要放下她,不过我知道她的生气是假的,所以我并不担心。她的生气是假的,我的想放下却是真的,而且是一直想放下。

    也正是因为一直想放下,说明一直都未曾放下,既然未曾放下,她又何必生气呢!所以在我回答是真的想放下后,她假装的生气突然消失了,变成了骄傲和得意,并且还告诉我,我恐怕一生都放不下了。是的,这个时候我和她都可以说一生了,因为我和她已经没有退路,也因为我们已经许下一生的承诺。所以我只能无奈的想反悔的说,那也只能接受这样的情况了。

    只是当她问我那晚在旅社楼下为什么要离开,没两天又通过信息说那样的话时,我竟然拿不准要不要说实话了。那时候我已经感觉到她不再属于我了,她的心也不再属于我了,所以我来这里,是为了告别。但我能这样说吗?似乎不能,我只能说不知道,自己莫名其妙,昏头昏脑的就来了这里,没曾想却遇到了她。

    我想至于为什么我会有这样的感觉,她那时不告诉我旅程的原因,只有她自己知道,而我不知道。直到现在都不知道,因为我不想问,不想刨根究底,因为失而复得,因为已经结发合卺。失有失去、舍弃的意思,都是失,但情况却有不同,失去属被动状态,而舍弃却是主动状态,矛盾的两种状态,我想那时候我都是有的。

    我们还去了宿舍楼下,那颗梧桐树还在,依旧苍翠葱葱、高大挺拔。我曾经见过它一树金黄的样子,也见过它光秃孤独的寂寞,更见过它春风萌芽的希望,这也许就是轮回,就是生命的循环,得与失,舍与得。它又长了一些新的枝条,它的树皮也脱落了一些,露出更加年轻、更加充满生命力的新皮。只是那些靠近建筑物的枝条已被除去,没有了建筑物的依靠,这棵树显得更加孤单,不能再伸进房间窥探青春的秘密,它也显得有些失落。

    她的兴致一直很好,所以我们不仅走遍了学校重要的地方,还在附近的公园里看逝者如斯不舍昼夜,还看了陌上花开繁星点点。我特意拉着她去了医务室,医务室已经改建了,不再是原来的样子,更加美丽,也有了更大的体积。医务室曾是我对自己立下誓言的地方,我曾经也以为这里是判处我无期徒刑的地方,好在这种刑罚已经解除。如果换一个角度,按照钱钟书先生的说法,我现在又何尝不是在另一个监牢之中,不再有自由,也不再是独立的自己。

    直到太阳也开始疲惫而渐渐偏西的时候,我们选了一个茶店休息,因为我们一样也已经疲惫,温度和阳光带走了汗水,也带走了我们的体力。更重要的是,我们在等待,等待我们那对室友夫妻,也等待一个更重要的人,已经多年未见的人。等待是煎熬的,等待也是烦躁的,但凉度适宜的饮料和空调里生出的冷气,降低了这种烦躁,更何况她就在我身边,我为什么还要焦虑呢。

    我们最先等到的是我们的那对室友夫妻,虽然已经多日未见,但我见到室友时却很冷淡,他也一样是冷淡。而我们的妻子,即便只是隔日,仍旧非常热情,不禁让人感慨难得相聚。这或许就是男女之间的一种区别,我和室友虽然态度冷淡,但并不代表我们之间淡了感情,有些人就在那里,不会离去,不会背弃,那么又冷淡或者热情都不会重要。更何况,我和室友之间表达热情的方式实在是不雅,也不能令人愉悦,因为我们只会费尽心力的调侃、嘲笑、揭短和挖苦。

    更何况他今天让我等了这么久,我为什么还要热情,我不发脾气,不抱怨就已经很好了,我是不可能表现不出热情。我开始挖苦他,这是来见老朋友,多年未见的老朋友,他竟然并不着急,足以证明他并不在意,不在意友情,也不在意相聚。但他好像并不在意,他假装不在意,他说自己现在最大的责任和使命就是相妻教子,这是每个人的使命,也是每一个生命的使命,与此相比,其他的都不是最重要,也都不会最重要。

    这并不是能够相比的,不是任何事情都能相比的,没有最重要,也没有第二重要,这不需要相比,也不能,更何况我们要见的老朋友也还没有到。只是他说的话却让我开心,因为只有相夫教子之说,并没有相妻教子的成语。如果从一般的角度来说,说出这句话,足以证明室友的家庭地位,也可以说是惧内或者耙耳朵,但是看室友说话的神情既骄傲又得意,那些俗世的说法仿佛并不成立。

    我们要等的那位老朋友,也是我们的室友,他来自外省,毕业之后就已离去,再也未曾回来,也未曾相聚,所以我们都很在意这次相聚。这位老朋友是我们一群人中最先结婚的人,他曾经的故事也曾令我们所有人都非常羡慕,因为美丽,也因为纯情,从学校到生活,从爱情到婚姻。只是美丽的东西都很短暂,因为短暂而美丽,而感情的纯粹在生活的风雨中难免污浊,所以他的婚姻已经结束,而且已经结束了不短的时间。

    我们并没有等多久,室友和他妻子的奶茶都还没有喝完,我们的老朋友就已经到了。这是学校附近,老友重逢,故地再会,我们都很兴奋,我们都很珍惜,我们相互拥抱,就像我们曾经相互拥抱。我们通过拥抱和笑声倾诉了分离之苦和相聚之喜后,这位老朋友突然歪着头看我身后,我身后站的是我的妻子。这位老朋友嬉笑的说,这个人他认识,历尽劫波,终成眷属,为我高兴,也为爱情高兴。然后他又看了看我妻子身边的人,略作沉思,眉头紧锁,说有些眼熟,却想不起来。室友连忙解释,因为这位老朋友见过室友的妻子,因为室友的妻子跟我的妻子也是室友。

    这位老朋友突然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一般,然后热情的打招呼,并对我和室友说,没想到我们竟然成了连襟。连襟二字一出,我们都有些惊愕,因为连襟本来说的是血亲姐妹的丈夫,我的妻子和室友的妻子并没有血亲,但仔细想想似乎并没有错,所以在惊愕之后,我们都哄堂大笑。我们都在等待,等着这位老朋友介绍,因为他并不是一个人来的,他的身边还有一个人,一个女人。

    这位老朋友果然开始介绍,介绍和他一起来的人,但他的介绍并不完整,因为只介绍了名字,却没有介绍身份,并且在介绍名字之前,他还停顿了一下。身份是很重要的,不介绍身份,只介绍名字,说明身份还不确定,关系也不确定,但是一男一女结伴外出旅游,即使不确定,也应该知道是什么了。介绍之后,老朋友立刻表达了歉意,并且说明刚刚从上一个游玩的地方赶到,也刚刚安排好住宿。我们并不在意,因为这一点并不紧要,如果非要将等待和相聚进行比较,那么等待就是不紧要的,更何况只是短暂的等待。所以我们欢笑,我们相互搀挽的向吃饭的地方走去,那是我们曾经多次去过,也早就订好了的。

    在包间坐下之后,我们继续倾诉相聚的欢喜,问询近况,也谈及与其他同学的联系。老朋友的伴侣却突然提出了一个问题,一个我们想不到的问题,一个我们无从回答的问题,问的是我们三个男人的年龄大小排序。我们心里奇异,我们有些愕然,因为我们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也没有将我们的年龄进行排序,更想不到会有人问出这个问题。见我们脸上的诧异,老朋友的伴侣只能解释,对三个男人的年龄进行了排序,也就能确定三个女人之间的关系,更准确的说是确定彼此的称呼,比如是嫂子,还是弟妹。

    也许是老朋友更加了解自己的伴侣,每个人都应该比别人更了解自己的伴侣,不只是应该,而是必须,所以他最先反应过来,也最先回答了这个问题。我们之间的年龄排序,跟她们之间的称呼没有关系,老朋友说她们之间按年龄排序进行称呼,不要把我们男人卷进去,并且猜测他的伴侣年龄应该要小一些,所以称呼姐姐就好。

    饭已足,酒半酣,夕阳落下,夜幕降临,灯光比阳光美好,尤其在这个季节,因为灯光同样能够带来光明,却没有温度,不能引起烦躁的心情。我们谈天说地,气氛轻松,气氛欢乐,仿佛已经忘记同桌的三个女人。室友的妻子说也有不短的时间未曾来过这里,夜晚已至,气温适宜,想出去走一走,就让我们三个自己留在这里喝酒,还热情的邀请了老朋友的伴侣。我不喝酒,我向来不喝酒,但我却不能不留下,因为我们并不是为了喝酒而相聚,是为了相聚而相聚。

    室友最了解别人的心思,所以他偷偷的到门口窥探,又轻轻关上了门,对老朋友说人已走远,想说什么都可以说了。室友并没有猜错,因为老朋友果然收起了笑容,也收起了欢喜,他手握酒杯,开始沉思,也变得沉重。我和室友并不着急,我们知道这个时候的老朋友需要的是陪伴,更是倾听,而不是催促,更不是追问。

    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后,老朋友抬头看了看我,他的眼神很奇怪,有悲伤,有哀怨,也有悔意。我没有问,我在等待,但我却有一些不安。老朋友转了转手里的酒杯,然后仰头一饮而尽,那是一杯酒,满满的一杯酒,一大杯酒。酒杯已空,老朋友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非常沉重的说他自己也不想这样,这本来是幸福欢喜的相聚,他以为自己可以忘记,但见到我,尤其是见到我的妻子以后,很难不让人难过,很难不让人回忆过去。

    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室友也知道,室友像是宽慰,说那时候整个宿舍就我和老朋友的爱情最为火热,而且我们两个也曾带着伴侣相约一起,四个人一起吃过饭,一起游玩过,所以不可能不想起。我们并没有问其中的缘由,我们知道他和那个人最早结婚,也知道他和那个人已经结束,从他脸上的神情,我们能够看出一些悔意,也能猜出一些端倪。

    也许那杯酒喝份量过多,也许是喝得太急,老朋友真的已经醉了,但他还是努力的控制自己,不至于情绪崩溃,不至于让自己完全陷入回忆里。我能体会这种感觉,因为我曾经也一样,在她没有回到省城之前,我也是一样的在回忆的泥潭里挣扎。因为是泥潭,所以内心恐惧,内心挣扎,却又不敢挣扎,越挣扎,陷得越深,而且自己随时有可能被吞没,随时有可能崩溃,只有偶尔露出鼻孔呼吸时,才能短暂的休憩。

    老朋友看着我,眼神有些迷离,说很羡慕我,虽然过程痛苦,虽然曾经艰难,但最终却能拥有。当情绪即将失控的时候,老朋友都会把头低下去,不让人看到他痛苦的表情,也不让人看见他煎熬的眼神。我和室友只能宽慰,只能陪伴,用曾经别人宽慰我的话语,虽然我知道那些话压根不会有丝毫的作用,但除此之外,我又能做什么。

    老朋友说虽然有些话不合时宜,因为我和妻子刚结婚不久,但是我最能知道他现在的心情,也最能体会失去的痛苦。老朋友还说,失去之后才懂得珍贵,所以拥有就一定要珍惜,让我和室友不要向他那样,一失足成一生的悔恨。

    情绪失控的人,往往又最冷静,所以老朋友自己主动结束了这个话题,因为不能让他的伴侣回来时看到他的痛苦和怯懦,所以他开始整理自己的情绪,想把欢喜再一次装进去。但是,假装其实是最痛苦的事情,更何况要在朝夕相处的伴侣面前时时刻刻的假装。我没有经历过时时刻刻的假装,所以我没有领会过那种痛苦,却可以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