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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狂徒

    “天气晴明!”伴着木鱼声声,我起身穿衣。未梳洗,便先打开门锁,又推开窗子,看那报晓的人。

    “姑娘在看什么呀?”一位侍女端着水盆进来,笑意盈盈的问我。

    “这些敲木鱼的,是些什么人?”

    “哦,这些人多半是附近寺庙修行的僧侣,每日清晨,给京华城里的百姓报晓。”

    这个侍女的声音也清脆好听,跟鸟鸣声似的,我听了心里欢喜,便说道:“有劳昨日与今日姑娘的照顾,在下石见霖,请教姑娘芳名?”

    听了我这话,她慌忙福身道:“姑娘,可不敢这般说,这般说实在是折煞婢子。婢子是新来的,名叫环娘,今日被拨来,伺候姑娘的,若是姑娘喜欢婢子,愿意留下婢子,婢子喜不自胜。”

    我将她扶起来,很温柔的说:“你既然愿意照顾我的生活起居,应该是我感谢你才是啊,环娘,你以后跟我不必这般客气。”

    她笑的很开心,又拿来一本册子,道:“这册子,是填姑娘从前户籍,还请姑娘如实填写。不然揽花阁可不敢留用姑娘。”

    “那也容我先梳洗吧。”

    环娘很懂事的过来服侍我,她手很巧,梳头的时候用导引术,让我觉得通体舒泰,神清气爽。又给我梳了个盘福髻,鬓间轻轻为我插上一朵粉玉桃花,既不过分浮夸,又不至于使今日发髻太过平淡。

    待为我梳洗打扮完,又替我研磨。我打开那册子,需填写真实姓字,户籍,因何来揽花阁。多亏我下来之前,落凡司君早给我编好了。苏砚雨,本平江府临县人,家中兄长管事,嫂子容不下幼妹,于是便只好只身前往京华,聊以生存。

    我写完册子递给环娘,又托她回来的时候顺便买些芝麻烧饼,再称几两茉莉花茶。

    待环娘回来,我冲了两杯浓郁的茉莉花茶,请她对坐,一起用早饭,她当然推辞了很久,不过好在我态度坚决,她只得坐下。

    我心满意足的拿了个芝麻烧饼递给她,又给自己拿了一个。

    “环娘你尝尝,我从前最爱这样早点了。芝麻酱烧饼再就着茉莉花茶,好吃极了。”我未用筷子,直接手垫着包芝麻酱烧饼的牛皮纸拿着烧饼吃,这吃相或许确实不雅观,实在是对不起落凡司君给我编造的那个大户人家小姐的出身,也确实让环娘觉得吃惊,不过人生在世,行乐须及春,何苦在意别人的眼光与看法呢?

    芝麻酱烧饼最外面那层皮儿酥,脆,还带着密密麻麻的白芝麻,牙齿一碰,这层皮便迫不及待的碎在了嘴里,这烧饼里面软和,又带着点儿蓬松的意思,咬下来一口,热气里氤氲着芝麻酱的醇香。此时再端起茶杯,茉莉花茶在滚水中释放出幽幽花香和茶香,此时散发着无尽的诱惑。轻轻啜饮一小口,茉莉花茶香与芝麻酱烧饼的香在嘴里碰撞,相互融合,相互升华。当真是妙哉,以至于我与环娘两个人,一顿早饭,吃了三个半大个儿的芝麻酱烧饼。

    “姑娘,我多买了几个,正是想着您剩下去喂揽花阁后面的野猫儿的,如今只剩半个了。”环娘笑着说。

    “那有什么,一会咱们出去,你再买些喂它们不就得了。”

    “那流浪的生灵能碰到姑娘这样的善意,当真是一件幸事。”

    环娘这么一说,我便想着,她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若是家境殷实,不愁吃喝,何苦来这烟花巷陌伺候别人呢?她这般怜悯流浪的猫儿,可能便是在流浪猫儿身上,瞧见了自己的影子吧。

    “你放心,我会对你好的。”我突然这么没来由的说了一句。

    “环娘,我昨日还应下了个裁缝的活计,一会你便陪我出去吧。”

    “姑娘您还真是多才多艺。”环娘赞叹道。

    我干笑两声,是了,这里的姑娘们大多也都二十左右的年纪,皆能弹琴能跳舞能唱歌,有些还能识文断字,吟诗填词。本仙活了两千多年,若是什么都不会,不真虚度时光了?

    我与环娘到了布行,领到了活计,这女子当真是讲究,这薄薄的褙子上竟要满绣上一幅春来闻香图。看这样子,我接下来半个多月都得做这个活计了。

    今日早饭吃的实在是多,一直绣到傍晚,我都没吃什么东西,只是喝了几盏茶。入夜了,熄了灯,从绣坊出来。

    “姑娘今日辛苦了。”老板娘很客气的说。

    “哦,辛苦些无妨,只是早日绣完,可不敢让客人等急了。”

    又说了一会话,我才从老板娘的店里抽身出来,回了揽花阁。

    “见霖,你回来了?快去换身衣服,一会儿啊,你就坐在那个帘子后面弹琴。”老板娘竟然很热情。

    看着跳舞弹琴的姑娘们,我一个女子,都自行惭秽,自觉容貌实在不如她们,看来老板娘给我设个帘子,叫我在帘子里弹琴,当真是没什么问题。

    于是我在环娘的陪同下,更了身明艳些的衣裳,抱着水仙的琵琶,坐在帘子后面。轻拢慢捻,开始弹一曲配合前面舞娘的曲子。

    喝多了的男人真可怕,至少我在这里看到的是这样的,酒是水的火焰,是粮食的精魂,灌溉在凡尘中的人身上,把人的情绪拉到一个极度亢奋的状态。酒酣耳热之际,他们也抛去了平时的斯文,反倒是他们旁边揽花阁的姑娘是如常的清醒与克制,我听着这一阵又一阵的吵嚷与喧闹,只觉得可笑。

    “哎,这弹琵琶的是谁啊?”

    “哎呀,爷,您怎么想起来问她了,她是个新来的,您要喜欢,我给您找别人。”我听见老板娘的和一个男人的争执,但是依然沉稳的继续弹我的曲子。

    “啊不,我还就瞧瞧她了,设个帘子神神秘秘的,都到了这里了,还清高个什么呢?”

    我心里一阵厌恶,他不也是到这里的人吗?他又是何处来的清高呢?

    忽然他拉开了我面前的帘子,烛火喧闹涌过来,将我包围着,我坐着,只能看见他的躯干。但我不屑于去看他的脸,便还是如常手不乱的弹琵琶,亦垂下眼睑,并不搭理他的话。

    他好像恼了似的,居然伸手抬起我的下巴,呵,我要是功法还在,别说是一个,就算是一百个他,也尽数化为齑粉了。然而好汉不提当年勇,此番我的任务便是弹琵琶,故我依然垂下眼睑,照常弹琵琶。

    “哎,你这姑娘虽说长得不是一等一的出挑,但是还挺有个性。你这样,是为了吸引我的注意吧?”

    我差点笑出声来,这些人都那里来的自信,别人只不过如常做自己的活儿罢了,与他何干?难不成真的在有些人心里,这世间万物都围着他转吗?

    “你还不理我,你……”他仿佛怒了,感觉他仿佛要抬手打我了,如果他敢动手,等我回去就……

    “爷,她不懂事,惹恼了您,不过您这么些日子没来,是忘了月季了吗?”

    我惊诧的抬起头,竟然是刚才在跳舞的姑娘。

    紧接着那个男人的手抚摸过她柔软轻盈的腰肢,又如狗儿一般嗅她发间幽幽的香气。这香气使他发了狂似的,他在她的耳边说了些话,勾的月季姐姐笑了,他又扭过头来,冲着我说:“不理这不识抬举的。”月季姐姐倒是很温和的看了我一眼,那秋水般的眼睛里充满着安慰,月季姐姐收回这个眼神,又媚眼如丝的对那狂徒说:“咱们走吧。”

    目送月季姐姐走了,我想着那温和的安慰,突然眼睛湿了,想哭的情绪溢满了我的胸膛。为何世人皆看不起这秦楼楚馆的女子,月季姐姐用了这个方式,可是她在守护着一个她眼中的小妹妹啊,一想到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我心里越来越不是滋味,手上的指法不由得也乱了,弹错了好几个音。

    水仙姐姐走过来,摸摸我的肩膀,温柔道:“妹妹你是吓着了吧,算了,你回去吧,我替你弹。”

    我不晓得该说什么,但是看见水仙姐姐,我的眼泪汹涌决堤,水仙姐姐赶紧用身体挡住我,拿出她香香的手帕,给我擦干了眼泪。

    “妹妹,你快回去吧,横竖大家来这里,都不是来听曲的,你弹得好,不过也是便宜了那帮登徒子,你去歇着吧。顺便跟大家去照顾一下绣球。”水仙姐姐边说边为我指了指楼梯口阴暗的地方,那里依稀有两个姑娘,一个已然直不起腰来,另一个好像扶着她。

    我点点头,疾步走到那里。那绣球也就十三四岁的年纪,现在正吐的不成样子,她身边的姑娘眼泪汪汪的看着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我简单的同那清醒的姑娘揖了手,去端了被温茶,欲喂给那个喝多了的女子。

    “妹妹,你是新来的石见霖姑娘吧?”

    “正是在下,请教姐姐芳名?”

    “哦,我是秋菊,这绣球新来的,奈何刚刚楼上那帮天杀的,一杯一杯的灌她,好好一个姑娘,给灌成这个样子。这傻丫头喝多了酒,开始想起从前那些伤心事,连哭带吐,我才说把她带出来。但是我还得回去陪着那帮天杀的,见霖妹妹你照顾她一下。”

    “秋菊姐姐放心吧。”

    听我这句话,秋菊姐姐便疾步回去了,人皆说青楼女子无真情,你说他们这般不把人当人,如何让人生出真情来呢?

    我和环娘,一人搭着她一个胳膊,准备把她抬回我的房间里。这姑娘当真不沉,抬她的时候有时碰见她的骨关节处,感觉被硌的生疼。到了房间里,我将她扶在我的床上,又帮她更衣脱鞋,待我收拾好,环娘已经端来一杯浓浓的茶,我扶着她的背,环娘把茶给绣球灌下去。我看茶喝完了,便轻轻将她放到床上,准备让她好好睡一觉,我刚要离开,忽然感到一只手紧紧抓住了我的手腕。

    是绣球,我想挣开,帮她盖好被子,奈何她攥的太紧,我只好又坐回她身边。她又过来紧紧的抱着我,把脸埋在我的怀里,口中喃喃道:“你别走,你别走……”

    我轻轻拍着她的背,轻轻的说:“好,我不走,我陪着你,我陪着你。”

    她仿佛很满意的样子,我看不见她的脸,但是她搂着我的力道好像又紧了几分,“真好,娘亲,你陪着我不走了。”

    这,她大概是喝的太多,现下已经糊涂了,把我当成她娘亲了,环娘好像不大乐意,觉得我年纪尚小,然而我倒是心安理得,毕竟我其实当她太太太太奶奶都担得起了。于是我心安理得的继续扮演着娘亲的角色,无比温柔的拍着她的后背。

    “娘亲,我现在已经挣了好几十两银子了,可以供着妹妹学绣工了,娘亲,我现在叫绣球了,不让我叫小燕了,娘亲,我还是喜欢叫小燕。娘亲,小燕好不好?”

    我听着她这口齿不清的胡话,心里一阵酸楚,眼泪又滴落了下来,砸在手上,透着入骨的微凉。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待心绪略微平复,又拍着她的背,用我此刻最温柔的语气说:“小燕当然好,小燕是我见过,最最好的孩子了。”

    “真的?”

    “真的,我不唬人的。”

    她听着我说的话,傻傻的笑了,我抬头看环娘,她也早已梨花带雨,但是怕吵到绣球,没敢出声,只是滴滴的啜泣,我看着又是一阵心酸。我抬起一只手,冲环娘招了招,示意她也可以过来。于是她过来坐在塌上,也被我抱着。

    待绣球睡着,环娘也累了以后,我安排她们俩在我的床上躺好,环娘一开始还是推辞,但是好在我态度强硬,并且撒谎说我不困,她才安心歇了。

    我悄悄的研磨铺纸,虔诚无比的在纸上写:“水仙水仙水仙,月季月季月季,绣球绣球绣球,秋菊秋菊秋菊,环娘环娘环娘。”

    这是历凡劫的时候,当一个神仙发现某个凡人心思纯良,便在纸上写三遍这个人的名字,落凡司君看了,就会核对这凡人的经历,若确定这凡人的确不错,便去将这凡人在凡尘中的苦难大部分都去除,保逢凶化吉,最后得一个善终。当然了,其他历凡劫的神仙恐怕不记得,但是他们依然会这么做。

    故好人有好报,此事实在不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