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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落雪

    再见阿穆的时候,已然是正月初七了。

    今日晨起,那报晓人喊:“天阴,欲雪。”我忙起身来看,果然如此,心里便十分开心。

    正月里,环娘和其他小丫头们收了好些压岁钱,所以最近她的心情也是极其好的。

    “最近你们常在一起打牌,我倒是很少能与你这样坐着说话了。”我笑着道。

    “姑娘好似对打牌这种事没什么兴趣。”

    “嗯,我总觉得自己反应不过来那打牌中的关窍。”

    “不过我最近确实照顾姑娘疏漏了。”环娘自责的反省道。

    我笑着拉起她的手道:“我这么大的人了,自己也能照顾好自己的,况且一年你们也就欢闹这么几日,我还能拦着你不成?”

    我又刮了一下她的鼻子笑着道:“我就是怕你这小丫头输多了银子,心里头难过。”

    环娘又笑了,她说:“大过年的,再不为这几两银子恼的,也不吉利。姑娘忒小瞧我了些。”

    “是是是,竟是我眼拙,没瞧出来环娘姑娘这般视金钱如粪土。”

    “银子嘛,就是为了让人开心,若是人拿着这银子都不开心了,还拿它做甚?”

    “天下人,竟没有几个似你这般通透的。”

    “姑娘又取笑我了。”

    “你看,我好心夸你,你倒多心,那我以后不夸你了。”

    “姑娘……”

    门外一个小姑娘喊到:“环娘,我们打叶子牌正缺个人,你来不来?”

    环娘先看了看我,我冲她点了点头。

    她才很开心的回:“就来了,你等我会儿。”

    屋子里又剩我一个人,我默默起身煎茶,又去书架上拿了本书,刚把书拿在手里,便听得一阵敲门声。

    我以为是环娘,就边笑着边开门道:“你莫不是忘了拿银子了吧?”

    待我把门全打开,才发现门外站着的,竟然是岑曾和阿穆。

    阿穆笑着问我:“雨儿,什么银子。”

    “哦,我,我以为是环娘。”我慌忙解释道。

    阿穆又笑了笑,顺势挽着我的肩,把我带回房间里,岑曾默默关好了门。今日的阿穆看起来很憔悴,好似好几日没有休息了一般。

    “阿穆大人忙完了?”我将书放下,又去取了个新的茶杯。

    “其实还没有,眼下又要忙起来了。”阿穆疲惫的叹了口气。

    我有些心疼,边帮他添茶边问道:“那怎么不好好休息休息,还来这里做什么?”

    我正疑心我这话是不是说的太生硬了,而阿穆好似并不介意,他从我手里接过茶杯,闻了闻茶叶的香气才道:“因为我,我好想见你。”

    我红了脸,不敢看他的眼睛,只是低着头道:“那也该好好休息,注意身子。”

    “可是快下雪了。我想着你这里的一杯茶。”阿穆还是很温和的样子。

    “那你要读什么书呢?我最近又读《庄子》,感觉静心又安宁极了。”

    “嗯,那我同你一起读吧。”

    接下来房间里只有轻轻翻书页的声音,和茶壶微微蒸汽的声音。只不过我偶然抬头,总是能对上阿穆的眼睛,于是我便尽量克制着自己不抬头看,然而总是失败,这个世界上最难抵御的,莫过于诱惑。

    “雨儿,你知道《庄子》通篇,我最喜欢哪一句吗?”还是阿穆先打破了安静。

    “洗耳恭听。”

    “雨儿太客气了,这般说话,倒是显得我们远了。”阿穆喝口茶,然后放下茶杯定定的看着我道:“我最喜欢那句‘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呜呼待哉?’”

    我看着他酷似师父的神情,忍不住又想起从前师父问我:“雨儿,你可知我这里为何叫六气真境吗?‘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呜呼待哉?’”

    接下来,我听见记忆里的师父和眼前人阿穆一起说:“一个人得多么的清净无为,多么的自由独立,才能如此骄傲的立于天地之间,说一句‘彼且呜呼待哉’?顺应天时,在这浩瀚无穷的时间之中,无所依赖的遨游,此乃我终生之所求啊。”

    我忽然泪眼婆娑,忍不住问眼前的阿穆道:“你果然真的,不认识我吗?”

    阿穆被我这么一问,问的有些愕然,他笑着道:“雨儿你说什么傻话呢?我们相伴这么些时日,我怎么会不认识你呢?”

    我默默的擦了一把眼泪道:“抱歉,阿穆大人,是我糊涂了。”

    阿穆帮我把空了的茶杯填满,然后突然轻轻的说:“不,你不糊涂。其实我有的时候也忍不住觉得,你是那么的熟悉,我有时也忍不住想问你,我们是不是认识?我感觉我来活这一世,也许就是为了遇见你,为了听你给我一个答案。”

    茶水有些烫,我用手帕垫着也将那茶杯放在我手心里,好为我保持着最后一丝不泄露仙家天机的清醒。

    阿穆有些自嘲的语气道:“我活在这世上,四十有二年,在家中为长子,从小便被严加管教,父亲严酷,母亲亦对我寄予厚望。于是我便广涉猎,习箭术。又在这朝堂纷争当中求平衡,而来二十有二年已。虽如此,我再回忆起这些事情,便如云烟过眼,甚至还不是很真切,仿佛是别人身上发生的事儿一般。唯独遇见你,便觉得同你说的每一句话,与你经的每一件事,都历历在目,真切无比。”

    我听了阿穆的话,不禁陷入深深的回忆当中。是啊,我从前是两团真气相生相合出来的神仙,那时候在天境是个最小不过的芝麻小仙,入仙学,修习仙术,惭愧我不如阿穆那般样样拔得头筹,然还是被六气御人选了回六气真境教养修习。而后历雨霜、极寒、酷暑之劫后,终成星耀宫司星神君,再历雷剑之劫,仙阶再升三品,然而现在回忆起这些,也觉得遥远而不真切。修习时,总是与师兄相伴,然现在回想和师兄相伴的那几千个日日夜夜,也觉得陌生。唯独有关师父的记忆,不论隔了多少个百年,还是刻骨铭心,难以忘怀。

    窗外有顽童嬉闹,他们仿佛在喊:“下雪喽,下雪喽。”阿穆起身走到窗户边,支起窗子,没有风,雪落无声,地盖上雪,再映着天光微凉,给天地之间带上朦胧的光。

    “下雪了。”

    “嗯,下雪了。”

    “看来我今日来对了,若是偷懒,我便爽约了。”

    阿穆在窗边站着,以纷纷扬扬的大学做背景,竟然显得他有些疲惫而孤独,我于是情不自禁的走到他身边去。

    “为了赴约,阿穆大人怕是又要少休息好久了。其实雪还会再下的。”

    他替我随手拿起衣服架子上的披风披上,便系带子,边很温柔的说:“雪还会再下,可是雪下一次,或许就少一次。对于想见的人也是这般,她多等的失望一次,或许见她的机会就少一次。她可以等,可是我不愿她等,所以不论怎样,都是要来的。”

    “只是雪天路滑,你回去的时候,更得多加小心了。”

    “雨儿竟这么早就要赶我走?”

    我伸手出去接了一瓣雪花,洁白的雪花在掌心,先褪成透明的颜色,而后才化成小小的小小的一滴水,阿穆和我看着掌心里的这瓣雪花,同时笑了出来。

    “不是赶你走,不是你说又要忙起来了吗?不若早些回去,天还不算黑,尽早忙完,也好尽早休息。”

    “雨儿,这凡尘纷扰当真叫人疲累,还是同你待着,便觉得轻松舒服不少。”

    “其实同你待着,我也感觉安适。”我又接了一瓣雪花,看它轻轻的羽化。

    阿穆好像很惊喜,他笑着问我:“当真吗?那你跟我回家好不好?”

    我忽然意识到这话说得失了分寸,于是我改口道:“阿穆大人的确让我觉得安适,不过我对阿穆大人您无半分非分之想,只是把阿穆大人当知己,当好友。阿穆大人若成婚,还是好好找个姑娘。”

    阿穆眼睛里亮着的光旋即灭了,然他还是坚定的说:“我不介意等。”

    “阿穆大人你……”我刚想劝他,却被一阵敲门声给打断了。

    “谁呀?”阿穆问道。

    “大人,是属下。”

    阿穆于是过去给岑曾开了门,好像是岑曾与阿穆低声说了几句什么,然后他又退出房间去,把房门关好。阿穆又朝我走过来。

    他满脸不舍与歉意,道:“雨儿,抱歉,我该……”

    “大人若有事就忙去,总在这种地方流连总归不是正事。人生如雪,若是净浪费了用来等些无谓的人,也太可惜了。”我故意冷言道。

    “雨儿,你说的是,人生如雪,可是若最后连融化都不能融化在心爱之人的掌心,才更是悲凉。”

    “若是你心爱之人执了伞,你岂不是永远不能落在她的掌心里?故不如还是与其他雪花相依,或可温暖些。”

    “若心爱之人执了伞,那便落在她的伞上,静静的为她载一路的月光。即使等不到,也绝不退而求其次。”阿穆最后这句话说的坚定而认真,他这个样子像师父,却又不像师父,不知怎的,我好像突然没办法对他冷言。

    于是我也很温柔道:“阿穆大人回去时注意些,别受凉。”

    “嗯,外面下雪路滑,今日你不必送我下去了,就好好待在屋里吧。”

    我点点头,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我房间门口,我又重新走到窗边,目送他的牛车一步一步,在雪地上留下一个又一个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