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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朋友,哈哈,好个朋友!能有你这样的朋友陪葬,也不枉这朱家弃女来人间一趟!”

    傲瑞开怀大笑,得意之中带着一丝惋惜,似乎对夜长明这位即将陨落于此的天下第一强者极为欣赏,以致竟有些不舍。

    然而与此同时,他的神识充满戾气,不断袭扰凭借惊世神速游弋于重围之中,却不肯就此脱身远遁的夜长明:“你死,是咎由自取,而她,却是因为你,方才落入今日这步田地!

    “当日一战,本汗死忠铁卫半数亡于你手,实力权势皆遭重挫,可你如此凶威,怎不令你那位皇帝寝食难安?须知为人君者,最不能容忍的,便是你这等倚仗武力、肆意妄为的匹夫,更何况,彼时他已对你的女人出手,便说与你有夺妻之恨亦不为过,他又岂敢用性命与江山,赌你忠心不移?

    “本汗固然王座不稳,他朱炽也同样在你与三族的威胁下寝食难安,那场议和之所以如此顺利,根本原因便在于本汗与他的默契,而一旦边患平息,他第一个要对付的,便是你这个东军上将!

    “你以为,你诈病称伤,主动示弱,甚至交出军权,便能取信于他?幼稚!即便你挂印离营,姓朱的也有的是办法逼你出来——牛朋,董实,方勇……那些曾经誓死追随你的东军将士,甚至他们的家人,都会被朱炽一步步推入深渊,到那时,你这莽夫的下场只有一个,那便是以逆贼之身,自投罗网,壮烈而又窝囊地死去。

    “大祸临头,你自己浑然不觉,朱璃却早已替你算好了一切。为了帮你免除后患,她应本汗之邀,嫁入王帐,企图靠着她那份所谓的天命血脉与本汗博弈;待她发觉本汗对她不屑一顾后,又曲意奉承,以色相、利益勾结傲云,蛊惑他篡夺本汗的权位……

    “归根结底,从一开始,她要做的便是挑动王庭内乱,进而打破本汗与朱炽的默契,倾北域之力威慑帝国,使三族,尤其是手握军权的萧家,有充分的理由作为支点,去保住你那些东军故人,如此,你和你的女人方可高枕无忧、避世修行,直至境界圆满,安心渡劫飞升!”

    ……

    ……

    夜长明心神剧震。

    听得傲瑞这番剖析,他终于明白朱璃北嫁王庭的真意,如此苦心孤诣,他便是再迟钝,也能感受到这其中蕴藏的深情厚意。

    略一分神,他被追兵逼入绝境,面前数道冰墙遮天蔽日,眼看便要合拢。

    千钧一发之际,他拼着大耗功力,逆势疾退,与身后紧追不舍的岱钦硬拼一记,借力远遁,虽然暂时脱出重围,但距离朱璃却更远了一分。

    见他处境狼狈,傲瑞高声叫道:“夜兄弟,事不可为,莫逞匹夫之勇!傲瑞此生最惜英雄,若你愿意效忠王庭,我便宽恕可敦谋逆之罪,将她转赠于你,成全你二人这场金玉良缘,可好?”

    另一边,他的神识愈发厉狠:“你可知,本汗早知朱璃所谋,为何还要给她机会施展?

    “实话告诉你,本汗求娶于她,与她的血脉、功法一概无关,本汗唯一的目的,便是亲手置你于死地!

    “你一介匹夫,竟敢设局诱杀本汗,更令本汗蒙羞受辱,被人称作‘龟壳大汗’!

    “若你当日将本汗斩杀当场,本汗也无怨言,可你竟敢为一个女子放过本汗!夜长明,你可知,那是本汗此生最屈辱的时刻!

    “本汗当时便对自己的魂魄立誓,你,还有那个蠢女人,都要为你那一刻的傲慢付出代价——今日你与她双双殒命,便是本汗那一刻为你们定下的结局!”

    半声哀嚎,戛然而止。

    为博取傲瑞的宽宥而对夜长明穷追猛打的岱钦,被万千光束射成了筛子,旋即化作一缕青烟。

    惨烈的震慑下,王庭一方士气大挫;夜长明自光焰中走出,直视傲瑞,眼中杀意如火,灼烫逼人。

    每一个正在关注他的人,心中不约而同地生出明悟——

    除非傲瑞暴毙,朱璃脱险,这个男人再不肯后退一步!

    ……

    ……

    感应到夜长明的决意,一枚小山般巨大的蛇首破湖而出,这位被王庭尊为圣祖的玄武后裔再无保留,一对竖瞳死死盯住夜长明,口中蛇信轻吐。

    傲瑞面色沉痛,不再劝降,向围攻夜长明的王庭精锐们下达了格杀令,内心却涌起一阵狂喜。

    那日他险些命丧于夜长明之手,自那之后,他便再无片刻安宁——当他放松心神,渴求安眠时,当他聚精会神,试图入定时,甚至,当他唤来姬妾,欲要宣泄时,那双眼睛便会自他心底浮现,初时半边带伤,一开一阖,旋即自熊熊烈焰中化作两束光芒,无可抵挡,无法逃脱,须臾间洞穿他的雄心,焚毁他的欲望,令他心如死灰,日益憔悴。

    在这等非人的折磨中,他尝试了无数手段,试图摆脱心魔,最终发现,唯有不再逃避,正视那双眼睛,方能获得片刻安宁,而当他强迫自己迎着恐惧,尝试谋划对夜长明的报复时,一股久违的兴奋感油然而生,此后绵延不绝,终于在此刻攀至顶点。

    天下最快的男人也无法逆转时间,从朱璃抵达鄂伦湖的那一刻,夜长明这颗当世最耀眼的明星,便注定要陨落于此,而此刻,傲瑞几乎已经能够看清夜长明短暂人生的最后一段轨迹。

    那个不知惜身、一味逞强的莽夫,将再一次化身光芒,向自己为他划定的死地奔赴,他将被极寒玄冰围困、被太古奇毒侵蚀,直至湮灭。

    一念及此,傲瑞心中不免生出一丝遗憾。

    可惜,他无法亲手了结对方。

    既然如此,他至少要最后再推对方一把。

    带着一丝戏谑,他以神识对夜长明传讯说道:“不瞒你说,朱家身为当年赵家最宠爱的后族,所出女子自有美妙之处,可为了将这个局做得滴水不漏,本汗至今还从未尝过我这位可敦的滋味。

    “眼看她也没命可活了,我毕竟顶着个丈夫的名头,总要玩上一玩的;择日不如撞日,我看,你死以后,便以此庆祝吧。”

    ……

    ……

    虽然自创燃血怒战诀这等暴烈功法,但夜长明其实并非易怒之辈,恰恰相反,由于信奉战场无正义,他唯有以秘法激发自身怒意,方能压制天性中的悲悯,硬起心肠,履行一名军人的职责。

    然而此刻,他由衷地感到怒不可遏。

    今生今世,他从未这般,近乎疯魔地想要夺去一个人的性命。

    便在此时,朱璃的呼喊遥遥传来:“夜大哥,不要过来!

    “朱璃此生,第一次凭一己本心作大决断,只为一展所学,以证此行不虚,与旁人无关!

    “此来王庭,朱璃未曾怀有半分善意,自也做好了承受一切报复的准备。如今既已事败,朱璃唯有以此残躯相抵,任大汗如何折辱,皆为我分所应当!

    “此事天经地义,夜大哥英明一世,岂能不辨是非?至于朋友二字,请恕朱璃不配!”

    她的语气并不激昂,言辞间透着一股恳切的决心,任谁听了都觉得夜长明没有理由再坚持死战,便是傲瑞也不禁面色一变,夜长明却不为所动。

    他远远望着朱璃,平静地说道:“别怕,等我。”

    ……

    ……

    朱璃只觉一阵恍惚。

    她怔怔地看着那张秀美的面庞,看见了那个男人眼中真切的怜惜。

    她的嘴唇嗫嚅着,想要给出肯定的答复,可那一个“好”字,此刻直似有万钧之重,任她拼出残躯中仅剩的气力,也无法向对方吐露。

    泪水簌簌而下,她低头,死死咬住嘴唇,不敢面对那个男人的目光。

    蓦地,她重新抬起头,厉声叫道:“走!走啊!

    “你还有必须回去的所在,你还有不可辜负的那个她,你没有任何理由为我舍命相搏!

    “若你再踏前一步,即便今日你我生离此地,来日我也必定自裁,以赎今日累你踏足险境、折损根基之罪!”

    将最后的勇气与决绝用尽后,她再也支撑不住,以手掩面,哽咽着说道:“你是我唯一的英雄,可我怎能让你做我一人的英雄?”

    话音未落,傲瑞嗤笑一声,打了个响指,一只体态纤巧的鸟儿从他袖中飞出,惟妙惟肖地将朱璃最后那句呓语复述了一遍。

    这妖兽境界不低,体格虽小,但在真气的加持下,声音响彻云端,回荡于鄂伦湖畔。

    傲瑞面色欢愉,双目微阖,几乎有些陶醉地自语道:“说得真好,本汗开始有感觉了。”

    说着,他随手一挥,真气精准掠过朱璃身躯。

    衣衫飘零,朱璃再无寸缕蔽体。

    傲瑞纵声狂笑,无比得意地对夜长明叫道:“还能再快点吗,英雄!”

    ……

    ……

    “啪!”

    一道闪电从天而降,正正击中夜长明。

    朱璃悲呼一声,她最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然而不等她哀求夜长明应劫飞升,只见夜长明身化光芒,接下闪电一击,旋即抬眼望天。

    他的面色有些迷惘,旋即化作失望,喃喃说道:“怎会如此?”

    话音未落,劫云消散,姗姗来迟的雷鸣,淹没了此起彼伏的惊呼。

    长身圣祖嘶鸣一声,眼中惊惧满溢,调头钻入鄂伦湖中。

    夜长明并不理会,此时此刻,他眼中只有傲瑞一人。

    傲瑞没有逃避,也没有作无谓的抵挡,他认认真真地与那双眼睛对视。

    这一次,那双眼睛真的烙在了他心底。

    于是,他的心便碎了。

    健硕的身躯如断线风筝般坠落。

    光刃一闪,傲瑞身首分离。

    夜长明伸手,接住傲瑞的头颅。

    他答应过朱璃的母亲,要将这颗头颅镇压至狼胥山顶。

    不过在此之前,他需要先履行另一个承诺。

    ……

    ……

    光芒如衣,将朱璃赤裸的身躯包覆其中。

    遍布她体内的噬元虫,顷刻间被无尽微光消融殆尽,化作纯净的生命力,只待她运功吸收,便可复原如初。

    周身暖意融融,朱璃如坠梦中。

    她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抚摸那张朝思暮想的秀美面庞,半途却又如触电般缩回。

    一只修长的手,在她缩回之前,轻轻将其握住。

    那个男人目光清澈,淡然说道:“我不是英雄,只是来带你回家。”

    阳光般温暖的笑容,将禁锢她内心的重重枷锁,和为了与之对抗而生的层层坚冰一并融化。

    她将脸埋进那个并不宽厚的胸膛,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