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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活着

    2010年3月17日。中国农历二月初二,俗称龙抬头。

    路明非剪了头发,整个人精神了不少。芬格尔说自己宿舍里的室友都是中国人,入乡随俗于是也一起剪了。只有杨闻念死活不干。

    “你说他躲在哪?”芬格尔胳膊枕在脑后,漫无边际地在校园里走着。他对这所学院很熟悉,比路明非、杨闻念加起来乘个十都要熟悉,但他找遍了校园里所有隐秘的角落都没有找到杨闻念。

    路明非打开灌装可乐喝了一口,呼出一口纯净的二氧化碳,“谁知道呢?‘不正常混血种研究学会’的活动室厕所都找了,还是没看到他。”

    “不就是理个发吗?至于搞得好像我们要阉了他一样吗?”芬格尔擦了擦额头不存在的汗,“你们中国不是有个叫司马什么的吗,受尽宫刑奋发图强,最后写了《聊斋志异》!”

    “是写了《史记》……”

    “不重要!反正我都没读过!”

    学生宿舍1区304。

    “谢谢你收留我。”

    “不客气。”诺诺很没有淑女风度地躺靠在沙发上,斜眼看着杨闻念。

    这间宿舍被改造过,与其说是宿舍,不如说是活动室,而且装修别具一格,满面扑来的都是粉嫩的少女气息。可惜杨闻念并没有一颗蠢蠢欲动的少女心,他低着头煮茶,全神贯注。

    “为什么会想到来我这里?”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杨闻念说,“但躲在自己宿舍里这种行为很愚蠢,所以就躲到你这里来了。”

    “而且我可以肯定,路明非和芬格尔没有胆子搜查你的宿舍。”

    诺诺挑了挑眉,“哟嚯,你在利用我!”

    “什么叫利用,我只是来朋友家做个客而已!”杨闻念端起茶壶,淡绿色的茶水轻轻灌进杯中,他的手很稳,茶水在空中的轨迹连晃都没有晃。

    “请。”他递过去。

    诺诺接过茶杯,吹了一口之后就直接倒进了嘴里。

    “我泡的茶怎么样?”

    “烫嘴。”

    “我是说味道。”

    “太烫了没记住。”

    摇摇头,杨闻念一脸‘孺子不可教也’的表情。

    “放弃挣扎吧!”诺诺扇着手给舌头降温,“苏茜泡了一年半的茶了,她早就放弃把我驯化成一个琴棋书画茶样样精通的淑女了。”

    杨闻念一愣,“这套茶具是苏茜的?”

    “对呀。怎么了?”

    “我还以为是你的,直接用了。你应该没有洁癖,但我不确定苏茜有没有……”

    诺诺摆摆手,“没什么,这套是她专门买来给我练手的,苏茜自己用的那套她收纳的好好得,我都不知道在哪。你在这间宿舍里能直接看到的绝大部分物品都是我的,苏茜怕我把她的东西弄坏,都给整理好放起来了。”

    “做人的差距怎么这么大呢……”杨闻念叹着气摇头。

    “嗯?你在说什么?”诺诺瞪眼。

    “没什么,我在想苏茜干嘛去了。”

    诺诺指了指外面,“她呀,她去舞龙队排练去了。今天二月二嘛,晚上他们要在操场表演节目。咱们学院全中文教育快十年了,传统节日很多这里都会庆祝,也算是种文化入侵了。”

    “那叫文化传播……”

    “反正我只记得他们包出来的饺子颠覆了我的认知,我觉得拿那东西使用黑魔法可以直接召唤出恶魔,还是憎恶那种巨恶心的!”

    “好吧好吧,跳过跳过……”杨闻念面部抽了抽,觉得再说下去今晚可以不用吃饭了。

    安静了一会,诺诺问,“你现在也没事干对吧?”

    “嗯。”

    “陪我去做个头发吧。”诺诺站了起来,将满头暗红色的长发拢了拢,她不是个勤洗头勤打理的女孩,稍一揉搓就显得乱蓬蓬的。

    看着警觉起来的杨闻念,诺诺幸灾乐祸地笑了笑,“放心,我不会把你按到座位上强行剪头的。”

    “可路明非、芬格尔还在满校园捉我唉……”

    “你不是说过的嘛,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诺诺双手叉腰,她穿着水洗白的牛仔长裤和针织毛衣,虽然性格不是个居家的人,但是在宿舍里的穿着倒是挺居家的。

    抓起扔在沙发上的卡其色风衣,诺诺朝杨闻念眨了眨眼,“他们绝对想不到你会去理发店,那里才是最危险的地方。”

    卡塞尔学院校内当然有理发店。这是一所让全世界所有贵族学校都黯然失色的教育机构,连送宵夜的外卖员拉进舞会都能出任世界级的乐团指挥,美发师自然也是顶级的手艺。

    看起来四十多岁的印第安人美发师解开了诺诺脖子上的颈纸。她的头发洗过之后出奇地柔顺,一点也看不出来漂染过的样子,仿佛天生就是暗红色的。

    诺诺只是简单地修了修头发,大部分时间都在做型。

    长发在头顶扎上两圈垂下,里面应该是垫了海绵垫,显得很厚很高。前面的头发三七分开而后被梳至两侧,绕过耳朵被夹子固定在侧面,露出了她曲线动人的下巴,以及天鹅一样修长的脖子和锁骨。

    即使是素来不近女色的杨闻念也不得不承认,诺诺精心打扮下确实是很漂亮的。难怪路明非被迷的不要不要的。

    “杨先生真的不修剪一下头发吗?”

    “不了。”杨闻念摇摇头。

    “好的,慢走。”店里人不少,看来真的如诺诺所言,卡塞尔学院已经遭受了文化入侵,都打算趁着二月二理理发,所以美发师也没有强求。

    临走前他握住杨闻念的手满脸恳切,“杨先生,以后如果您有做造型的想法请一定要找我。我对于你们国家的古式发型有过研究,只是苦于学院里中国人太少了,一直没有实践过。”

    “好……好的……”

    出了门,天已经黑了,礼堂顶那座巨大的钟楼指在快七点的刻度,天黑的不算早也不算晚。再过几天就是3月21日,春分,代表着万物复苏的季节就要到了。

    “去天文台吗?”走在鹅卵石砌成的甬道上,诺诺问。

    “可以啊。”杨闻念发现自己确实没什么事做。

    作为坚定的‘龙族历史学’的信仰者与研究者,秘党的屠龙者们认为过去、现在、未来都是受龙族所影响的,并不相信历史上所有国家都极其推崇的星象,当然也不会研究天文。

    “所以卡塞尔学院的天文台是学生们集资建的。”诺诺凑在那个巨大的天文望远镜前好奇地去看目镜,“因为那个谁不是说过吗,有两样东西让他觉得很伟大,分别是星空和道德。”

    “有两样东西,我们越是思索,越觉得它能带来无穷的启迪,越对它感到敬畏和向往——头顶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

    杨闻念双手插兜,站在这所谓的‘天文台’边缘,看着下方灯火通明的校园。其实所谓的天文台不过是一栋实验楼的楼顶,天文学社改造了这里,不说规模多大,至少看起来有模有样。

    “对,就是这句话!”

    “这是康德的墓志铭……”杨闻念摇摇头,“但是他已经去世两百多年了。古典哲学好像停在了那个年代,随着康德和那个年代一起死去了。”

    诺诺走到杨闻念身边,和他一起望着满街灯火,“话说康德好像不是混血种吧?”

    “不是。历史上有名的哲学家几乎都不是混血种,个别的混血种哲学家,基本都是从其他领域逐步过渡到哲学领域的。比如笛卡尔,他是在研究数学的时候进而研究哲学的,而且哲学思想也是带有很深数学色彩的理性主义哲学。”

    杨闻念仿佛打开了话闸,“但是他最有名的一句话是‘我思故我在’,一定听过吧?”

    “当然。”诺诺点头。这是句甚至比笛卡尔这个名字还要传播甚广的话。

    “他是一个数学家,理性主义的哲学家。但是这句话却偏偏是唯心的。”杨闻念偏过头看向诺诺。夜风吹动她的风衣衣摆,她低着头倾听,耳垂的四叶草吊坠叮铃铃地响。

    “在笛卡尔的这句话里,一个人的存在是由其他东西确定的。这句话中的‘思考’,自我或其他人的‘怀疑’、‘注视’,甚至是笛卡尔最终假定的一个更高存在的上帝。这些东西都可以确定一个人的存在,唯独那个人他自己本身不可以。”

    “混血种总是这样,过分地相信命运,相信自己的血统,相信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而不去相信自己。所以这些人里很少诞生哲学家。”

    “你打算写篇论文吗?”诺诺皱眉,“不过你和我这些干什么?打算让我蹭个论文二作?我学分够的,不用蹭你的论文。”

    杨闻念笑了笑,“你还记得白色情人节那天吗?”

    “记得,怎么了?”

    “那天路明非是不是很高兴?”

    “好像是。”

    转过身,杨闻念坐到了天台外面,腿悬在空中一不小心就会掉下去,“那天他父母给他写了一封信,传真打印的,只能从署名上看出是他父母寄来的。但是他还是很高兴,高兴了好几天。”

    “昂热送他走的时候,和他说‘每个人都是存在于别人的眼睛里的,一直有人在关注你啊’。”

    诺诺坐到他身边,但是没有那么大胆地翻到外侧,两条长腿铺在天台上,背对着杨闻念,“这句话很鼓舞人啊,我觉得没什么问题。”

    “但是路明非这个人有问题。”杨闻念眯起眼,幽幽地说,“当有人关注他的时候,他会高兴,会激动,会有那么一点点动力。但是当没人关注他的时候,他就只会躺在地上打滚,从左边滚到右边,但就是不往前滚。”

    “仿佛他的存在、只存在于别人的眼睛里,当没人关注他的时候,或者说当没人让他意识到他在被关注的时候,他就会停滞不前。路明非不是为了自己而活,而是为了生命中那些许的光亮,那偶尔睁开、并注视着他的眼睛而活。”

    “没有光的时候,他就找不到自己了。”

    诺诺试着辩解,“但那是因为他从小的经历啊……”

    “但是卡塞尔之门已经为他打开了啊。门后是鲜花的大道,每个人都为他鼓掌。在这里他是主角,可当了主角他仍然找不到自己,仿佛自己走丢在了18岁之前的日子里。”

    诺诺语噎。他知道路明非在来到卡塞尔之前是什么样子的,所以她清楚,杨闻念说的没错,路明非走丢在了18岁之前。无论在卡塞尔学院里他多么风光,在他自己眼里,他都是那个衰小孩……

    天台顶重归安静,过了半晌,杨闻念忽然问,“你为什么要替他辩解呢?”

    “为什么?没有为什么。”诺诺拒绝回答。

    “因为你和他一样。你也走丢在了18岁以前,或者16岁以前,或者十几岁以前,具体什么年纪只有你自己知道。”杨闻念替她回答了,“你不是为他辩解,你是在为自己辩解。”

    诺诺眉毛皱的很紧,“你在胡说些什么,我和那个衰仔能一样吗?”

    “那你为什么要拉我出来玩呢?”

    “我……”诺诺刚想说什么,却突然止住。

    杨闻念的声音骤然变得平静下来,但一字一句却像个打字机一样钉在诺诺的心里。

    “我查过,你是凯撒的第一个女朋友,但凯撒不是你的第一个男朋友。你在以前的生活中有过好几任男朋友,更多的是追求你但你没有直接拒绝的人。因为你没有直接拒绝,而你又很漂亮很飒,所以很多男人锲而不舍地追求你,围着你转。”

    诺诺眼睛闪了闪,似乎想要辩解,最终还是垂了下去。

    “你不是喜欢他们,你没有喜欢过任何人,包括凯撒。你只是……很没有安全感,你需要靠这些人的存在才能确认自己的存在,他们对你的喜欢、让你觉得你真真切切地活着。”

    “所以你今天拉我出来,是想让我成为你那个长长的‘好友列表’中的一个?”

    杨闻念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一遍诺诺,“在凯撒面前你不会穿的这么居家,在路明非面前你会穿的更御姐一点。但你今天是针织毛衣,外面套着卡其色的风衣,还专门让美发师做了个偏古典的发型。”

    诺诺没有避让杨闻念的目光,平静地对视,“说的好像……我是个玩弄男生感情的坏女孩一样。”

    “没有这层意思。我看到路明非收到他父母的信时激动的表情,就明白过来了你们两个其实是一种人。别人的关注或是喜欢,是你们生命的养分,没有这种养分,你们就是枯萎的花,活着和死了没什么区别。”

    杨闻念拍了拍她的肩膀,“我能理解路明非,也能理解你。”

    “你说对了一半吧……”诺诺也转过身,和杨闻念一样把脚悬在外面,这时候的她又重新变成了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诺诺,淑女两个字和她向来无关,“我知道你不可能喜欢我,你脸上仿佛写满了‘女人只会影响我拔剑的速度’。大概是我那长长的前男友名单误导了你,但我只是想和你成为朋友。”

    杨闻念脸色有些尴尬,他难得露出窘迫的表情来,“朋友?”

    诺诺笑了笑,像只小狐狸,她眯着眼欣赏着杨闻念脸上的窘迫,“对啊。你这个人很明显的刀子嘴豆腐心,哪怕只是朋友你也愿意两肋插刀,所以我想,如果和你成为朋友的话,我大概就能拥有一双一直默默注视着我的眼睛了吧。”

    “但我不知道怎么交朋友……我几乎没有朋友。抱歉,让你误会了。”

    “应该我说抱歉才对……”

    诺诺豪爽地拍了拍杨闻念的肩膀,仿佛刚刚的事一笔带过,“但这并不是我今晚唯一的目的。”

    “还有其他目的吗?”杨闻念好奇地问,“是什么?”

    从风衣口袋里取出一个能用掌心包住的小盒子,诺诺递了过去。

    “生日快乐。杨大侠。”

    “我不会交朋友,所以,收下这份礼物,我们就是朋友了。”诺诺咧嘴笑着,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来,像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