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剑（12）
那个男孩在叫出这个名字后，便再次晕了过去。
“轰……”巨石滚落的声音传来，地宫的摇晃还在继续。他们来时走的那条，陈迟用剑气劈砍出的小路已经被彻底封死。
陈迟抓紧时间调息了几个呼吸，再睁开眼睛，眼角突然瞥到了一张旧纸，散落在一袭破旧的女衣旁。他捡起那张旧纸收入怀中，背起柳致，牵着陈湘沿着大路走出了地宫。
“轰隆……”
千钧一发的时间，他们最终还是有惊无险地跑了出来。地宫在他们身后彻底坍塌，埋葬了一些人的野心，一些人的理想，一些人的情爱，一些人的痴怨，和一些人的执念。
他回头看了看被鲜血染红的男孩，自语道：“没想到，最终这把剑，居然选择了这个孩子。”
历史：
晟平九年，宛州天降异象，是时，天塌地陷，百兽奔走，房屋倾塌，百姓死伤无数。
晟平皇帝以为是懈怠政务，遂天降不祥，下罪己诏曰：
朕以凉德，缵承大统。意与天下更新，用还祖宗之旧。无奈天不遂人愿，朕虽昃衣霄食，克己恭俭，但闻晟平三年荆楚大旱，至晟平六年足四年之久，朕为奸臣蒙蔽，百万赈粮为奸佞所欺，致荆楚百万百姓饿殍遍野，以泥草为食。今晟平九年，朕又闻宛州有天降异象，时宛州城中天塌地陷，数万百姓屋舍不存，死伤无数，此是以朕不德之过，朕痛心切齿，其何以堪。
今朕不忍闻——当今务在以宛州数十万生民计，着免去宛州五年赋税，百官亦须以此为鉴，自今日始，诸公皆需自查，有无置生民百姓生计于不顾者，有无与外邦交修里通外敌者，有无倒行逆施压榨百姓者，有无尸位素餐滥竽充数者。凡此种种，皆与朕无益，与天下百姓无益，望诸公与朕自省。
柳致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三天后了。他睁开眼睛，身旁躺着那柄从祭坛中取出来的巨剑，剑已经不似刚刚拔出时那般狂暴，就安静地躺在他的身边。
他下意识地觉得，自己是做了一个悠长的噩梦，梦醒了，那个女人就还在他们租住的小院中忙忙碌碌，等着他下学回家。
陈湘看到他睁开眼睛，惊喜地凑了上来：“你醒了！渴不渴？饿不饿？”
他摇了摇头，可是他清楚，这一切都不是噩梦，是真真实实发生过的，那个女人，还是死了。两次，死在了他的眼前！巨大的悲伤席卷过来，他不想说话，两行眼泪就流了下来。
陈湘默默地看着他，她想安慰他，可是她不知道怎么开口。第一次地，她觉得人间好苦，只是看着这个十四岁的男孩，就被他身上的悲伤感染，她也想哭，可是她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还在。”
“我想，回家看看。”柳致努力地想爬起来，可是周身的剧痛好像让他的身体不属于自己了一样，他这才发现，浑身上下都缠裹着绷带，有些地方还用木板支撑着。
“你先养好伤，其他的事，等伤好了再说。”陈迟端着熬好的伤药走了进来，喂他吃过药后，他便带着陈湘走出了房间。
又剩下，他自己一个人了。
这是宛州城中的一处客栈，地宫塌陷当日，陈府就已经变作了一片废墟。大皇帝下罪己诏，免去了宛州之地五年赋税与民休息，百姓无不欣喜，都在忙着重修异象中自家受损的房屋。陈府也在重建，陈迟便只能带着两个孩子到自家没有受损的池月楼中暂住。
柳致轻轻抬起还包裹着绷带的右手，四月中，他终于可以下地自己行走了。
他还是想，回到这个熟悉的小院看看，于是趁着陈迟和陈湘一起出门的时间，他偷偷地溜回了这个从来到宛州之后就一直租住的小院。
犹豫了半晌，他还是轻轻地打开了院门，刚一打开，醒目的猩红脚印便映入眼帘，他恍惚地想起，那天萧如烟的脚上连一双鞋子都没有。
他沿着脚印一路走到屋中，进了屋中，血色的脚印就变得多而且乱了起来，他想象着，眼前就好像出现了那个女人在焦急地翻找，搜寻，嘴里还叫着他的名字：“致儿，致儿你在么？”
最终，他停在了一处墙角，这里一对脚印整齐地印在地上，冲着他书桌的方向。他想象着那个怎么都找不到儿子的女人，绝望地倚墙而坐，抱着膝盖恸哭流涕。他也缓缓地靠坐在墙边，目光正对着自己的书桌，自己平日间所读的书册散落在榻上，书桌旁，地面上，有一些被倾倒的墨汁染黑，但是已经无人收拾。他好像知道了那个女人为什么会坐在这里，他坐在这里的时候，好像看到了书桌上那个用功读书的男孩在勤勤恳恳地用功。
半晌，他感到有一些疲倦，于是走到自己熟悉的床边，睡了过去，半梦半醒间，他听到屋里那个女人忙碌着，为他准备吃食，帮他收拾习武弄脏的衣服，她在梳妆台前化妆，她叫他起来吃饭，她跟他，告别。
“致儿，练功别太辛苦了。还是要以学业为重。”
“致儿，你衣服怎么又弄得这么脏。”
“致儿，起来吃饭啦。”
“致儿，娘亲先走了。”
只是这次，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恍惚中，他好像又看到那个女人站在门边对着她微笑，她这一生，总是在对所有人微笑，丧夫后，她对儿子微笑，入宛州后，她迫于生计不得不入莺鸣院中，她对老鸨微笑，第一次接客后，放下所有的尊严，她对往来的每一位恩客微笑，命运对她不公时，她对命运微笑。
“娘亲……”他呢喃着，看着打开的房门，他想着，睡醒就好了，睡醒了，那个女人就回来叫自己吃饭了。
醒来时，已经将要入夜了，他猛的睁开眼睛，眼神越过了在等他醒来的陈迟。他慌乱地寻找着。
陈迟递给他一张纸，那是从地宫出来前，他从萧如烟的白骨旁捡起的，一张莺鸣院的《卖身契》。他打开来，看着泛黄的纸张上娟秀的字迹，签名处的萧如烟三个字，嚎啕大哭了起来。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历史：
《安始皇帝起居注》是安始年间的史官对这位四百年来又一位开创时代的新君一言一行的记录，这位后来以暴戾闻名史册的暴君，常提及自己的生父文祖皇帝，但对于生母文烟太后极少提及。有史官猜测是这位文烟皇后在世之时苛待过安始皇帝。
直至安始二年，曲海城暴动，皇帝亲率安国军远征曲海，以铁腕镇压暴动。
兵归中州时，安始皇帝只带了数名扈从，绕路宛州，但是没有去到海宁国公府，也没有私访宛州城中的富商巨贾，他只是只身于夜半停马于一处年久失修的院落前，久久不入院中。
后来有人说，安始帝于院前河畔静坐，嚎啕大哭。
“轰……”巨石滚落的声音传来，地宫的摇晃还在继续。他们来时走的那条，陈迟用剑气劈砍出的小路已经被彻底封死。
陈迟抓紧时间调息了几个呼吸，再睁开眼睛，眼角突然瞥到了一张旧纸，散落在一袭破旧的女衣旁。他捡起那张旧纸收入怀中，背起柳致，牵着陈湘沿着大路走出了地宫。
“轰隆……”
千钧一发的时间，他们最终还是有惊无险地跑了出来。地宫在他们身后彻底坍塌，埋葬了一些人的野心，一些人的理想，一些人的情爱，一些人的痴怨，和一些人的执念。
他回头看了看被鲜血染红的男孩，自语道：“没想到，最终这把剑，居然选择了这个孩子。”
历史：
晟平九年，宛州天降异象，是时，天塌地陷，百兽奔走，房屋倾塌，百姓死伤无数。
晟平皇帝以为是懈怠政务，遂天降不祥，下罪己诏曰：
朕以凉德，缵承大统。意与天下更新，用还祖宗之旧。无奈天不遂人愿，朕虽昃衣霄食，克己恭俭，但闻晟平三年荆楚大旱，至晟平六年足四年之久，朕为奸臣蒙蔽，百万赈粮为奸佞所欺，致荆楚百万百姓饿殍遍野，以泥草为食。今晟平九年，朕又闻宛州有天降异象，时宛州城中天塌地陷，数万百姓屋舍不存，死伤无数，此是以朕不德之过，朕痛心切齿，其何以堪。
今朕不忍闻——当今务在以宛州数十万生民计，着免去宛州五年赋税，百官亦须以此为鉴，自今日始，诸公皆需自查，有无置生民百姓生计于不顾者，有无与外邦交修里通外敌者，有无倒行逆施压榨百姓者，有无尸位素餐滥竽充数者。凡此种种，皆与朕无益，与天下百姓无益，望诸公与朕自省。
柳致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三天后了。他睁开眼睛，身旁躺着那柄从祭坛中取出来的巨剑，剑已经不似刚刚拔出时那般狂暴，就安静地躺在他的身边。
他下意识地觉得，自己是做了一个悠长的噩梦，梦醒了，那个女人就还在他们租住的小院中忙忙碌碌，等着他下学回家。
陈湘看到他睁开眼睛，惊喜地凑了上来：“你醒了！渴不渴？饿不饿？”
他摇了摇头，可是他清楚，这一切都不是噩梦，是真真实实发生过的，那个女人，还是死了。两次，死在了他的眼前！巨大的悲伤席卷过来，他不想说话，两行眼泪就流了下来。
陈湘默默地看着他，她想安慰他，可是她不知道怎么开口。第一次地，她觉得人间好苦，只是看着这个十四岁的男孩，就被他身上的悲伤感染，她也想哭，可是她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还在。”
“我想，回家看看。”柳致努力地想爬起来，可是周身的剧痛好像让他的身体不属于自己了一样，他这才发现，浑身上下都缠裹着绷带，有些地方还用木板支撑着。
“你先养好伤，其他的事，等伤好了再说。”陈迟端着熬好的伤药走了进来，喂他吃过药后，他便带着陈湘走出了房间。
又剩下，他自己一个人了。
这是宛州城中的一处客栈，地宫塌陷当日，陈府就已经变作了一片废墟。大皇帝下罪己诏，免去了宛州之地五年赋税与民休息，百姓无不欣喜，都在忙着重修异象中自家受损的房屋。陈府也在重建，陈迟便只能带着两个孩子到自家没有受损的池月楼中暂住。
柳致轻轻抬起还包裹着绷带的右手，四月中，他终于可以下地自己行走了。
他还是想，回到这个熟悉的小院看看，于是趁着陈迟和陈湘一起出门的时间，他偷偷地溜回了这个从来到宛州之后就一直租住的小院。
犹豫了半晌，他还是轻轻地打开了院门，刚一打开，醒目的猩红脚印便映入眼帘，他恍惚地想起，那天萧如烟的脚上连一双鞋子都没有。
他沿着脚印一路走到屋中，进了屋中，血色的脚印就变得多而且乱了起来，他想象着，眼前就好像出现了那个女人在焦急地翻找，搜寻，嘴里还叫着他的名字：“致儿，致儿你在么？”
最终，他停在了一处墙角，这里一对脚印整齐地印在地上，冲着他书桌的方向。他想象着那个怎么都找不到儿子的女人，绝望地倚墙而坐，抱着膝盖恸哭流涕。他也缓缓地靠坐在墙边，目光正对着自己的书桌，自己平日间所读的书册散落在榻上，书桌旁，地面上，有一些被倾倒的墨汁染黑，但是已经无人收拾。他好像知道了那个女人为什么会坐在这里，他坐在这里的时候，好像看到了书桌上那个用功读书的男孩在勤勤恳恳地用功。
半晌，他感到有一些疲倦，于是走到自己熟悉的床边，睡了过去，半梦半醒间，他听到屋里那个女人忙碌着，为他准备吃食，帮他收拾习武弄脏的衣服，她在梳妆台前化妆，她叫他起来吃饭，她跟他，告别。
“致儿，练功别太辛苦了。还是要以学业为重。”
“致儿，你衣服怎么又弄得这么脏。”
“致儿，起来吃饭啦。”
“致儿，娘亲先走了。”
只是这次，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恍惚中，他好像又看到那个女人站在门边对着她微笑，她这一生，总是在对所有人微笑，丧夫后，她对儿子微笑，入宛州后，她迫于生计不得不入莺鸣院中，她对老鸨微笑，第一次接客后，放下所有的尊严，她对往来的每一位恩客微笑，命运对她不公时，她对命运微笑。
“娘亲……”他呢喃着，看着打开的房门，他想着，睡醒就好了，睡醒了，那个女人就回来叫自己吃饭了。
醒来时，已经将要入夜了，他猛的睁开眼睛，眼神越过了在等他醒来的陈迟。他慌乱地寻找着。
陈迟递给他一张纸，那是从地宫出来前，他从萧如烟的白骨旁捡起的，一张莺鸣院的《卖身契》。他打开来，看着泛黄的纸张上娟秀的字迹，签名处的萧如烟三个字，嚎啕大哭了起来。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历史：
《安始皇帝起居注》是安始年间的史官对这位四百年来又一位开创时代的新君一言一行的记录，这位后来以暴戾闻名史册的暴君，常提及自己的生父文祖皇帝，但对于生母文烟太后极少提及。有史官猜测是这位文烟皇后在世之时苛待过安始皇帝。
直至安始二年，曲海城暴动，皇帝亲率安国军远征曲海，以铁腕镇压暴动。
兵归中州时，安始皇帝只带了数名扈从，绕路宛州，但是没有去到海宁国公府，也没有私访宛州城中的富商巨贾，他只是只身于夜半停马于一处年久失修的院落前，久久不入院中。
后来有人说，安始帝于院前河畔静坐，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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