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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山雨欲来

    晟平十年七月初九,又大雨。

    孙刘氏缩着肩膀,在京兆府衙的大门前等了整整一夜,红豆被孙永胜带走后,昨夜一夜未归,她找遍了城中能找的每一个角落都没找到自己的女儿,只能寄希望于柳致和周老大,希望他们已经将自己的女儿的救了出来。

    府门缓缓打开,是昨夜当值了一夜的闫东升。他有些惊疑地看着缩在鸣冤鼓下的孙刘氏,黎明时又下了大雨,此时这个女人浑身都被雨水淋湿,京兆府的屋檐深深,可还是没能挡下落在这个女人身上的瓢泼大雨。

    “大人,大人,我的女儿丢了,您能帮我找找我的女儿么?”孙刘氏看到缓缓走出的闫东升,赶忙上前问道。

    “大嫂,你先不要着急,我是京兆尹闫东升,你先进来喝杯热茶暖暖身子,跟我说下详细的经过,府中的差役上值后,我马上让他们去找你的女儿。”闫东升看着这个女人被冻得苍白的面色,浑身湿透的衣服,想来她应该是在府前等了整整一夜。他也是有儿女的人,能明白这种心情。

    孙刘氏便跟着闫大人来到京兆府的后堂,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又与闫大人说了一遍。闫东升握着拳头,暗骂着晋王的伤天害理,和周复礼的不知轻重。

    “大嫂,您莫要着急,这样,现在离府中的差役上值还有半个时辰,您也一夜未歇了,先回家歇歇,差役们一上值,我马上安排人手去找您的女儿。”闫大人从门边的伞桶中取出一柄雨伞,递到了孙刘氏手中。

    “可是,大人……”往日里孙刘氏也听闻过这位京兆尹闫大人的许多义举,知道这是一位为民请命的好官。可是事关红豆,她实在无法安心回去。

    “您放心,一有消息我马上派人通知您。”他打断了孙刘氏的话,引着孙刘氏向外走去。他不是敷衍,只是此事事关晋王,各中处置,他都需要小心小心再小心。

    正在二人交谈之时,周老大步入了后堂之中。闫大人有些意外,这位周老大,自打自己上位京兆尹开始,就从没见过他提前来府中上值,如无特殊情况,几乎都是准时准点。

    周老大脸色铁青,步伐坚定。昨夜一夜未眠,他在脑海中反复权衡了这件事,他有一万个可以置身事外的缘由,为家人,为下属,为上司,为自己。可是红豆坟前那个满脸悲伤的少年脸庞一遍遍地浮现在自己的脑海中,“他杀了人!被杀的人现在躺在冰冷的地下,可杀人者却在自己的宫殿中纵情享乐!”这句话不断地响彻自己的耳畔。他是信仰晟朝的法律的,因为信仰,他敢于为了一个真相与任何人叫板,因为信仰,那一万个置身事外的理由被他抛之脑后,他只有一个理由要把自己卷入这件事情中,那就是维护晟朝的司法正义和律法尊严,那是他们这些普普通通的底层人可以在这个时代这个王朝生存下去的支柱。

    一进后堂,他就看到了正在和闫大人交谈的孙刘氏,他愣住了,还没有想好该用什么理由欺骗这个已经失去了自己女儿的可怜女人。

    孙刘氏也看见了他,她急切地向着周老大走了过去,周老大不由地后退了两步。他经历过被受害者家属诘难,不止一次,可每一次事前看着那些家属们灼灼的目光,里面饱含的信任,他还是不由地接了许多希望渺茫的案子。即使事后不得不面对那些人的失望和责难,至少他于心无愧,拼尽了自己的全力。只有这件事,他是心怀愧疚的,他不敢直面孙刘氏热切的眼神,也许如果昨天就劝服了闫大人将“奚毒草”一事转呈陛下,就不会有红豆的意外死亡。

    “这位大人,”孙刘氏走到周老大的面前,“我记得你昨天和小柳一起来家里来着。想请问你,找到孙永胜了么?我女儿……我女儿被他绑走了……”她不由地又抽咽起来。

    周老大闪躲着她的目光,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找……找到了……昨天跟小柳在杨楼街碰到他们来着……后来……后来因为人手不足被他跑了……我们……我们今天再多派些人手,您放心,今天肯定把红豆给您送回去。”

    孙刘氏眼神一亮,连淋了一个多时辰的雨水,被冻得苍白的脸上都恢复了一些红润,眼里的泪花闪烁着,这次却是喜极而泣:“谢谢这位大人……我以后……以后做牛做马报答您和小柳对我们一家的恩情……”说着,她竟是对着周老大跪了下去,俯身长拜。

    周老大忙将她扶了起来,扭过头去不敢再跟孙刘氏对视:“您先回去歇着,我跟我们闫大人好好部署一下,今天一定把红豆给您送回去。”

    孙刘氏千恩万谢地走出了京兆府,紧绷了一天一夜的精神,终于略微地放松了下来。红豆就是她的命。

    周老大转过头来,竟已是泪流满面,闫大人一直站在后堂门前,看着他和孙刘氏。他太了解自己的下属了,知道周老大不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情,只看他躲闪的眼神,心里已经猜了个十之八九——那个叫红豆的女孩,多半已经遭遇了不测。

    “大人,我是个粗人,不会说话,但是打从您上任京兆尹,我周复礼打心眼里佩服您,佩服您的处事,佩服您的公义。我也知道这事儿事关重大,弄不好别说是您,整个京兆府都有可能遭遇灭顶之灾。可您看看刚刚在这等了整整一夜的那位母亲!”周老大没有动,还是站在廊下与闫大人对视着,眼里的光逐渐黯淡,许是被泪水蒙住了,“咱们京兆府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就是守护上京一地的生民,那位母亲和她的女儿,都是我们应该去守护的人啊!难道因为是晋王,我们就要退避三舍,连晟朝的律法都不顾了么?”

    “放屁!”闫大人被气的直接爆了粗口,他不是恋栈权位,只是没办法看着手底下这些跟着自己日夜拼命的兄弟,因为王权,因为上面的互相争斗,被当做一个个的棋子牺牲掉,“胡说八道些什么。我是怎么想的你不清楚?如果是小柳呢?如果是小楚呢?你能眼看着他们死在你面前?就为了你想要的正义?他们不正义么?他们做错了什么?”他一甩袖子,就不想再理会已经被这件事冲昏了头脑的周老大。

    “大人!义之所在,不倾于权,不顾其利,举国而与之不为改视,重死持义而不挠,是君子之勇。”周老大跪了下去,身体却好似千斤重,膝盖撞击地面的声音沉闷,却震响在闫大人的心里。

    “谁教你说的这些话?”闫大人没有回头,背对着周老大,看不清表情,只是声音低沉。

    “一个疯了的老瞎子。”周老大擦了擦眼泪,喃喃地说。

    “上官慕慈?他还活着?”闫大人终于转过身来,看着跪在地上的周老大,眼神中多了些热切,脸上有些惊色,却看不出是惊喜还是惊疑。

    “是。希望大人,持君子之勇!”周老大俯身长拜,眼泪一滴滴地垂落到地面上,身后的大雨不停地打在他的后背,他也毫不顾忌。

    “嗯。我想想吧。”闫大人转身走入了后堂中,再不回头。

    东正宫。

    “大哥,戏台已经为你搭好了,剩下的戏怎么唱,就看大哥的了。”三皇子坐在榻上,榻桌上还有吃剩下的食物和未消的残酒,想来是与太子秉烛夜谈了一整宿。

    “京兆府的奏疏可至今都未递到父皇面前,这戏台,还不算完全搭好吧?”左右伺候的婢女小心翼翼地为太子打理着朝服,撑开双臂的太子殿下面露喜色,站在朝阳殿内,看向东方雨后隐隐初生的朝阳,有种天下尽在我手的豪气。

    “大哥不必着急,这戏台的最后一块砖,不用我们着急,老六会帮我们添。”许是新伤又喝了不少酒,肩膀的伤口疼了起来,三皇子龇牙咧嘴地捂住肩膀。

    太子听闻身后的异动,忙推开了左右的婢女,顾不得还没整理好的朝服就快步奔到了三皇子的身边,面带忧色地看着他:“三弟,你这新伤还敢喝这么多酒,当真是不要命了,万一发了热毒如何是好?你就在东正宫里等着本宫,给你带两名太医回来好好给你诊治诊治。”

    “大哥大位稳固,三弟打心眼儿里高兴。这点伤算得了什么?为了大哥的宏图大业,莫说只是肩上挨了一刀,就是要三弟舍去半条命去,三弟也是在所不辞的。”三皇子面上带着开怀的笑意,捂住肩膀的手上却渗出血来。

    “这红莲也当真是胆大包天,在帝都刺杀朝廷命官不说,竟然还敢伤了三弟。等本宫一掌实权,定要把这些前朝余孽一网打尽,替三弟好好出了这口恶气。”太子看着三皇子肩上的伤口,眼里的疼惜之色溢于言表。

    “大哥不用管我了,早些进宫去吧,今日的朝堂定然无比精彩,可惜三弟我看不到了。”三皇子与太子相视一笑,太子也不再多言,整理好了朝服,迈着大步走出了朝阳殿,将将停雨的东方,半轮红日挂在天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