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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信

    既然打定了主意,就应该写信给学校商量退学的事情了。阿斯兰想道。

    走在月神大道上,迎面而来的是几辆自行车,车后面搭载着数百斤的红果实,比车上的人都要高出好几头。这些人从几百里开外的乡村将水果运送到城里的店铺,就为了赚取一两银郎的差价,自行车是他们唯一支付得起的交通工具。他们凌晨出发,往往中午才能进城,这还不算路上可能发生的意外。

    路途颠簸,假如不慎摔坏了车上的水果,这一路就算白跑了。路上甚至可能遇到野兽,阿斯兰听说不少人就在路途中送了命。

    阿斯兰顺手买了一磅,打算改善下今晚的伙食。

    当他路过巷口的时候,一个小女孩站在阴影里,煤灰把脸染得看不出本色,一边吧嗒吧嗒吃手指,一边盯着阿斯兰手里的水果出神。

    阿斯兰愣在那里,没等他开口,一个同样满身灰的年轻女人冲出来,抬头看了他一眼,把孩子赶了回去。

    阿斯兰把衣领向下扯了扯,忽然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回到家里的时候,妹妹已经出去上课了。他铺开信纸打算给导师柯里·法瓦利写信,想着怎样的措辞比较合适。

    “敬爱的法瓦利先生,一个月以来让您担心,学生在此抱以诚挚的歉意……”

    “遭遇如此变故,身心倍受打击,鄙人需要暂停我的学业,稍事调整。我在莱顿市本地找到了一份相当不错的工作……”

    省去那些例行客套和各种礼仪敬语,大概意思就是,阿斯兰需要无限期休学,如有必要将会从学校退学,希望学院能够批准……诸如此类。除此之外他还询问了有关黄金十字会相关的问题。

    “不知法瓦利先生是否对黄金十字会有所了解?我希望能够借阅学校图书馆有关这方面的文献,还烦请导师费心查阅一番,到时回信通知我。

    “您的学生,阿斯兰·莱恩哈特。”

    将信纸放进淡黄色的信封,用印泥封住开口,贴上学院专用的邮票,剩下的事就只有把它交给邮局了。阿斯兰套上外套,换上一顶黑色的圆边毡帽出了门。

    安纳西的邮递体系十分完善,会有专门的邮递员负责将邮件装上火车中单独的邮递车厢,送往目的地的邮局。这些邮递员还会骑着自行车,把送到本地的邮件一家一户送到收件人手中。

    莱顿市位于大陆西面沿海,气候凉爽宜人,虽然此时正值盛夏,空气却不让人感到闷热。更准确地说,莱顿市一年四季的气温都处在合适宜居的范围里,这是阿斯兰颇为满意的一点。

    加佐特路是莱顿市重要的商业街,这里鱼龙混杂,除了占据固定建筑的店铺以外,还有售卖各种杂货的流动商贩。他们在人流量大的位置打地摊,也能收获不少行人的兴趣。为了吸引顾客,不少商贩会大声吆喝,给街面平添一份热闹。

    “新鲜的牡蛎,香滑可口!”

    “炸鱼、烤肉、煎饼,应有尽有!”

    “莱顿红果,早上刚送来的!”

    “新进的一批皮鞋,物美价廉!只要二银郎!”

    ……

    阿斯兰知道,这个价位的皮鞋九成九是假的。但架不住有人买,毕竟为了体面。

    当然,也有不会吆喝的,他们会用不同的方法招揽行色匆匆的路人,有些或许会被吆喝或者广告吸引驻足,挑拣一番,有些则是不耐烦地摆摆手。

    除此以外还有卖艺的小提琴手或者手风琴家,他们把帽子放在身前,指望着路人碰巧发发善心往里面扔上一枚硬币。

    阿斯兰压低帽檐,低着头快速穿过这片区域。

    一个打扮妖艳的女子迎上来,露出诱惑的笑容,被阿斯兰闪身躲过。她的脸上画着很浓的妆,但盖不住瘦削的面庞,想必伙食不是太好。

    是这条街面的站街女。

    一个不到阿斯兰胸口高的小孩跟他擦肩而过,差点撞上阿斯兰的腿。阿斯兰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对方的手腕。若不是这样,口袋里的东西就要被这位小孩一扫而空了。

    是个小扒手。

    莱顿市虽然表面繁荣,不代表这就是个其乐融融的乌托邦。

    阿斯兰没有过多追究,这种事在城里,尤其是商业街中见怪不怪,没有人会管。他放开那个小偷,自顾自地向前走去,走出了加佐特路。途中还险些撞上了一个醉汉,《晨报》每周都会报道这种酒鬼曝尸街头的新闻。

    一路前行,人群不再像刚才那么拥挤了。穿过复活桥,桥面上人流量很大,本应是售卖杂货的好地点,但是没有人在这里摆摊。这是由于市政府的规定,作为福荫河上的唯一一座石桥,复活桥承担着很重的交通任务,任何占据桥面的行为都会干扰城内的交通,因此在这里摆摊是被明令禁止的。

    阿斯兰穿过桥面,拐过下一条街道,停在莱顿市邮政局面前。独一无二的绿色使邮局在一众灰白建筑中格外显眼。

    阿斯兰经过的时候,邮局门口的马车夫非常礼貌地让开一条道,但前面的夫妇并不领情,甚至还露出嫌弃的神情。只有阿斯兰按住帽子微微点头行礼。

    穷人的绅士一文不值,富人的流氓万分迷人。

    柜台上负责接待的是一位年轻女孩,大概是看阿斯兰打扮体面,有意要和他套近乎。

    “给霍尔顿大学寄信,你在那儿上学?”

    “嗯。”阿斯兰敷衍道。

    “抱歉,我是不是不该问这些?”女孩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不好意思地抿嘴。

    送完了信,交上邮费,阿斯兰没再多话,

    “先生,钱少了,现在邮费是一银郎三十五铜分。”

    又涨价了?阿斯兰清楚地记得原先的邮费一直是一银郎左右。

    “怎么贵了这么多?”

    “你不知道?”女孩回答,“最近,我们跟北方人之间关系有点紧张。好几列火车都被征用走了,现在发邮件,好久才能等到一趟车。”

    “真是花钱如流水啊。”阿斯兰笑道。

    走出邮局是已经是下午,阿斯兰在外面草草交代了午餐后回到家,惊讶地发现一帮工人正在把家里的东西往马车上搬。卡嘉莉穿着一件淡绿色的纱裙,和房东卡戴珊太太站在一旁看着,二人应该已经聊了很久。

    “这是在干什么?”阿斯兰大步上前问道,语气中带有震惊和恼怒。

    “搬家啊,你忘了?”卡嘉莉一脸莫名其妙,“阿西莫夫先生答应过给我们安排新的住所,这些人都是协会请的帮手。”

    阿斯兰一拍脑袋,猛然回想起前两日晚上发生的事情:“确实是该换个家了。”

    “恭喜你啊。”卡戴珊太太说,“能从我这小地方搬走,小伙子应该是找到好工作了啊。是啊,你这样前途无量的小伙不应该住在我这种地方。”

    卡戴珊夫人是位个头矮小、七十来岁的老太太,丈夫早逝,平时总喜欢搬个安乐椅在公寓的一楼晒太阳,一边织毛衣一边和住在附近的老头老太聊家常。阿斯兰每次回来都能在楼梯口看见她慈祥的笑容,这么一想反倒让他有些不舍。

    卡戴珊夫人扶住阿斯兰的肩膀,将他好好打量了一番,笑道:

    “好小伙子,你一表人才,做人又勤奋正派,将来会有个漂亮的好妻子的。”

    “夫人,别这么说。”被这么夸赞,阿斯兰有些不好意思。

    “好好照顾你妹妹啊。”

    卡嘉莉在一旁掩面窃笑。

    家里的杂物不多,唯一的一件大件物品就只有上上个租客留下的那架钢琴。阿斯兰本来不想拿走的,无奈妹妹喜欢,夫人也执意要把琴送给他。阿斯兰不好推脱,只能接受了。

    新家位于凤凰路西侧38号,离炼金术士协会仅有一街之隔,当然卡嘉莉并不知道这件事。

    阿斯兰大致看了一下新家的布局,独栋房屋,两层,面积不很大,但是五脏俱全。跨过玄关,一楼有一间客厅、一个厨房、一间餐厅和两件卧室,还包括一间洗衣房和储藏室。二楼一个大阳台和六个房间,阿斯兰还没有想好要拿它们做什么用,或许书房是个好的选择。如果卡嘉莉也打算住在这儿的话,房间有的是,甚至有些宽敞过头了,虽然相比父母家还是小了点。

    “你们协会的员工福利这么好?”卡嘉莉提起裙摆,在客厅中央轻盈地转了两圈,“给我也介绍个位置呗?”

    “说得倒轻巧,哪有这么容易。”阿斯兰说着,一边指挥工人将家具搬到合适的位置。

    负责接待他们的是一位约莫四十来岁的棕发男人,穿着简朴的白衬衫,总是一副笑吟吟的模样。第一次在前门院子里看见他时,卡嘉莉还惊讶地问阿斯兰:“你已经到了需要请管家的地步吗?”

    棕发男人哈哈大笑,脱帽行礼:“我可不是管家,我是协会负责成员生活待遇的委员,杰奎恩·伊格莱西亚斯。”

    卡嘉莉赶忙道歉:“失礼了,伊格莱希斯先生。”

    杰奎恩摆手制止了她:“叫我杰奎恩就好,你们也不必自我介绍了,我都了解过。”

    说完,杰奎恩把阿斯兰叫到一边,把名片递给他:

    “这是我的常驻地址和联系方式,假如联系不上但丁,就到这个地方找我。”

    阿斯兰看了看名片上的内容:“您是铅阶炼金术士?”

    “是啊。”杰奎恩回答,“干这行需要天赋,我这辈子大概也就这水平,但丁是我们市位阶最高的了。位阶再高些的炼金术士,恐怕就要去大都市或者荒郊野外的奇异之地去找了。”

    夕阳西斜,橘黄色的温暖光芒穿过落地窗,打在餐桌和书架上。

    经历了一个下午的忙碌,屋内总算被收拾得整整齐齐。这一切都要感谢伊格莱希亚斯先生的帮助,他总有些魔法般的小手段,把效率提高不少。

    阿斯兰叉着腰环顾了一眼一楼客厅,满意地点点头,将西装外套搭在已擦拭如新的座椅靠背上。

    卡嘉莉从二楼下来,她说自己要暂时回父母家住。不过她还是会经常来看阿斯兰的,这点阿斯兰绝不怀疑。

    卡嘉莉屈膝行礼过后,突然在客厅里跳起一支欢快的舞蹈,还要求阿斯兰给他伴奏。

    阿斯兰虽然没有像妹妹一样从小练琴,但多少也会一两首曲子。记忆里,他从前经常给妹妹的舞伴奏。

    卡嘉莉俏丽的身影在屋内跳跃,像一只欢快的百灵鸟。她笑了,阿斯兰也跟着笑了,笑得畅快无比。自从在城外的地下室醒过来以后,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发自真心地笑过了。

    次日清晨。

    阿斯兰站在镜子前,仔细打理自己的衣着。为了今天,他专门找裁缝店新定做了一套工作装,白衬衫、红色领带、深蓝色的西装外套和西装裤,外加一双黑皮鞋,花了他足足两金镑,想想都肉疼。不过想想协会超过三金镑的月薪,好像也没那么可惜了。这样的月薪算不上很高,但足以让阿斯兰在一定程度内实现财务自由。

    带上左轮和匕首笔,还有一件很重要的物品,就是那套扑克牌,这几天阿斯兰一直贴身带着。

    “啪”的一声,金属牌盒的盒盖被甩开又合上。

    学着电影里的样子,阿斯兰习惯性地把西装衣领向身前拢了拢。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很酷。

    锁上房门,他徒步来到安克米杂货铺。老唐依旧在那里看报纸,一切好像都没有变化,只是他手里的报纸换了一张新的。

    回忆一下但丁的做法,拐进角落,搬走杂物,对着墙壁敲七下。

    “咚咚,咚咚咚咚,咚。”

    走进去,一股茶香味扑面而来。瑞贝卡正在很努力地看书,她抬头看了阿斯兰一眼:

    “早啊。穿得这么正式,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吗?”

    “我就要成为你们当中的一员了。”阿斯兰笑吟吟回答。

    “哈~”瑞贝卡听罢立马翘起二郎腿,抬着下巴露出得意模样,“那你可得叫我一声前辈。”

    “是,前辈。”阿斯兰一点不含糊,“阿西莫夫先生在里面吗?”

    “导师在里面。”瑞贝卡指了指。

    开门进去,没等阿斯兰敲门,办公室的门竟自己打开了,但丁坐在里面看着他:

    “我知道你来了。想明白了?”

    阿斯兰一字一句郑重道:

    “想好了。”

    “想好什么?”但丁的棕色眼眸变得严肃。

    他这是明知故问,但阿斯兰知道这是但丁在确认自己的决心。

    阿斯兰深呼吸一口,竭力让自己的发音清晰而标准:

    “我自愿成为一名炼金术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