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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民女儿

    西北行商的队伍,车队带满了南方的丝绸与茶叶,换回西北的牛羊与皮草,从一望无际的草原到官路笔直的家乡,蜿蜒曲折的来回倒卖货物,历经风霜。

    李玉玲带着短刀和骨打骑在马上来回穿梭于车队,管理着车队的货物,身边时常带着四五个壮士,防备着豪强盗贼突然袭击。此次回乡表面上是轻车简从,但其实一路所获金银利润皆存在马车内,此财务干系李家全族,李寄回一家只能算是经管人,捞些辛苦钱。

    是以李玉玲跟随父母在外风雨许多年,才勉强备下一副像样的嫁妆,订下的婚事也一推再推,至今年底才能允诺成婚。因为皮肤长期暴露在烈日下,难免焦黄干燥,又经常骑马奔波,身材比一般娇养小娘子高大健壮,虽未成婚生子,但也吃亏在俨然不像个才十七八岁的未婚姑娘。

    进入豫州后地方大族私兵渐多,沿途的盗贼豪强突然消声灭迹了,大家都松了口气,俱都加速朝家长方向行驶起来。

    朝州府方向一路行至青云山脚下,日渐西斜,却突兀的乌云密布压顶,眼看来不及到下一个县里落脚,电闪雷鸣间,官道尽头出现了一座驿馆。

    这青云驿馆只供青云书院学子暂停修整,平日里又因为离下个县城颇近,行人游客鲜少再此处停留,青云书院的学子又都是世家豪族的子弟,阶级壁垒森严,故此驿馆一般情况下并不接待普通身份的外客。

    车队停在路边修整,李玉玲父亲李寄回便拿着几样薄礼去青云驿拜见管事儿的大人,希望能躲避一下即将到来的雨水,倘若能商量留宿一夜,必报以家财答谢。

    李玉玲伴着母亲张氏在山脚下探望地势,此处前方不远便是驿馆,后方是逐渐巍峨的青云山,山体连绵不绝,苍松翠柏修竹巨槐叠嶂,大雨前夕浓烟四起青云书院看不分明全貌,只隐约间有屋檐楼宇伫立,俱都是高大宽广的建筑,气象不凡,不愧是前朝皇帝遗留的行宫。

    再回头看,官道笔直夯实,两旁槐柳整齐茂密,再远处的平原确一望无际收获的的青黄,倘若能在山顶静坐南望,丰收的麦浪定能一览无余,那该是何等惊人的气象呢。

    手中扯着一串树枝,李玉玲有些心不在焉,她只是个普通的农户家女儿,未婚夫也只是将来分得几顷地的家中幼子,不太读书的儿郎怎么可能轻易进入青云书院,甚至平步青云呢。

    心底里涌起淡淡的失落,倘若是玉竹的话就不一样了吧,她将来的夫婿必是读过书聪明能干的大家族嫡子吧。想想自己的兄长在西北看守几家铺子,来回奔波晒的黑红的脸庞,嫂嫂亲自操持家务一到冬季手脚皴裂,两个侄儿在泥土里嬉戏打滚…玉亭兄长却在林县县衙内养尊处优,玉亭家的嫂嫂出自豫州大族林家,娘家父兄也都在外放的任上同气连枝,果然是读书好才能改变运势,同一个祖父的堂姐妹,却因为父兄的能为结局终究是不一样的。

    当然玉竹长的也好,舅家又是官宦人家,虽然官位不大,但是却辗转回到了天子脚下,优势明显。可是自己呢,辛苦的奔波来回,终究还是什么都改变不了,三年前为了一副匹配的嫁妆忧愁,三年后勉强凑齐了嫁妆才能有底气备嫁,造化弄人,任凭你心高气傲,都会败给现实。

    不经意朝来路望去,恰好这时一辆轻巧的马车路过,车窗打开着,一道竹青色帘子挡住了车内的情况。

    她好奇伸目去看,赶车的仆人忽略不提,却在这时车帘被一双洁白的大手揭开,手的主人侧脸线条流畅,竟是个直鼻深目的俊俏郎君。

    那郎君缓缓的调整出个正脸来,眉毛浓烈张扬,凤眸波澜不惊,鼻梁高挺笔直,嘴唇鲜艳丰润,竟无一处瑕疵,每一处都恰到好处的精彩,一时看呆了李玉玲。

    马车转瞬走向前路,电神雷鸣间李玉玲僵直了身体,看着那男子复又拉下帘子,随后清脆沉稳的声音传来:“刘大,且在驿馆避一避雨再上山去。”

    那赶车的仆人刘大就应道:“确实应该这样,眼看着雨立时就下了,公子坐稳些,仆要加速了。”

    “母亲,我们现在就进入马车吧,大雨顷刻就到,万一借宿不了驿馆,也好躲避一下雨水,您身体才好,别再淋病了。”许久后李玉玲收回心思,引着张氏进入马车等候消息。

    母女二人刚进了马车,李寄回就骑马回转过来:“本来提领大人还在一直推脱,说怕青云学子复学突然蜂蛹而至房舍不够,正巧刚去了个年轻公子哥,说遇到大队人马在华东县的大型驿站修整,有巫占卜明日大雨停方利于行,今日的青云驿站估计除了我们两拨人马就没别人了。那提领才爽快答应咱们进入,虽然多要了一倍的价钱,但是今日也算是运气好的了。”

    张氏放下心来,道:“夫君赶紧打发车队进入驿站,打理好后再当面正式谢过那位公子才是。”

    李玉玲在旁边插嘴:“可是位蓝衣的公子,还带着个灰衣仆人?”

    李寄回道:“正是这主仆两个,年轻的公子为人有几分热忱,只是行色匆匆是以并没有搭话上去。”又回问李玉玲:“你们知道这俩人?”

    李玉玲道:“刚才路上才见过的,互看了一眼,并没有搭话。”她又忍不住脑补,那位公子是否因为看到了她才为父亲说了话,一时觉得脸有些热。

    李寄回奇怪的看她一眼,掉转马头梳拢车队鱼贯进入了青云驿站,待车马牵进棚里安顿妥当,瓢泼的大雨立时下了起来。

    李玉玲就独自出来在廊下观雨,不远处便是那位公子和灰衣仆人,俩人正在另一处廊下问答些什么,因暴雨如注,雨声鼎沸,并不能听得清楚。

    李玉玲鼓起勇气走了过去,公子面向雨帘,端得挺拔矫健,听到脚步声俩人止住了话语,那位公子转过头来俯身行礼:“小娘子有礼了。”

    李玉玲近处仰头观他,心中更觉震惊,在新乡县的族里长大,走在关内外摔打几年,所遇到的男子都是粗糙热烈的,她见得多了不觉得有趣,但如今别样俊俏斯文的,委实第一次见到,这位公子又身含一种独特的魅力,竟叫她一下也挪不开眼睛。

    “公子有礼。”李玉玲标准回礼,收敛了情绪道::“多谢公子为家父说话,我家车队才赶得及在暴雨前进入馆内避雨。实不相瞒这一路行来,家仆风餐露宿异常辛苦,如今赶上夏初大雨,若非公子仁善,乍热乍冷之下只怕一多半得染上风寒,小女无以为报。”

    那公子摆摆手拒绝,面色似有些焦急,转身就要离开,李玉玲急道:“小女李氏玉玲,新乡县李氏族人,还请公子相告府上何处,家父母来日必登门拜访。”

    李氏在新乡县是排前几号的家族,族长李彦回在州府谋过缺,李家老族长过世,为父亲守孝后力推了儿子李玉亭在隔壁林县任县令自己退在族中教导选拔子弟读书考试。

    最重要的是族中老一辈的叔公在京都有个实缺,虽在京中不显,但是放到地方上便是位高权重,虽然不常回族中又另立了门户,但是族中的祭田,学里的公费每年都是要出大头回来的。是以李玉玲一报上家族辈分,那公子若是大家族子弟,立刻便会明白来人身份。

    公子无奈转过身来道:“吾乃林县刘家柏溪,说来也巧,你家兄长李玉亭也曾在青云学院念过书,先生提起玉亭兄长常常赞不绝口,我和他也算同窗过两年,如今又在林县做县令,倒是相熟的,今日的小事就不必再提了。”

    李玉玲见他一言不合就又要走,不甘心道:“玉亭兄长乃我叔父长子,我父亲是祖父庶出子,成年后我家和叔父家也早已分开单过了,您对于我家的帮助怎可再带累叔父和玉亭兄长偿还。”

    “一两句话的事情,小娘子何必如此执着,况你家车队不也分属李家族中,既是一家人何必如此见外。”

    刘柏溪一时有些奇怪李玉玲的纠缠,旁边的灰衣仆人却看的门清,他暗中扯了主人的衣袖,小声道:“那边还在等着呢。”

    刘柏溪突然醒悟过来,又一个灵光乍现,道:“既然你想报恩,如今我正有一件难事,需要一个小娘子帮忙,你可愿意助我。”又担心李玉玲误会什么,忙解释道:“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我也不会欺负伤害你。”

    李玉玲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刘公子,你可真有意思,我有点想知道究竟是什么事情叫你如此为难了。”她此刻乐意帮助刘柏溪做些事情,增加两个人相处的时间。

    “对于我是天大的难处,但是对于李娘子来说,却微不足道。”刘柏溪又恢复了镇定自若,虽惊讶这个小娘子面目平凡却谈笑自若,却不打算深究,毕竟是萍水相逢的陌路人,便单手朝前指引:“请。”

    灰衣仆人在旁边呐喊:“公子,如此怕是不妥当吧?”

    刘柏溪沉吟的看向刘大,又看向李玉玲,李玉玲忙不迭的点头道:“能有什么事情如此为难,我却是甘愿为公子做一做的,公子不必如此纠结。”

    灰衣仆人刘大无话可说,只能跟在两个人后面朝一间偏僻屋舍走去。

    房间内没有开窗,为了打破暴雨天气暗沉的光线,只在床塌前点了一盏油灯。

    撩起的蚊香酝酿着浅灰色的影子,高低起伏的被褥代表了那里躺着一个人。是一个白皙稚嫩的女孩,她黑眸虚弱的张合间,竟是难得一见的绝色美人,一时看呆了李玉玲,内心里一阵酸涩感袭来,突然觉得站在这里焦黄平凡的自己分外狼狈。

    那小娘子乌黑柔顺的长发缠绕在脖颈一边,双眸如星辰点就,望向李玉玲的时候,氤氲的水汽显得无助又无害,高挺的鼻翼之下是初生花瓣造就的软玉,叫人望之心生自卑又不忍破坏亵渎。

    刘柏溪自进入内室就站在女孩的床边,直如男主人般自然的吩咐李玉玲道:“这是安有鱼安娘子,她受了伤,我是男子不好助她疗伤,你既然来了,就帮帮她吧,只此一次,我们两家的恩情就算扯平了。”

    李玉玲望着眼前这对出色男女,男的俊俏非凡温文尔雅,女的沉静美丽气质悠然,局外人的自己一时竟不知道如何开口说话。

    “算什么大事,我帮你就是了,此后凡事扯平。”李玉玲嗓音有些颤抖,不再看刘柏溪一眼,心态却奇异的平稳了下来,望向安有鱼:

    “你伤在了何处,我这几年也常在外面摔摔打打的,各种伤都见识过,随身携带了多种药物。”

    刘柏溪听她讲述遭遇,奇怪看了她一阵,这女子相貌虽普通,却坚韧不拔,又开朗活泼,倒也有几分别样的个性。

    “她今日间从山崖滚下,胸腹部被碎石划伤,你帮助她换身衣服,再上点外伤药即可。”刘柏溪道。

    李玉玲横他一眼:“刘公子还是请先出去吧,小娘子家的隐私,公子可能只知道个大概,还是我来私下里听安娘子说吧。”

    刘柏溪站在廊下,只觉得是被李玉玲赶出来一般错觉,有些郁闷又有些想笑,明明是很普通的小娘子,今日也才见面,却做什么都挺理直气壮。

    刘大忍不住抱怨道:“公子何必与这些个小娘子夹缠不清的,安娘子容貌秀美,但是身体受伤后难免会留下伤疤,做妾奴都担忧恐伤了公子眼睛。那李小娘子年纪大了定有合适的婚配人家,况且容貌又拿不出手,公子还是及早想法将麻烦脱手才好。”

    刘柏溪道:“说的甚么话,安娘子受伤了我们既然救下了她,她孤身一人出现在深山老林里,没有家人可以依靠,我们得好人做到底才行,你见过哪家救人只救一半的。”

    刘大道:“不若找驿馆的差人送安娘子到州府的衙门寻求救济好了,公子如果实在舍不得貌美的小娘子,也或者托了李家车队带回到林县家去,夫人自会替你打理好一切。”

    “哪有你说的简单,安娘子虽然受伤颇重或会留疤,又没有说明家族亲人,但是她却是个有主见的小娘子,怎会轻易做人家妾室,咱们家在林县排的上号,在整个豫州可算不得什么,安娘子恐看不上我。”

    刘大忧愁道:“公子既然知道这些道理,更没有把心思都放在这些事情上的,早早的回书院读书才是正经事,怎么也得考了举人老爷出来光耀门楣。”

    “我读书自会加倍用心。”

    刘大苦笑道:“咱们家嫡支弱旁支强,若不是公子有几分读书的天份,族中早就四分五裂了。”

    “我自然明白这些道理,只是安娘子实在可怜,我必要将此事处理圆满才能安心回书院读书。”

    刘大急的团团直转:“早知道便拦着你不去访友了,好好的趁寻休回家去多好,哪里有这般多污糟的事情,待夫人知道了事情始末,我一顿鞭子难跑。”

    刘柏溪摇头轻笑:“怎的如此谨小慎微,待你家公子我日后高中,定叫你扬眉吐气,走到哪里都能昂首挺胸。”

    刘大气的一甩衣袖去马厩喂马去了,刘柏溪一回头便看到李玉玲在门前立着,她身材高挑,轻装便服,腰间卸了短刀,却留了骨打防身,面色从容更显几分别样的英武,也不知道她听到了几分。

    看到刘柏溪转身过来,李玉玲戏谑道:“刘公子对仆人是当真贴心,竟努力上进只为家仆能扬眉吐气昂首挺胸。”

    刘柏溪明了她只听到后面几句,放下心来,苦笑:“叫小娘子见笑了,安娘子伤势如何了?”

    “安娘子皮外伤事小,我已经帮助处理清洗过了,稍后家仆送外伤药来敷上立刻。但是腹部有一处伤口极深,虽然及时取出敷药,但拖延了好几日了,不似今日才有。如今已经发起高热来,内里伤情小女却不知如何处理了,还是得尽快请医才是。”

    “原来她腹部也受了伤,我遇到她时她只说了擦伤,衣物破损也是我拿了备用的外袍给她,她躲起来自己换的,我估计她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能有什么难言之隐比得上性命来得重要呢,我在西北亲眼见过乞讨的难民,衣衫褴褛,无食无水,我带着人匆匆忙忙走过,连回头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人最主要的是能安稳点活着。”李玉玲目光隐含水汽,又坚定不移,刘柏溪慢慢看向她的双眼。

    “你说的对,世家贵族子弟很有些无病呻吟的通病,人世其实分外艰辛,每一步都要全力以赴,只求能更好更长久的活着。”

    刘柏溪看向关闭的房门,安有鱼的脸庞出现在他脑中,今早在小凤山的山坡上遇见的样子还历历在目。

    竹林掩映中,刘柏溪翻开一个苗条身材的姑娘,她胸口的衣服上血肉模糊,和秀丽绝美的面孔成了两个极端,她只是虚弱的祈求他救她,他问什么她都不肯说…

    “公子既搭救了她,就应该坚持到底,我等下叫家中奴仆送药过来,公子叫她为安娘子上药即可。小女所做的事情算是和公子之前的善意帮助扯平了,小女要告退了。”

    李玉玲的声音将刘柏溪拉回了现实里的傍晚,大雨还在密集的下,夜色越发的冷硬起来,顺着庑廊,李玉玲的矫健身影渐行渐远。

    刘柏溪推开房门走入了室内,微弱的灯光下,安有鱼洁白的面孔泛着白玉般的荧光,两排睫毛留下长长的倒影,因为失血过多而干燥起皮的嘴唇微微张合。

    “公子,你来啦!”柔软虚弱的琴音拂过心弦,回音如一尾羽毛反复撩拨。

    安有鱼想坐起身子,刚一动弹就拉扯到了伤处,刘柏溪赶忙轻扶住了她,又在她后背填了一个枕头。

    “你别着急,好好养伤,你不乐意请医就不请,我刚才请了李娘子给你看伤,等下她家中仆人会送药过来给你,你安心的躺好。”

    安有鱼苦笑道:“请医吧,我其实并没有太多避讳,只是公子和小女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小女怕连累了公子名声。”

    “你怕这做什么,你要是愿意,我必是愿意…”

    安有鱼道:“我自然乐意嫁给公子,但是我却不乐意做公子的妾室,公子也愿意?”

    刘柏溪一时语塞,刘大一直在耳旁妾室妾室的说个不停,刘柏溪潜意识里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娶安有鱼为妻的,况且娶妻乃是大事,他本该早就定下亲事的,但是因为读书直耽搁到了现在,他母亲卯足了劲要在他高中后为他择门当户对的妻子人选,如果草率答应了安有鱼,母亲那关就如何都过不去了。

    “你好好养伤,我也不会狭恩图报,等你完全好了后再做抉择不迟,我抱了你,又给你换了外衣,无论如何也得给你个交代的。”

    “公子真是心地良善的好人,是小女连累了公子,如今又是一副残破的身子,倘若赖上公子岂不是恩将仇报了。”

    安有鱼难掩失落,强忍悲伤道:“劳烦公子再忍耐小女几日,伤好后必会答谢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