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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临安初雨

    秋收冬藏,又是一年好春光。

    临安城的各色女子急急地解下厚重的大氅夹袄,迫不及待地换上精美的各色春裳,城间青石道上,鲜衣怒马,香车络绎不绝。路边的杏花艳姿缭绕,娇羞展颜,大有不负春光的势头。

    空气中处处都充斥着春的味道。

    江南之地,河道纵横,码头众多,尤以临安城最盛。不仅位置得天独厚,满城遍种的杏花更是享誉大燕。

    每当花开时节,清香扑鼻,一簇簇,一片片,娇艳明媚。风过,一抹抹粉红淡白如雨丝般飘然而落,一如随风即逝的美好光阴。远看犹如最美的水墨淡彩,清韵优雅;近看雕梁画栋隐于花间,竟似那蓬莱仙境。

    提到杏花,就不得不提一提美酒。临安城独一份的杏花酿,那可是让众多才子佳人慕名而来。

    美人、美酒、美景当是人间一大乐事!

    在临安,几乎数得上号的酒楼都会售卖杏花酿,当你和当地人熟识后,他们就会领你去西城。西城并不在西,并不特指哪一处地方,因位于西金码头而得名。

    这一片的酒肆及商铺已形成了气候,依河比邻而建,颇具规模,口碑良好。

    福满楼便是其中名声最响亮的一家,也是被当地人认可的一家。福满楼的杏花酿之所以名声远播,是因大掌柜李满多有个祖传的酿酒秘方。选用上好的江东大米,外加李家祖传的酒曲,加入严格挑选的杏花花瓣,经过特殊的工序酿制而成!

    酒楼店面不是太大,陈设也有些老旧,却日日爆满。

    这不,早在几日前,临窗二楼的雅间便已预订出去,雕花的木窗大大的开着,一个修长身影手持清茶,临窗眺望。偌大的房内落针可闻,此人仿佛老僧入定,任由河风吹拂脸颊。

    就在这时,雅间的大门嘭——的被人撞开,三五个汉子涌了进来。领头的那人大马金刀的坐于上首位置,其余几人皆立于他的身后。

    甫一坐定,大嗓门就开始嚷嚷:“不是说有人求爷办事吗?人呢?”

    “晚了一盏茶的时间。”

    突然出现的声音,让众人一惊,一个身影从屏风后缓步走了出来。坐在上首的大汉扭头看去,一张俊颜毫无预兆的撞入眼中,即便是最好的画师也难以描画一二。

    反正,他长到这把年岁,从没见过如此俊俏的小郎君,肌肤如最上等的美玉,毫无瑕疵。鼻梁挺直,唇不点而朱,长眉凤目,眉眼间的清冷让人自觉疏离,如那枝头上的寒梅,冰凌凌的让人闻得到香味却又让人不敢亵渎。身材纤瘦高挑,穿一件碧蓝色斜襟长袍,墨发以玉簪束起,全身没有多余的配饰,却让人不敢小觑。

    几人怔愣在当地,自动忽略了此人话中的意思。

    室内安静的更甚先前。

    咳咳…几声干咳声拉回了几人的视线,房门口一个店小二探头探脑的张望:“各位客官,这间雅室已经被这位小公子包下了,各位……”

    各位是不是可以离开,剩余的话小二可不敢说全乎了,看这几位个个虎背熊腰,高大凶猛,一看就不是好招惹的主,他被掌柜的逼着不得不来这一遭。

    唉,这一大早的……

    “我们走错门?”大嗓门瞅向身后。

    “没错,清心居。爷稍安勿躁。”小二这才发现一个清瘦的少年人从几个大汉身后走了出来。心里不禁咋舌,这样一副小病鸡的模样,该不是给这帮大汉跑腿的!

    “你出去吧,再上一壶好茶。”先前出声的俊秀公子挥了挥手。

    小二默默叹口气,要不是掌柜与这位小公子相熟,他也不用过来,既然公子不怕,他又何必得罪人。躬身应了一声:“各位客官稍坐,马上就来。”

    “小子,是你…想从赖爷的手上买消息,这可不便宜,你……”

    “啪”的一声打断了那人的说话,一个成色颇好的银锭子赫然出现在圆桌上。

    “现在,可否坐下来谈谈。”少年一撩衣袍端坐在桌旁,兀自拿起一个茶杯,冲站着的其中一人说道。

    “怕你?”坐在上首的大汉回过神来大掌拍向桌面,发出好大一声闷响。

    “你,就是赖子…沈?”少年低垂下眼眸,把玩着手中的茶杯。

    “是咱,怎的~怕了。”坐在上首的男子说话间,脸上的刀疤显得尤其狰狞,嘲笑的声音还未出口就被打断。

    “你不是。”简短的话没有多余的一丝情绪,只是在陈诉一个事实。

    “既然是买卖,就讲究一个诚信。如今连面儿都不敢露出来,这买卖我看,不谈也罢。”少年人无视几人的惊讶表情,起身走到门前,毫不拖泥带水。

    “且慢,公子姓魏,名无忧,月前随师父师兄入的临安,现居城北丁柳巷。所居宅子原主为赵大,系城北一带的地痞头子,坑蒙拐骗抢劫掳掠无恶不作。可~自打你们来后,赵大与他那帮子爪牙便消失的无影无踪,官府竟也无人过问,百姓更是拍手称快……还要继续说?”一把略带粗粝的嗓音自身后传来,生生的似要将人的耳朵割破。

    开门欲走的少年正是早已改名换姓的楚无忧,确切的说应该称她为“魏无忧”,被救后,她再没有用过以前的“楚”姓。她面上不显,坐回桌前:“看来我果真找对人了。”

    对面那人不说话还好,说起话来,就像被谁捏住脖子,破碎的音硬生生的从喉咙的微小缝隙中丝丝地往外钻,让人听着难受的很。难怪这位赖子沈不露于人前,就凭着这把嗓子也很容易辨认。

    早在屏风后,她就将几人快速地打量了一遍。

    刀疤大汉自称是赖子沈,一副恨不能所有人都知道的架势。虚张声势之人何以服众?气势倒是够足,却不足以让人畏惧,也许——那些容易让人忽视的人或事才更应该值得注意。

    比如,那个一直默默站在大汉身后的少年。

    当然前面的全是猜测,能识得这位地头蛇的真面目全靠师父的提点。她的师父神通广大,一个临安城的混混头又怎逃得过他的法眼。

    心内不禁得意的莞尔,面上依旧一副冷清模样。抬手给赖子沈续上一杯新茶,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刚才还气势外涌的刀疤大汉在赖子沈坐下后就立马从座位上起身,默默的退到了一边。

    沈钰扫了一眼自己的手下,自认看不出什么破绽,对面这个清瘦小子又是怎么认出他来的,他几乎从不露面,都是这个大汉冒充,重来没有出过事,没想今日竟是栽在一个小郎君手里。

    这个疑问让他抓心挠肺,于是愈发的看手下几名大汉不顺眼,不就是一个长得比他好看那么一点点的少年?

    至于盯着人不错眼地瞅?

    盯的人浑然不觉。

    被盯的人也没有丁点的不自在,似早就习惯,倒茶的姿势优雅贵气,恐怕他学上十年也难以企及。

    看…还看…继续看……

    能从那少年脸上看出一朵花来?还是这人的好皮囊能蹦出银子来!

    他这个老大的怒气就一点没接收到,今日的老脸都丢在这里了,他今年也不过十七,自会走路起就在大街小巷讨生活,人情冷暖不知看了多少,人未及冠,但心已老。绷着一张脸不耐的吼道:“全都给我滚出去。”

    须臾,室内便仅余两人相对而坐。

    自岐山被洪青阳所救,改名为魏无忧的她便大病一场。病好后随着师徒二人在江南等地辗转数月有余,洪青阳对她如长辈般无微不至的关爱,让她心下稍安,顺势拜洪青阳为师。三人看似走走停停悠闲无比的游玩,在她看来,其实是师父愿意让人看到的表象,至于私底下藏着什么?

    她,也不甚清楚。

    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接触的加深,她知道师父藏着一个大秘密。对于师父安排给她的任务,她都是很配合的完成,并且从不多问一句。从皇宫出来的人都知道:秘密知道的越多,危险就越大!

    这不~才到临安不久师父就让她打听江南总督闫成文的情况。

    闫成文,原是陇西郡仁勇校尉,正九品的武散官,数次抵御外敌,上阵杀敌勇猛非常,数次升迁。后机缘巧合下救了一名京中权贵,数年前,被调任池州,正式升任为江南总督。

    对于这位出生寒门的将军,她还真就知道一些,不过都是父皇偶尔提及的。说他武功了得,治军极严,颇为孝顺他寡居的母亲。至于他救下的那位权贵,当时并未多做留意,现在即便想破脑袋,也搜寻不到分毫。

    沈钰有些肆无忌惮的地打量着对面坐着的少年。

    因病过一场的缘故,魏无忧仍就穿着夹棉长袍,很平常的布料,很平常的做工,更不是什么时新的款式,偏偏让他穿出一种别样的洒脱不羁来,年岁大概十一二岁,但个头嘛…倒是颇高。

    瞅了瞅自己,比他大上五六岁不说,身高仅超过他那么一小点。情何以堪……再怎么说,他在临安这片地界上,也算一个响当当的人物,想着不觉扬了扬下巴。

    魏无忧早在刚才就已经把这位地头蛇打量了个遍。十七八岁的年纪,身着市面上常见的粗布衣衫,窄窄的袖口卷起一小截,露出一双骨节分明的双手,手上伤疤无数,想来能混到如今这个地步也付出了不少。五官清隽,不像个混混头,倒像是哪个大户人家的落魄少爷。

    屋内二人说了些什么,守在外面的几人自是无从知道,就连上茶的小二也被阻在了外面。

    当魏无忧离开福满楼走在已然熟悉的小径上,已是一刻钟后,想到那个地头蛇沈钰吃瘪的样子,她就莫名的想笑。

    这个沈钰幼时父母双亡,为了生存不得不混迹于三教九流,领着一帮泼皮渐渐成为一方势力,众人送他外号“赖子沈”。天怒人怨的买卖他不做,但一些见不得光的勾当,他也没少做。因他消息灵通,时常也倒卖一些不为人知的消息。以前不过是一些宅门里的阴私事儿,今日可是桩大买卖,毕竟牵涉之人是江南总督。

    临出门时,沈钰忍不住问她,如何从十几人中认出他来,她凑近他耳边说了一句:“下次找你买消息时…再告诉你。”

    其实,她能一眼认出沈钰,是师父告诉她的,他说这位“赖子沈”的左耳比之正常人多长了一只副耳,对于这一点只怕他的几个心腹也未必知道,平日里,他都在两鬓垂发,借以遮掩。

    不知是师父太无聊还是想要历练她,什么事情总让她自己去探查。师父的消息来源既广又准,她错觉的以为看到了皇宫大内里的那些对父皇“咬耳朵”的密探。

    摇了摇头,将刚刚的荒唐想法甩出了脑袋。

    往左拐个弯,就进到了一条偏僻的巷子,细雨沾染过的地面坑坑洼洼有些泥泞。江南的雨总是这样细细绵绵,像极了女儿家的吴侬软语,轻轻柔柔,能让你沉醉其中。

    手里拎满了吃食,还有福满楼的杏花酿,将她周身的清冷气息减少了许多。

    也许,这——才是生活。

    右边第二户人家的木门突的打开,从里面走出来一个身穿洗的发白的青布袄衫的妇人,妇人见到她,热情的招呼:“阿忧啊,又给你师父买酒呢?”

    魏无忧扯开嘴角浅浅一笑:“是的,赵大婶。”

    赵大婶被眼前少年的笑容闪了一下眼睛,暗道一声罪过,长得这么好看的少年郎,她还是第一次看到,让那些大姑娘小媳妇还怎么活……

    嘴里不迭声的说:“阿忧还是笑着最好看,以后可要多笑笑,老绷着一张脸,活像个小老头……”赵大婶没有光泽的嘴唇上下的开合,毫不知疲倦……

    这是要唠嗑的节奏!

    魏无忧有些好笑,这位赵大婶什么都好,就是喜欢逮着谁就和谁唠嗑。

    她今日还有事,可不能耽搁在这上头。

    瞅了一眼赵大婶手腕处的竹篮子,岔口道:“大婶,这一大早的,您要去哪?”

    赵大婶止了话语,一拍大腿,急急的道:“好阿忧,大婶不和你闲掰扯了,还要赶去李屠户家挑拣些猪脚,去晚了可不成。这几日你虎子哥老说腰酸腿疼,大婶就想着给他补补……”

    赵大婶口中的虎子哥是她唯一的儿子,男人早早死了,留下孤儿寡母相依为命。妇道人家没有大的本事,只能做些浆洗缝补的杂事把孩子拉扯长大,可惜儿子大字不识几个,除了一身蛮力再没有别的所长,上个月在城郊码头寻了一个做搬运的苦力活计,母子两个的日子依旧过得紧紧巴巴。

    魏无忧自小锦衣玉食,从不知民间疾苦,更没有为金钱苦恼过。即便如今,不再是高高在上的长公主,但随着师父一路行来,吃穿住行也从未短缺。

    望着颠着小脚跑向巷口的妇人背影,魏无忧原本愉悦的心情有些变了味道。

    悻悻然的继续往前行,忽的转头朝左边第三户人家看去,那里并没有什么不妥,有些掉漆的木门从里紧紧的关闭着,院内没有任何声响。可她就是有一种被人盯上的感觉,习武之人的五感强过常人。

    这户人家前几日才搬来,一个姐姐带着一个兄弟,说是来临安投奔亲戚,这些情况无外乎是从赵大婶那听来的。至今从未和这户人家打过照面,对她来说本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事情,可今日有了被人盯梢的感觉,就由不得她不警惕。

    自从得了师父输入体内的十年内力,于武学一道,她简直可以说是如鱼得水,耳聪目明更甚从前。她相信自己的直觉而不是错觉。

    面上丝毫不显,继续前行,心里却打定主意,哪一日得了空闲定要探上一探。

    魏无忧所住的宅院在巷子的末尾,门楣比其他几户人家都要大上许多,考究许多。临安城的建筑格局始终遵循着大燕的一贯做法:东富西贵,南贫北贱。

    为何弃了城东、城西、城南,却独独要选在城北贱、民的聚居地?魏无忧想不明白,也不愿深想。拜洪青阳为师纯属顺势而为,当初在山崖下获救,她无处可去,本待将一切打探清楚,就回到上京城,可惜……

    终究什么都不同了。

    早在数月前,听人说起明珠公主如何风光大葬,如何深得帝心,如何红颜薄命,如何,如何……她就知道再也回不去了。

    她彻底换了一个人,思想虽从未改变,可是,与她血脉相连的父皇绝不允许怪力乱神的存在。

    魏无忧长长的叹息一声,顶着一个陌生人的皮囊,重生回来的事实让她很长时间…很长时间……误以为是在梦中,这段时日以来,她不止一次的盼望第二天醒来能见到那些熟悉的事物和人。

    可是,没有……

    一次次的失望。

    铜镜中陌生的面孔无时不在提醒她,她回不去了。她,魏无忧再也不是燕京城高高在上,有着父皇宠爱的长公主,成为了另外一个人,一个不知姓名、不知身份来历的少女,她不得不压抑心中的种种不甘重新面对新的生活。

    不甘?

    当然有。

    她还有很多事情未做,还未找出真相,查出下毒害她的幕后黑手,怎可沉溺于过去之中自怨自艾。

    上天既然给了她重活一次的机会,她就要好好把握,回到上京,回到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找到那些害她的恶人,将他们统统送入地狱!

    脖颈处滑落出一截红线,上面挂着一颗金色的珠子,内里似有液体在涌动,通体被雕刻繁杂的花纹包裹,看似花纹,又极像某种从未见过的图腾,亦或者是某种符咒。

    魏无忧低头看了一眼,眉头微微蹙起,也不知山上那位给她这颗珠子的男子是否还活着,将珠子塞回内衫,自嘲的笑了笑……

    生活,总是要继续的,不是?

    墙头几朵不显眼的粉色小花颤巍巍地露出了脑袋,很不甘地随着细雨微风摇曳……

    木门扉扉,小巷依旧。

    手抚门环,有些恍惚,仿佛光阴荏苒只是弹指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