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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主心骨

    是日,朱慈烺与铜镜里的自己对视。来到这个时代,他欣然地发现视物清晰,五点一二的模样。

    初至此地,肤白若雪,经过数月风霜日晒,倒是黑了些,身量猛增不少。

    如今再端详,与那个时代对比,约莫九成九相似,几乎察觉不出差别。内眼角带钩尖锐,眼尾略微上翘,目光愈发凌厉。

    长年受失眠困扰者,必定整日里神思恍惚,朱慈烺深有体会。

    来到大明崇祯年间,朱慈烺不得不远离尘嚣与浮华,但拥有相较那个时代更安稳睡眠。

    神足则思涌,若江河奔流;神乏则思涸,无往日披靡。

    正常作息时,思维敏捷,逻辑清晰,判断准确,处理问题游刃有余。

    倘若长期失眠熬夜,便临近宕机,仅依本能行事,头晕目眩,步履维艰,有倾倒之虞。

    内心隐隐笼罩一抹担忧。行军途中,连日疲惫不堪,黑白颠倒亦是常事。

    朱慈烺轻摇其首,拂去心间之扰。何苦忧未至之事,他遥望苍穹,但见晴空如洗,嗯,是个好天气。

    风和日丽,其利出行。朱慈烺又与耿郅蹓跶在慢节奏的京师坊市中。

    茶舍雅间。朱慈烺叉开腿,斜倚桌几。等了一会儿,张世遵急匆匆步入雅间。

    朱慈烺笑道:“天塌了怎地?”张世遵呼哧带喘地说道:“郑……郑崇俭……定了死罪。”

    “我知道。”朱慈烺漫不经心地回道。张世遵灌一碗茶水,道:“不是,郑崇俭要被斩首。”朱慈烺闻言一怔,坐直身子,一晌,又躺回去,保持斜倚茶几的姿势,缓缓开口道:“罢了,罢了。”

    近几日,朱慈烺以身体不适为由并未参加朝会,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朱慈烺心道,崇祯啊崇祯,你要作到甚么时候?你名义上的亲儿子难道还会害你不成?刚愎自用,杀一个罪不至死的督师,究竟能得到甚么?心情舒畅?三军上下一心?朱慈烺默然不语。

    张世遵道:“今儿上午,我看到辅兵们在挖壕沟,热闹得紧,尘土飞扬。”

    朱慈烺道:“他们习练鸟铳射击已久,我让魏收带领他们上午挖壕沟,下午再将其填回。”

    张世遵道:“听闻山东地界盗匪四起。不知殿下打算何时亲率龙骧营真正去打一仗?”朱慈烺道:“本事不到家,再练练。”

    ……

    郝总旗前往郑芝龙府邸呈递朱慈烺亲笔书信后,便带领押解官差与巫蛊之祸牵连的罪眷抵达澎湖巡检司地界。返程时便经泉州至扬州,再由扬州直抵天津。此时已然在返京途中。

    一路上,饶是郝总旗悉心看护,仍有三十余人水土不服害了病,不知在澎湖瘴疠之地,能否活得下来。

    临近六月,郝总旗一行人回到京师后,去朱慈烺那复命。朱慈烺详细询问一路上他们的遭遇,一个多时辰后,郝总旗才从茶舍中出来。雅间内,朱慈烺仍维持低消耗节能模式,享受着暴风雨前的宁静。

    此行有人获赏有人受罚,自不必说。几日后,朱慈烺把锦衣卫、京营兵士、顺天府衙役三方信息汇总后,将郝总旗提为试百户。

    见郝总旗出一趟远门,便升为试百户,校尉刘尚德着实羡慕,寻思自己几时才会升任总旗。

    刘尚德清早跟着龙骧营训练,黄昏时分又去听国子监生员教习识字。不过,邸报上大部分字他还是不认识。

    刘尚德每次去诏狱给孙传庭送邸报,孙传庭看完后,会将邸报交还给他。当刘尚德转身离开时,他多次听到孙传庭叹息。

    今日,他又来送邸报,孙传庭破天荒地出声询问:“近些时日,朝中可有人催促出战?”刘尚德回道:“督师,我哪能知道这些。”

    孙传庭道:“唉……此时若决战必败无疑。”刘尚德不再搭话,接过邸报,转身离去,耳畔孙传庭的叹息声愈发微弱。

    在回营的路上,刘尚德反复思量那句“此时若决战必败无疑。”是否应上报?踌躇良久,他决定去寻耿郅。耿郅急匆匆地向尚在营中的朱慈烺汇报。

    朱慈烺无奈地说道:“我又如何不知,但又有什么用?”朱慈烺既不会操纵人心的巫术,便宜老爹又听不进他的劝告。

    此时衮衮诸公弹冠相庆,俨然一副“首战即决战,一战定乾坤”的态势。仿佛只要洪承畴发起攻势,大明中兴在即。不了解情况的还以为大明天兵不日将不日进抵赫图阿拉。

    即便身为储君的朱慈烺讨人嫌地去泼冷水,又有多少人支持?

    半晌,朱慈烺敛回心神,问道:“世遵可在营中?”耿郅回道:“方才我见副总兵正与辅兵挖壕沟。”朱慈烺笑道:“告诉他,明日老地方见。”

    翌日,到了约定时间,茶舍雅间内三人扯闲篇。张世遵问道:“若按殿下的话,洪亨九此时与鞑子决战必败无疑?”

    朱慈烺反而问道:“可知国朝文臣武将最大的弊病是甚么?耿郅道:“文恬武嬉?”

    朱慈烺道:“是没有逼数。在极度自负与自卑之间反复横跳。一打个甚么胜仗,便嚷嚷大明天下无敌;一打个败仗,要么鼓吹敌军势大,要么弹劾边将畏敌如虎。

    本宫最瞧不得打个胜仗,朝臣便大言不惭,夸夸其谈大明天兵如何如何。过段时间,阵前小败讯息传来,私下又讲闲话扯甚么清兵势大。

    皆是两个肩膀扛一个脑袋,都会趋利避害,敌军也是人,谁都怕死。”

    张世遵道:“重点是国朝耗不起。”朱慈烺道:“不知洪亨九还能硬抗多久。谁经得起一封又一封书信催战,隔三差五再派遣这给事中,那兵备道传话催促。唉,洪亨九抗压能力真不算弱。”

    三人闲聊一个时辰,张世遵提议去听会儿小曲。

    勾栏瓦舍。张世遵近前低声道:“模样真不错,是个秦淮河来的曲伎。朱慈烺不知怎地想起成国公府那女子,在骆养性府上过得如何?自己可别害了人家。

    台上女子竖抱琵琶,轻抚四弦。恰似二玉相碰,发出悦耳碰击声,唱腔如清泉流淌,沁人心脾。

    张世遵闭目轻摇手中折扇打节拍,摇头晃脑的跟随女子轻声吟唱。

    朱慈烺只觉曲调不难听,较为助眠,昏沉欲睡。

    耿郅一如既往的注视台上女子,没甚么歪心思,单纯欣赏美貌。

    张世遵晃了会儿脑袋,见朱慈烺即将会周公去,轻推他胳膊,低声道:“醒醒,怎地在这睡?”

    朱慈烺睁开惺忪睡眼道:“陈腔滥调,有甚可听。”

    张世遵来了雅兴,道:“噫,难道这都不入你的眼?”

    此前他听朱慈烺念叨过,崇祯担心朱慈烺过早沉迷女色,伤了身子。便精心挑选些人均四十多岁的大龄宫女,比周皇后还大十来岁,和宦官们共同照看朱慈烺起居。

    朱慈烺哪有那心思,瞧着这个时代阿姨、奶奶辈的宫女们,时常有一种领她们扭大秧歌或者跳广场舞的冲动。又不便推辞,可怜天下父母心,朱慈烺不好拂了便宜老爹崇祯的好意。

    朱慈烺狡黠一笑,说道:“还没我唱得好。”张世遵见近来明显发蔫的朱慈烺要唱曲,小声怂恿道:“要不唱两句?”

    朱慈烺也不推辞,压低声音,掐着嗓子开唱:“繁星眨眼月牙湾呐,唉唉呀。”

    随即切换成平时声音唱道:“微风轻吹柳树尖啊,啊啊啊啊。”

    又掐住嗓子道:“二嫂我贪黑把火来到墙跟前啊。”再放开捏嗓子的手唱道:“鸟悄儿滴探头探脑往前卖单儿啊。”

    “墙里滴寡妇家啊;墙外拉光杆儿啊……”

    朱慈烺不停手动变换声音,张世遵心道,怎地还扯出来寡妇来,连忙按住朱慈烺,凑近低声道:“殿下,打住打住。”朱慈烺道:“欣赏不了大雅?也行,那来点大俗。”

    “一轮明月啊,照西厢呀哎哎呀。二八佳人她巧啊,梳妆啊哎哎呀。”

    “三请啊张生啊来赴宴呐唉唉呀。四顾无人他跳入粉墙唉嗨唉嗨呀。”

    “五更夫人知道了啊哎哎呀。六花板拷打莺莺审问小红娘啊哎呀唉……”

    原本三人坐在不起眼的角落,可朱慈烺五音不全的唱腔仍引来听客侧目,连台上那弹琵琶唱曲的女子也瞟了一眼,不再往下唱。

    张世遵抽出折扇意欲遮挡,朱慈烺一把夺过,遮住脸嘿嘿坏笑。张世遵向听客拱了拱手,众人这才又将目光重新移回台上。

    朱慈烺心道,竟敢怂恿本少主,哼。朱慈烺收敛笑容,看向耿郅示意道:“五十。”

    耿郅心领神会,绕至台后,取出五十两银子,早有人满脸堆笑接过银子。台上女子亦是个耳听六路,眼观八方的主,一见五十两银锭,不经意间喜上眉梢,旋即调整情绪唱起伤春悲秋的曲调。

    朱慈烺看在眼里,偏头去瞧张世遵,笑道:“要不我唱个别的,总归让你满意。”张世遵嘟囔道:“快饶了我吧。”

    此时不远处,有位认识朱慈烺的人。兵科给事中李永茂今日受到同僚邀请,不太情愿地来到此地。主要是听曲,次要是闹中取静,谈论朝中之事。

    同僚间不时各自展开扇面,耳语几句。方才,李永茂听见朱慈烺的声音,这位可不耳背啊,随着众人侧目,不由得心惊。

    李永茂心道,太子殿下怎地也来这种地方,莫不是谈公事?去龙骧营驻地岂不更便宜?什么墙里寡妇、张生跳墙,不像有正事的模样,哪日再遇见需规劝几句。

    崇祯十四年六月初六日天气多云转晴。宜视察。注:本将军的心事多得很。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李永茂的机会来了。昨日李永茂接到崇祯旨意,着他今日去龙骧营视察。李永茂打定主意,拼着自己名声不要也要劝谏太子殿下,勿留恋那种地方。

    可见面还未开口,朱慈烺热络的拉着他去视察龙骧营。先在营中转了转,未发现甚么不同之处。直至李永茂瞧见朱慈烺下令全军预备后,一通鼓,全营已经穿好甲胄,整齐列队,他才看出些端倪来。

    营中将士各个斗志昂扬,眼神凌厉。将台上李永茂称赞道:“龙骧营军容肃整,看来皇上多虑了。”

    朱慈烺笑道:“这才哪到哪。”说罢,将李永茂晾在那。他行至高台,挥舞令旗,传令兵奔波往来。不多时,众将士摆出前左右后中的五军阵,军容整齐,如臂驱使,好不威风。

    须臾间,各营将士秩序井然遵从号令,或抛射、或挽起清弓抵近射击,鸟铳齐声打靶,两翼骑兵飞驰如风。

    最为李永茂瞩目的是,一支三四百人马具甲的骑兵,挥舞长枪分波次连续冲击,或刺或劈,众多木靶摇摇欲坠,终归倒下,撅起一尺多深的黄土。

    李永茂几乎要忘记上次看到这般阵仗是哪一年。崇祯二年广渠门、德胜门?虽不及但颇为神似。

    眼睛不禁有些湿润,京营那群大爷兵什么揍性他再了解不过。即便是整编后的京营与龙骧营相比亦是云泥之别。

    鸣金收兵后,朱慈烺缓步走下高台,拉起李永茂往向中军军帐而去。

    耿郅守在帐外,朱慈烺开口道:“我龙骧营未让你失望罢。”李永茂此刻已然恢复平静,说道:“京中有流言,说殿下才是龙骧营……”朱慈烺道:“没错,我是龙骧营主心骨。”说罢笑呵呵打量起李永茂神情。

    李永茂并未与朱慈烺掰扯甚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说辞,正色道:“望殿下善用龙骧营将士。”朱慈烺道:“我那日去听曲,临出门时瞧见你了,本宫唱得如何?”

    李永茂心想:得,还先声夺人,唱得如何你自己心里没数么?”

    见朱慈烺清清嗓子,又要唱那荒腔走板的曲调,李永茂连忙告辞,朱慈烺将他送至帐外。李永茂道:“请殿下留步。”朱慈烺示意,耿郅遂将李永茂送出辕门。

    一路上李永茂想了很多。倒不是忧心其他,真要照实说太子殿下已然全方位掌控龙骧营,那与离间天家父子何异?

    若要换人去接管龙骧营,龙骧营将士会不会营啸不知道,新任的将领能保证足额饷银么?

    此时,大明境内尚且足粮足饷的军队可谓凤毛麟角,连关宁锦前线和清军搏命的将士也欠着饷呢。

    乾清宫,东暖阁。李永茂正跪奏龙骧营训练的状况。

    李永茂道:“皇上,龙骧营军容齐整,全营将士用命,颇具精锐之师神韵。”崇祯点了点头。李永茂继续说道:“吴襄带兵有方,殿下亦出力甚多,不消数月,龙骧营可堪大用。”

    良久,崇祯道:“下去吧。”待李永茂离开,崇祯陷入沉思,莫非错怪慈烺了?这群人听风就是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