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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夜谈

    燕行云等人跟随王远猷来到城中一座府邸前,燕行云抬头看向门楣,上面挂着一幅匾额,上书定远侯府四个字,燕行云心想,定远侯这是真想在辽西待一辈子了。王远猷请燕行云进府,燕行云下马,对身后的众人说道:“高福随我进府,其他人府外等候。”

    燕行云带着高福跟随王远猷走进侯府,燕行云喊住王远猷说道:“恕先将军,劳烦先让人给我准备一盆净水,我一路风尘,洁面之后再去见定远侯。”王远猷赶忙将燕行云带到一处厢房,让人端来两盆热水和几块干净的毛巾,燕行云和高福都洁面整理仪装后,王远猷将燕行云二人带到了王公武的书房。

    燕行云走进定远侯王公武的书房,一进门迎面就是一扇松木屏风,上面没有什么精致的山水花鸟图案,只提了一首辛弃疾的《破阵子》,燕行云看了一眼此诗的最后一句‘可怜白发生!’,随后跟着王远猷转过屏风,到了书房内,抬眼望去,书房并不大,装饰也极其简单,出了书架就是几套桌椅,连装饰用的花瓶都没有,正对着门口屏风的是一张宽大的松木书案,后面是一张太师椅,定远侯王公武此时就坐在书案后面,在其身后左手边放着一副鱼鳞盔甲,右手边放着兵器架,上面有一把宝剑,两把长刀。

    王公武,表字子杰,其人并不魁梧,也许是人到暮年,更显消瘦,其人年值五十五岁,比燕京城中的沈熙之老丞相要小上五岁,但须发比沈熙之白的还要多,近乎八成皆已变白,略显稀疏的头发在头上扎了个发髻。王公武看到王远猷领着燕行云二人进入书房,没有上前迎接,只是在椅子上站起身,抱拳说到:“辽西防御使王公武见过世子殿下。”王公武样貌看上去虽已衰朽,但声音沉厚有力,一双眸子精光四溢,仿佛能洞穿人心,看的人心里发寒。

    燕行云上前几步,行了个晚辈揖礼,“后生晚辈见过子杰公。”王公武听到燕行云的称呼微微一笑,右手往旁边一伸说道:“殿下请坐。”随即自己就先落座了。

    燕行云也不恼,到侧首边坐下,王远猷让下人上了茶,燕行云刚端起茶杯,就听王公武说道:“殿下准备几年平辽啊?”

    燕行云听到王公武此问,抿了一口茶才说道:“后生小子岂敢在老将军面前胡言,此次来辽西不过是想在老将军帐下学习些兵法,不敢做他想。”

    “哦?”王公武略有些意外的说到:“我听说殿下在燕京的朝堂上放言要完成先王遗愿,克服辽东,怎么今日如此说?难道这大宁的寒风吹散了殿下的雄心壮志吗?”

    燕行云面对王公武的诘问,不卑不亢的笑着回答:“回老将军,王祖父克服辽东的心愿,小子当然不敢忘,只是小子初来乍到,又未曾领过兵,只念过几本兵书又岂敢在老将军面前妄言兵事?不过老将军久历沙场素有威望,相信在老将军帐下研习兵事定能让我大有长进,过个三年五载,待我学习有成,加之老将军相助,辅以天时地利,未尝不可进取辽东,完成王祖父遗志。”

    王公武哈哈一笑:“殿下此言是说若是三年五载之后殿下不能克服辽东,那么要么是本将名不副实,要么是本将没有实心用事?”

    燕行云低头答道:“不敢。”

    王公武脸色一肃:“殿下,边关将士苦战经年,不应成为朝堂博弈的筹码。”

    燕行云也严肃的回答:“小子不敢将将士生命当做儿戏,但身处这朝堂之中,谁又能躲得了,老将军你远在燕京千里之外多年,难道真的认为自己离开了燕京的朝堂吗?燕国未设行在枢密使,老将军您与宣府防御使同为行在枢密同知,是我燕国的武将领袖,难道老将军真能认为自己可以与世无争吗?”

    王公武颇有些恼怒的说到:“可殿下明明可以在燕京城的朝堂中一争高下,何苦非要跑到这千里之外的苦寒之地,将我这数万将士拖入这汪浑水。”

    燕行云没有在此事上过多纠缠,反而问了王公武另一个问题:“老将军如何看待这天下大势?”

    王公武没有回答,只是反问道:“殿下此言何意?”

    燕行云见王公武不接此话就自己接着往下说:“小子认为这天下不出二十年必乱,自祖龙一统华夏至今,天下分分合合但总归要归于一统,今上名为皇帝,实为周天子,这种情况朝廷接受不了,诸藩国也不会坐以待毙,如今的风平浪静不过是各方在蓄势而已。”

    燕行云说完看着王公武,王公武不发一言,燕行云便接着说:“我是可以留在燕京,但只能每日战战兢兢小心度日,犯下任何错误都会被秦弛抓住大作文章,而秦弛是父王用来在朝堂上制衡沈老相的工具,只要老相还在,秦弛就不会倒,而秦弛自然会和后宫的秦夫人一同谋夺世子之位,而父王又是极为宠爱秦夫人母子,胜过于我,而且父王又是优柔寡断的性子,留在燕京只能是让朝堂局势愈发混乱。”

    燕行云说到自己父王优柔寡断时,王公武的眼皮子跳了跳,燕行云看到后一笑,接着说:“我在燕京城的助力和依靠无疑是老相,但老相素来德高望重,是父王在朝堂中的打压对象,我与老相走的太近,必然招致父王的反感与警惕,那我的处境也会更加危险,父王也会更加支持秦弛,此消彼长之下,即便我将来顺利继位,秦氏必然尾大不掉,燕国难免内乱。老将军想必也知道,这些年朝堂不乏有人建议父王缩边,将大宁府的守军撤回山海关以内,而我在山海关时已经与江麟将军谈过,知道一旦失去大宁,燕国北方处处受敌,如此内忧外患之下,将来天下风云突变,燕国只能任人宰割,说不定蒙古人也会再次叩关南下。”

    王公武盯着眼前这位十五岁的世子殿下说道:“殿下,我不仅是燕国的辽西防御使,也是大虞太祖钦封的定远侯,殿下在我面前说此大逆之言,就不怕我报告朝廷吗?”

    燕行云微微一笑:“老将军,我听传闻说,当年王祖父率军回去支持当今天子继位是和老将军商谈一夜之后做出的决定,那之后老将军也一直留在大宁戍卫辽西。”

    王公武不再说话,于是燕行云接着说:“我知道来辽西是一步险棋,稍有不慎或者运气不佳就会满盘皆输,但既然留在燕京结果也差不多,不过是能多撑些时日罢了,我何不来一场豪赌,只要我能在老将军的协助下,在天下将变前,拿下整个辽东,那么燕国北境的压力就会骤减,而且燕国也能有一个稳定的后方,燕国才有资本在将来参与这场逐鹿中原的游戏。就算不说这些,只要我在辽西一日,缩边之事就不可能成行,辽西的兵马粮饷也会更加充足,我知道辽西的士卒们算上今年已经两年没发饷了,我这次来之前不仅运了十万石的粮食,还带来了五十万两白银作为辽西驻军的军费,而且我这些年父王赐下的赏赐攒下了四万两黄金也都带来,现在应该已经随粮食一并交割,老将军可趁年节之前,将所欠将士薪俸一并下发,让将士们过个好年。”(PS:明朝前中期金银兑换比很低,一两金兑换五到六两银子,文中采用1金换5银,1银换1000制钱。)

    王公武听到燕行云带来了士卒们的饷银,脸色缓和了许多,辽西一共不过五万士卒,普通步卒月饷不过二钱银子,骑卒月饷五钱银子,燕行云带来的这些不但能补上这两年的欠饷,明年的军饷也解决了,而且燕行云拿出了自己的私库充做军费,也让王公武感觉到燕行云此人还是有爱惜士卒之心的。

    王公武脸色稍缓说道:“初次见面,殿下就如此交心,是笃定老夫已经绑在世子殿下这条船上了吗?”

    燕行云说道:“老将军,自打父王答应派我来辽西之时,老将军就已经绑在我这条船上了,老将军或许可以投靠秦弛,但我估计他应该不会相信,老将军也可以辞官去做田舍翁,不过老将军辞官先不说父王答不答应,辽西这里就无人可以接替,到时恐怕只有退兵缩边一条路了,我估计老将军也舍不下自己经营了十四年的这一片基业,所以王老将军,自打我出发离开燕京之际,你我二人就都没得选了。”

    一直在父亲身旁站立的王远猷饶有兴致的看着书房内这一老一少的言语交锋,内心对这位世子殿下颇有好感,本来他也是二十岁的年纪,正是渴望建功立业的年纪,他之前听探马来报说世子殿下随队伍一路步行行军,又听闻他带着八百骑一天疾行一百二十里,就对燕行云颇为好奇,觉得是同道众人,而今晚燕行云所说的天下将变,中原逐鹿的事也没有让他感到害怕,反而更加热血沸腾,他六岁时就跟着父亲来到这辽西,此后一直未曾离开,王远猷也时常想着可以纵马驰骋疆场,可惜这些年辽西兵力不盛,只能勉强守住这大宁府,难有进取,今晚听到这位世子殿下的慷慨陈词,王远猷也看到了建功立业的希望。

    王公武叹了一口气说道:“殿下雄心壮志令人钦佩,但殿下了解这辽西的局势吗?”

    燕行云拱手说道:“请老将军为我详解。”

    王公武说道:“整个大宁府原本有兴中州、义州、瑞州、高州、锦州、利州、惠州、川州、建州等九州,以及大定县、龙山县、富庶县、和众县、金源县、惠和县、武平县等七县。祥嘉四年高州失陷,此后就一直没能拿回来,现在大宁府一共八州七县,一共有四万户,三十八万九千余口,但大宁府多山少地,加上这些年蒙古时常侵扰,收不上什么赋税,我手下一共五万余士卒,但除去守城的,能够调动野战的也就五个军,二万八千人,其中四军为步卒,分别戍守大宁城、川州、义州和锦州,一军骑卒驻扎在兴中洲,因为那里与上述四州距离差不多,一旦有事可以快速支援,而整个大宁府,西北直面辽阳王的上都,北面是他的折连川万户所,东面是他的沈阳万户所,三面受敌,这些年可谓左支右绌,只能勉励支撑,想要进取辽东,难上加难。”

    燕行云说道:“多谢老将军解惑,但我相信事在人为,当年太祖皇帝靠三万兵在洛阳起事,横扫中原,今日大宁府有兵甲五万,还有河北的粮草支撑,拿下辽东虽然难,但我想也并非不可能之事。”

    燕行云说完不等王公武再说什么,直接起身告辞:“今晚一叙,受益良多,时候已晚,我一路赶来实在疲累,今夜就不多打扰老将军了,明日我再来请教。”

    王公武站起身说道:“也好,殿下先去住所休息,明天中午我在此设宴为殿下接风洗尘,顺便为殿下引荐大宁府的一众官员,远猷,送殿下去宅邸。”一旁的王远猷低头领命,领着燕行云和高福出了府,带着燕行云一行人出府向东走了几百米,王远猷将燕行云一行人带到一处宅邸前,宅邸门前已经有下人在等候。

    王远猷向燕行云介绍到:“殿下,这是为殿下准备的住所,提前已经安排人打扫过了,还配了十名杂役十名女仆,请殿下入府歇息吧,此间宅邸并不算太大,大概能容下五十名护卫,剩下的护卫还是安排他们去营地休憩吧,殿下放心,大宁城夜间宵禁,有士卒巡街,殿下的府邸周围也加强了戒备,安全无虞。”

    燕行云点点头,回身说道:“叶庭圭拣选二十名甲士留下就可,方元修将其余人带回营地。”身后两人齐声应承,叶庭圭留下了二十人,方元修随后带人骑马离去。

    进入到府邸内,燕行云问道:“恕先将军,此处原先是何人所有啊?”王远猷答道:“回殿下,此处原本是一个来往关内关外的皮货商人,这些年我们与蒙古人虽然常有摩擦,但一直也有商人来往于两方之间,辽东和再往北蒙古人统治的女真地界皮货山参木料等多的是,在关内也比较紧俏,此人往来倒手也挣下了不小的家业,可年初的时候我们发现他不仅倒卖皮货,为了从蒙古人那收到更好的皮货山参,他竟然向蒙古人出卖大宁的情报,于是就被抄家灭族了,这处摘自也就充了公,知道殿下要来,大宁知府命人重修修缮清理了这处宅子,原本充公的一些装饰也都命人摆了回来,希望殿下不要介意。”

    燕行云笑着说道:“不妨事。”将燕行云引到客厅后,王远猷说道:“殿下,后面让下人们伺候您休息吧,末将先行告退。”燕行云拱手说道:“多谢恕先将军。”王远猷急忙还礼:“殿下喊我恕先即可,当不得将军二字,末将告退。”经过将近一个月的奔波,风餐露宿,燕行云着实是疲惫到了极点,王远猷走后,燕行云让下人们伺候着草草梳洗,就去睡下了。

    王远猷回到定远侯府后,卸下一直穿着的铠甲,来到父亲的书房,王远猷还坐在那里,似乎燕行云走后就一直没有移动,不知在思考着什么,王远猷走到近前说到:“父亲,世子殿下已经安顿好了。”

    王公武这才好似回过神来,点了点头问道:“远猷,你对这位世子殿下怎么看?”

    王远猷眼睛一亮,说道:“志向高远,气吞山河,不像是一位十五岁的少年,而且作为娇生惯养的王子,第一次远行,就能吃得了长途行军的苦,可见性格极其坚韧,我觉得未来应是一位明主。”

    王公武看着自己这个仅剩的小儿子笑着说道:“才见一面,你就要纳头参拜了?你未免将自己卖的太便宜了些。”

    王远猷说道:“父亲,我们这些年在辽西的处境您也清楚,我觉得世子殿下说的没错,我们已经绑在世子殿下这条船上了,王家的生死荣辱现在也只能依靠这位世子殿下,而且孩儿确实也想要建功立业,不想虚度一生,既然这位世子殿下是个可以倚靠的君主,那父亲又何必非要拿捏身段呢?”

    王公武恼怒的哼了一声:“这个小狐狸,明明看到了我写在屏风上的那首辛弃疾的破阵子,看到了那句可怜白发生,就因为我揶揄了他一句准备几年平辽,就一口一个老将军,恶心谁呢?”王远猷没想到父亲一直为这负气,不由得暗暗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