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玄幻奇幻 » 擎旗 » 第二十章 雨落无声(上)

第二十章 雨落无声(上)

    厨房里顺了只烧鸡,提了壶酒,顺着熟悉的小径走了半刻,推门进了一间营房内。

    原本清晰可闻的哀嚎自少野推门而入时,仿佛一只无形的大手掐住了咽喉,发不出半分声响。

    阿贵趴在床上,自打少野进来起,眼神就变得颇为不忿。

    少野知他心里有怨,也不在意,自顾自坐在床头,扯下一鸡腿,放在阿贵嘴边。

    那家伙咽了咽口水,愤愤的扭过头去。

    “怎么?还在生我的气。”少野笑笑,虽说于阿贵相处不到一年,但诸事纷纷下,早已将这个少年郎当做自己亲弟弟般对待。

    阿贵和阿福都是少野在这个世界最亲近的人,就连两人的名字都是自己取的,寓意富贵安康。

    对他们是寄予浓厚的期望。

    两人性格各异,阿福醇厚,阿贵机灵。

    这事如果搁阿福那,自然容易开解,阿贵则不然,这家伙心思繁重,容易遇事钻牛角尖。

    “毛三才是我兄弟,做错了事,你要打要骂都可以,为啥要……”说道这里,阿贵说不下去了,声声哽咽。

    都是出生入死的兄弟,战死沙场也就算了,虽会悲怆,但终究能够接受,死在自己人手中,他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

    “三才是个好孩子,部落里,就属他手脚利落,去年入秋逮兔子,他一个人就逮了七只,这次出征,更是勇猛,斩首三级,积功,我升他做了什长。唉……”少野轻叹一声,“我虽然入部落时间不长,但这一年来,我们荣辱与共,部落就是我第二个家,部落里每一个族人都是我的亲兄弟,亲姐妹,杀他,你以为我不痛心吗?但是没有法子啊!有些毛病,他改不了,你们也改不了,以后是要吃大亏的。”

    拍了拍火炕,又指了指身侧的棉布被褥,指了指房间,“一年前,我们住的是什么?吃的是什么?来来来,阿贵你告诉我,之前的日子,你还想过吗?你还想你子嗣后辈,你的同族同胞们过那猪狗般的日子吗?”

    “我现在非常害怕,我害怕我们忘记我们为之奋斗的根本意义是什么?”

    “现在生活好了,有坚固的房子住,有质感柔顺的被褥,有可口的食物,大家都很开心,我也很开心,但这样的日子能过多久?”

    “我们流血,我们牺牲,是为了让亲人,让族人过上这样的生活,甚至在将来过上更好的生活,不用在茹毛饮血,不用在冬季驱逐残废的同胞,不用睡在肮脏洞穴里瑟瑟发抖。”

    “他们可以居安,但我们不能忘危,我们是男人,是战士,必要的时候是要站出来捍卫部落的。”

    “任何民族,任何长治久安的民族,必然有一批人,他们披坚执锐,他们默默无闻,他们敢于牺牲,他们伟大而神圣,因为他们知道他们的牺牲,是有意义的,他们是为了民族复兴而甘愿赴汤蹈火。这是信仰!”

    “一个没有信仰的民族,是无意义的。一个没有信仰的军队,是软弱的。”

    “而你我应该是这样的人,我们是整个部落,不,是整个民族的脊梁。”

    “可你看看,我们的脊梁现在是什么德性。一点苦吃不消,一点累受不了,妄自菲薄,狂妄自大,指望你们保家卫国?别开玩笑了。”

    “到了这个时候,我不使雷霆手段,眼睁睁看着你们糜烂下去吗?”

    “杀害毛三才的不是我,是你,是你们,是所有那些贪图个人享乐的腐败思想。”

    “阿贵,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时代不一样了,以前那些东西得扔掉了,要把外面好的东西装进去。我们没有时间了,我们没办法磨磨蹭蹭了,东禺国在夏季就会发动攻势,而我们准备好了吗?没有啊,我比你更心急如焚啊。”

    “你和阿福是我最亲的亲人,连你也不支持我,连你也眼睁睁看着部落覆顶之灾而无动于衷吗?”

    “不是这样的,我……”阿贵慌忙出口辩解,却口蠢嘴笨,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表述内心想法。

    “终究不应该杀人啊。”阿贵叹息了一口。

    “那你告诉我怎么办?今天,他犯了军律,我高抬轻放,那大家就会觉得偶尔坏下军法也没什么不可,这种想法蔓延。哪天打仗,一人胆怯逃跑,他会想,偶尔触犯军法,也没什么不可。大家都这么想,大家都逃跑了,毕竟打仗要死人的,蝼蚁尚且贪生。然后,我们输掉了战争,然后,我们整个部落被屠戮,在一把火,烧个干净。阿贵,你要知道,当纪律不能制约个人的时候,我们拿什么遏制人性的软弱。”

    阿贵沉默了,他确实没想那么多,那么深,但,似乎首领说的也并非危言耸听。

    “我一直以为,以为……”阿贵声如蚊蚁,“毕竟,我们不是同一个族类,你是人族啊。”

    阿贵道出了他内心深处隐藏最深的秘密,这也是所有毛人族最担心也最害怕的事。

    是啊,我是人族啊!少野莫名有些惆怅。

    这事,搁谁那边,都膈应。每个人,自出生起,便对自身民族拥有无以伦比的民族归属感和自豪感。

    但,少野不是毛人族啊,在民族复兴道路上,领袖和引路人却恰恰不是本族人。

    猜忌,疑惑,恐慌,惧怕,这些无法避免。

    如今,越来越多的黄羊野人投靠过来,对立已在不经意间产生。

    毛人与黄羊野人,毛人与东禺国俘虏,黄羊野人与东禺国俘虏,不同体系,不同种族,不同文化的人,矛盾,冲突,对立,桩桩件件都在黑色的水面下酝酿,等待爆发的那一刻。

    “这个世界上,总得有人站出来。”少野自嘲的笑了笑,摸着鼻子说:“阿贵,你相信我吗?”

    用力的点了点头,床榻上的他努力挤出一丝笑容。

    “其实我比你们任何人,压力都大,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如果我不选择这条路,以我的本事,天高海阔,活得不要太潇洒,可我偏偏选择了这条最艰难的道路。”

    “你们于我不光有救命之恩,虽时日不长,但在部落里的生活是我一辈子最宝贵的记忆,很舒服,很温暖。”

    “有一部分报恩的想法吧,也有些别的,只是偶尔想想,人不该这么活啊。”少野抬头望着屋顶,内心唏嘘,到底是时势造英雄,还是英雄造时势。说不清道不明,仿佛有一无形大手,推着他,走着走着,自己俨然是诸人的救世主了。

    他站了起来,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框,折射在背影上,黑色的影子被拉长,显得孤独而卓然。

    孤独,很孤独,无论怎么试图融入,都无法融入的孤独。

    他终究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忽然似乎确定了什么,少野的眼神变得坚定,“阿贵,我要创造一个没有饥荒,没有动荡的乐园,我不管他是什么人,是人,是魔,是妖都无所谓,只要相信,坚定不移的相信,只要信仰,矢志不渝的信仰。他就是我们的同志,我们一定要亲手创造一个神话出来!”

    彼时的阿贵尚懵懵懂懂,不明白含义所在,却也热血沸腾。彼时的少野雄心壮志,却也不知其所谓信仰为何。沧桑物移间,一点苗头无中生有般扎下了深根。

    一点星火落入草原,整个世界尚不知蔓延的沸腾,至此开始。

    心结尽去的阿贵,豁然贯通,他大口吃着肉,大口喝着酒,吃饱喝足,躺床上呼呼大睡起来,香甜而宁静。

    少野替他掖了掖被子,轻手轻脚走了出去。

    明月皎洁,夜风习习,道路尽头,一缕佝偻身躯,似等待多时,微微扭头,眼中含笑。

    少野微微颌了颌头,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