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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上伏你做爷爷

    李林仓醒在半夜,黑洞洞的洞子里有着微弱的火光,忽明忽暗的闪烁在小火堆边另外两人的脸上。

    少年和小孩目光晦涩,齐齐朝更小的刚刚睡醒的孩子看来,他们的神情几未变化,半浮肿着的脸尤为黯然神伤。

    这个洞还是挺大的,是早年山匪或也有可能是在浑水塘种地的人家刨出来的。

    进深三丈多,有些许潮湿,抹过窑灰,窑灰夹缝里还生了些许青苔。

    这里除了偶尔有上山采蘑菇的人来避雨,附近三里之外种地的也偶尔会过来,还有个别放牛放羊的半大少年会来此暂歇避日。

    浑水塘北边有六十多亩地,现在里面种的是包谷套黄豆,黄豆已经饱满了可以吃了。

    可能因为主人家种的有点晚,已经快进七月,包谷才刚抽红穗,尚未灌浆。

    洞中三人沉默着守着火和火边的镰刀把粗的胡萝卜,半熟的萝卜透出一股甜香味。

    李林仓咽了咽口水,醒过来好一会儿了,他已经想清楚了现在在什么地方。

    无声无息的小孩偷看着杨宴青的脸色,杨宴青怔怔看着他,好一阵子才招了招手。

    小孩走到了他跟前,犹豫着在火边坐了下来,可能因为外面就是一个大水塘,感觉这里还挺冷,哪怕是五黄六月,山高林密的西南大丛林里还是有点凉意。

    杨宴青清了清嗓子低声道:“以后就要在山里住了,我们要想办法找一个更隐蔽的地方,这个洞子村里的人都知道,伏天国的铁蹄兵马也很快会知道。”

    李兴华一脸纠结:“那六十亩地里的包谷和黄豆怎么办?是不是也会被发现了?

    我将才还想,我们可以靠着吃懒豆腐活下来。

    白天我去看过,那些黄豆都已经饱满,捡老辣的摘来煮来吃或用石头打碎,和水煮,也勉强能吃些日子。

    六十亩啊,包谷面我们可以吃整整一年,甚至还有多余的可以养鸡,养鸭子……”

    杨先生不可思议的看着眼前的学生:“你确定能搞到鸡鸭?说话要有点谱,别上下牙一碰,说些不可能的事。”

    李兴华有点不确定了:“翻过前面的阴阳山,就能看到彩虹城,彩虹城里什么没卖的?我听我哥说,最多只有一百六十里地,两天能走个来回,只是可能要摸门了。

    还有更近些的海草坝,那种旷地高山,不会有人刻意跑到那里打劫吧?”

    李林仓道:“三叔不是最会下铁猫?你都没有学到什么?比如捉竹鸡山兔什么的,或者麂子,麂子干巴可香呢。

    进城是不可能的进城的,这路太远了,我腿短了些,根本走不到。你可能也不行。”

    杨宴青道:“先吃萝卜吧。村子里有那么多的大田,或许那些王八蛋不会上山。

    但说起彩虹城,这里都没了,彩虹城也只是时间的问题,早晚会落到他们手中。现在活下去才是最要紧的。”

    两个孩子忙不迭地把萝卜拿起来,放在小手上颠来抖去,一边吹气一边啃。

    少年又将的小蘑菇捡出一些来放在红火炭上烤着。

    他一只手多次捏着那只小牛皮袋子,左思右想,还是没有拿出来。

    主要是,李兴华太冷静了,从听到村子没有了那个消息开始,这小孩从头至尾都没有特别惊讶和难过。

    他有两个姐姐,一个妹妹还有一个哥哥,大姐已嫁,二姐只比他大三岁,哥哥十五,小妹才四岁。

    这么一大家子人陷落在村子里,竟然没有从这孩子脸上看出什么悲伤,这让作为他先生的杨秀才又惊又怕。

    之前就觉得这孩子有些古怪,在学堂里从来不说话,别人读书的时候,他总是看着窗外发呆。

    他总是第一个冲出学堂,最后一个进来,而且经常迟到,脸上肮脏一片,汗水泥土似乎永远都不干不净,他真正的脸色是什么样子,没有人真的知道。

    之前还有姓李的本家秀才劝过他:“你来的时候,要路过沟边,为什么就不洗洗脸呢?上学就要有个上学的样子,总是一股酸臭味,你自己倒不觉得难为情,叫你周围的同窗怎么办?”

    他不声不响,置若罔闻,压根不回先生的话。

    后来杨秀才也去他家里对他父母讲了一下,他父亲沉默寡言,坐在走廊上抽旱烟袋子,笑一笑了事,根本没把这事当回事。

    他妈在旁边哭丧着脸叫唤:“穷呀?没有换洗衣裳,我们都尽量紧着他了。他哥哥也没能读成气候,白白的浪费了十年的大好时光。就是到地里多拾点豆米,都比读书强一些。

    再说他这么大了,自己不洗衣裳,难道还要老娘给他洗?他姐姐也忙的很,为了吃饱肚子,哪天不是起早贪黑?”

    洗衣裳,在李兴华家就没有这回事。或者只是偶尔为之,为着破衣烂衫可以再补上一层。

    一套衣裳穿上身,就直到有拳头或者碗口那么大的破洞那天才会脱下来,暴露的肌肤太多,冬天冷,夏天热的,再不补就糟糕了。

    最多就是缝缝补补,缝补之前用洗衣白泥浆洗一次,还是因为补衣裳的时候太脏的话针戳不进去,要不然都不用洗。

    李兴华他妈是不会补衣裳的,她补的衣裳就像李林仓他妈李孔氏说的,活像牛肚子牛衣包一样,里三层外三层乱七八糟,一团一团堆在身前身后,人难胜衣!

    家里的衣裳乱的实在没有办法穿了,都能露出重要的部位,三婶才唠叨着,让自家女儿好好的洗一洗,然后三颗铜钱请李林仓他妈帮着补一下,洞大些才划算补,洞太小可以将就再穿一穿。

    李林仓他妈李孔氏补的补丁细密服贴,看上去就很有气质,所以村子里无论谁家的衣裳破了,想要好看一些,总带着几颗铜钱来找李孔氏,请她帮忙补个洞。

    穷人家每年过年一家大小各做一身衣裳,然后天天穿天天穿,因为没有衣裳可以换穿,就只能长年累月的穿一套,只会坏得更快。

    小孩子又调皮,一般两三个月新衣就可能有洞了,然后不断的修补不断的修补,直到过年再换新的。

    什么春夏秋冬,四季更替,这些美好事情通通没有。

    一年四季都只有一套衣裳,好在西南方向,冬天不是很冷,一两场雪也就过了。

    下雪天,一家人就围着火堆或炉子,烟薰火缭的,薰了人也薰了豆腐腊肉,稍有点钱的杀一个过年猪,一年到头就吃那一头猪的肉了。

    李林仓家年年要杀一头猪,还三天两头上街买鲜肉来吃,这就是手上有一门手艺的好处。

    李兴华家三五年也杀不了一回猪,养出来的猪也都是卖掉了,攒钱要给儿子娶媳妇的。

    因为缺少油水,粮食年年不够吃,兄弟姐妹的肚子都长得很大,每顿三五碗饭饱不了,越吃越多,只是小孩子裤子都穿不稳当,走路也费劲。

    这种恶性循环看在另外几家的眼里,偶尔的还是会说一说,但李兴华他爹不管事,他妈有一张铁嘴,谁说这件事情她就把谁一阵恶言恶语的骂走。

    “造你亲娘。你们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自己儿女少,看不得我们这种儿多母苦的。今儿吃完了,明儿还吃不吃?难道等着活活饿死吗?

    都是些不安好心烂舌根子的,有本事你再生几个试试。”

    说什么都是她有道理,没有人能说过她。

    杨宴青虽然觉得李兴华这孩子有些异样,但是因为曾经的学生太多,统共只有两个先生,轮换的教学,所以也没太在意,大家都忙得很。

    现在处于三人行这种微妙状态,有些事情能不让李兴华发现,还是不让他发现的好。

    别说一个七岁的孩子是个娃娃,有些人两岁就能记事,比如他杨宴青自己,现在就能记起不少两岁时候的事。

    少年书生捏了好一阵那个牛皮储物袋,终于下定决心不拿出来,天亮了先找个更隐蔽的地方住下来,再让俩孩子去拨黄豆,那个东西能拨就多拨一些。

    他再去找一找看能不能找到另外的还在山里没回村的人,比如李林平他爹,与李林仓是同一个老祖的少年的爹。

    因其双手常年脱皮起水泡,人家都觉得是牛皮癣,实际是汗疱疹,一种遗传疾病。

    村里人都觉得会传染,从来不喜欢和他来往,他就一个人独住在山上,成年累月守看着自家的竹林。

    只是那片竹林在大凹紫,很大一片紫竹,约莫有一百来亩,年年卖竹,他家过得还挺阔气的。

    家中姐弟俩和一个聋子娘,姐姐恰好在上个月已经出嫁,弟弟在青木书院读书,好像这次没回来。

    杨宴青很肯定那老头一定在山上,他可不缺油盐酱醋啥的,随时都储备有好几个月的,得先去那边与他借点来。

    更重要的是,告诉他村里出事了,而且能躲再尽量躲一躲,别大摇大摆的还住在竹林高处的小竹屋里。

    天亮之前三人又小睡片刻,因为洞子里堆了些柔软的旱谷草,躺在上面还挺舒服。

    是之前有人在附近浑水塘边放牛,遇上狂风暴雨回不了村子,偶尔会在这里过夜,便准备了一点隔潮的草。

    天光大亮时三人背着竹篓拎着篮子离开,转到了阴阳山附近,三人站在最高的山石头上,可依稀看到遥远的山岚下很模糊的一些景色,一些小白点点便是彩虹城城郊的粉墙黛瓦了。

    天大晴的日子总能看到,或者是误以为那里是彩虹城。

    因阴阳山是彩虹州九千峰最高的一座山,从这里看出去,千山万壑,无数险峰奇石如石笋修竹般挺立于一条条绵延无边的山脉之上,高高低低错落有致,无数幽蓝亮泽的湖海秀泽,碧水青山连绵起伏。

    李林仓不无忧虑的道:“这个地方肯定是住不成的,除了村里的大路,从这里过去彩虹城最近,那边还得多走二十多里,绕了好些村子。

    我们何不想法子住在那些地边,先不说别的,我们可以冒充那六十亩地的主人。

    其实这真没什么好冒充的,如果我大伯一家人都不在了,这地就该归我们,我和兴华一人一半。”

    他一双明亮的眼睛定定的看着自己的先生,他总觉得过日子应该还是要分清楚,虽说他们还活着三人,甚至有可能是四人五人,但绝不能稀里糊涂的合并在一起。

    主要他不认同自己小堂兄的生活方式,父母历来都在他耳边不断的教导,千万别学自己三婶家的儿女,一起上山捡柴,摘松扭扭,捡蘑菇,做个伴是可以的,但是一定一定不要学他。

    倘若三人成年累月的在一起,会互相被影响。

    俗话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小小的李林仓已经很担忧未来了,怕自个把持不住,学得小堂兄那些冷冰冰古古怪怪的言行举止,以后只怕连媳妇都讨不到。

    李兴华面无表情的点点头:“对,我昨儿晚上也是想应该分开。杨先生你就和林仓一起住,关键的一点,我和你们的生活习性有很多不同。

    我想要一个人过,我喜欢独来独往,走哪里吃到哪里,不太喜欢被拘束了。”

    杨小秀才傻了眼:“你们不是吧?怎么这样呢?一家兄弟就剩下你们两个,还要这么强杠。”

    两小孩都不觉得自己就剩下一人。

    李兴华认为自己还有个大姐,大姐和大姐夫肯定会找来。

    李林仓更是认为自己还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他们一定会回来的。

    还有,两人还有一个想法,就是大伯家有三个儿子在外头,大的一个在西南靖西城做了个小史,另外第三个在彩虹城开有商行,还有第二个,莫名其妙的在几年之前失去了消息。

    说是去越州挑坛子,应该第十二天回来的,结果一去就没消息,村里人都猜测,肯定是被贼杀了。

    剩下做小史的和开商行的那哥儿俩,当然看不上这六十亩远离村子十八里的地,肯定不会来从他们手上要走,真正拥有这六十亩地的人,是大伯家的小四。

    这土地是从祖上传下来的,是老祖宗垦荒垦来的,因为地离村子太远,皇帝疼长子,百姓爱幺儿,所以他们的爷爷就把这地给了大儿子。

    之前是引了浑水塘的水造田,这片地平得很,又肥沃无比,种什么都长得很好。

    就是种成田连工都找不来,村里没人愿意跑这么远来插秧。

    种成地就方便多了,请两驾牛,一天可以种下种子,收成的时候再过来,能收多少算多少。

    这么远的地,要不是因为很肥沃,早就被抛荒了。

    小四这人阳光灿烂,走路外八字,今年十七了,早早晚晚的干农活,读了十年书,只考得个童生,成绩也不好,所以他不怎么有想法,只想一心一意的继承祖业。

    现在他能不能活着都是个问题,按杨秀才的说法是“九死一生。”

    哥儿两个迅速的把地分了,从两头各订下一截火棘果树的庄子,暂行标记。

    李兴华也不肯跟着他们去找另外的山洞,而是又回到了浑水塘边的洞里,这边两人劝他不要去,他不以为然的道:“大伯家除了在这里种下种子,从来都不锄地的。你们说为什么?

    因为这里太遥远,离村十八里,除了村里的人,恐怕没有人知道这里还有六十亩地。

    你们怕死我不怕,我就要住在这里了,我不相信他们能把我怎么样?”

    杨秀才有点茫然,当然,他也不相信自己要在这里住一辈子,有地没地的完全不在乎,只要暂时能活命就行。

    只是这哥儿俩才出了事情就把大伯家的地给分了,看起来这两人都是很掐尖的,有理无理都要闹,自己还是小心为妙。

    李兴华还大口马牙的道:“你们找好住的地方,就不用告诉我了。反正我这人也不喜欢串门子。读书的事情,也到此为止。我其实很不喜欢读书,我特讨厌之乎者也。所以先生不妨从此以后不要再理我了,我上伏你做爷爷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