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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蛰(四十五) 扼死光明

    被囫囵吞入那玻璃迷宫的我浑身沾满了胃液,而此刻拥挤的人流找到了出口,早就被裹挟其中动弹不得的我自然也只能跟着他们涌出了那破碎的转轮,任凭他的血淋巴将我涂抹满身,而淤积最多之处便是我双目的眼窝,那使我不得不禁闭双眼以免那片血红,不断的向我宣告这场谋杀案的受害者与元凶。我气喘吁吁的扔掉了手中的花枝剪,蜷缩如新生的婴儿。

    我的耳边很快响起了更多的尖叫与嘈杂的大失所望,而我则不断的轮转着我那时而破碎时而模糊的记忆,想要探寻究竟事情何以至此。我想起那日析蝶先生将我带回了这片我曾自树干根部爬出的污泥,随后那属于另一个我的颜色便日逐流失,我被本属于林地,或者说本属于我的灰暗追上了,可我依旧迷恋过去曾见的辉光,即使我的双目被蒙上了黑白的纱巾。

    但当它们与日俱增,我的视线因此而模糊不清,甚至开始因为目睹光明而萎缩时,我终于无法忍受。我找到了曾经帮助过我的鼹鼠小姐,但她却说那是我本来应当成为的样子,还让我试着去适应,而析蝶先生,他早就不知所踪,我的同伴们告诉我他其实更喜爱拖着自己另一半的友人在醒时世界生活,并且很多事后他的出手相助仅是为了自己玩乐以及分离欲念。

    接下来我做了什么呢?我似乎开始追逐转轮大人,寄希望于他的电光能够延缓我双目的退化,有时我也能听到他与自己的兄弟姐妹谈论其那至高的太阳,名为骄阳的司辰的困境,因为七蟠利用了一位曾为骄阳所庇护但如今为她所诱惑的君王之手,将其锁在了一面满是黑色烟雾的镜子之中无法逃脱,而每当我的追逐与偷听被发现时,转轮大人便会将我驱至远处。

    他会小心温柔的触碰因而我从未因此受伤,即使他那如同隆隆雷鸣的怒吼可还真是怪吓人的,但长此以往我已然不再对他感到畏惧,就好比他只是习惯斥责却总是抱着爱意的慈父,因而对那追逐我也是乐此不疲,所以当转轮大人开始选择于太阳之下而非月亮之下转动的更多时,我便是那第一个察觉到的,而自我开始的口口相传使得更多人加入了追逐辙迹的队伍。

    而那位园丁与她的使者便是在此刻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我们看不清她的容貌只能听到马蹄踏上污泥的声音,随后我们便自追逐者变为了猎手,因为我们渴盼着将转轮大人蜕变成我们更喜爱的样子。期盼着他如今的模样,即使我深知多半不孚众望,我依旧努力的开始擦去我眼前的那片血红,而我的脑中则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寻到了一句模糊的话语,我听不真切。

    “它的母株蛰伏于内,它的兄弟隐而不宣,而更糟糕的是它的园丁,她的名字是事与愿违。”话是这么说的吧?那位曾经的我对此一头雾水,但现在的我虽非更心明眼亮却能够思考更多,因而我终于知晓了我们犯下了多大的错误,我猜我们方才那丑陋的样子一定正如同黄蜂的孩子自蜘蛛的躯壳爬出,而当我眼前的血雾终于消散,我便知道事情比我想象的更糟。

    该说什么呢?我甚至没有看到蜘蛛的残躯,只见到了不断扩散的血泊,其上飘摇着几片如同小船如同落叶一半,但我悄悄拾起一片就发现它们实则皆是皮肤,而在那血泊的中央则是一个俊秀的人型,只不过他的背上生着翅膀,但他想要飞翔仍旧不算容易,因为他的周身都覆盖着缝合的伤疤以及因为体型差而导致的褶皱与堆叠,那使得他看上去像是破布拼凑。

    我在胆战心惊之后便是与我的兄弟姐妹们一道的异口同声的欣喜,因为我们每个人都发现自己眼前的迷雾终于被那带着破坏性的电光撕碎,我们能够看清颜色,也能够看清那逐渐熄灭如同雨云逐渐散尽时其中的电弧的果实之莹绿与血肉之赤红。那便是如今呈现在我们眼前的事实,我们通过这场狩猎夺回了我们的视力,但第一次睁眼所见的却是一场可怖的谋杀。

    极为讽刺,也是事与愿违的,我们不再目盲却亲手扼杀了光明,而此时彻底陷入无光之中的林地,任何一抹晃动的火焰都能够被看得如此清晰,我们开始窃窃私语,而后那本警觉的注视着我们的,新生的司辰便披着我们作为从犯使他窃夺而来的皮肤扑了上去,看来那传言或许并没有错误,他确确实实识得火焰,或许也真的识得辉光,一如其他能够发光的事物。

    只是,他并不拥有它们,这是我们不曾想到的,因为从前每一个通晓辉光的司辰都降自其中,每一个熟悉火焰的司辰也都由火焰所塑,但那位新生的,状若飞蛾的司辰显然是个异类,因而他在下一秒就在一声夹杂着爆燃的尖叫声后被狠狠扔回了原来的位置,而吃痛的他仅仅只是犹豫了一秒便掉头跑向了林地的深处,只留下我们这些从犯面对着燧石的怒火。

    “转轮,你从不吸取教训。”燧石的火焰变得低落,她的声音半是哀伤半是感叹,她的身形有如美丽优雅的少妇,但她的皮肤却比煤炭更黝黑比玉石更晶莹,她的臂膀与手指也比看上去的更有力,而此刻它们正在轻轻触摸着林地之井边缘残余的血痕,而当她那盈盈坠着火光的双目触及井中之时,她破涕为笑,“不,看来你最终还是有所改变,在那一切之后。”

    火花被抹去,燧石将视线转向了我们,而我们也全部静默无声的匍匐在地等待着来自司辰的判决,但她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拿出了一面镜子,我猜那一定是她那位最知名的弟子的作品,而在那镜中我们的形象逐渐扭曲,最终我们的翅膀隐于体内,我们的骨骼收拢肉间,我们的纤毛垂坠变硬且失去了感知,我们的眼瞳开始变大与融合,最终每个眼眶只剩下一个。

    那镜子被从我们眼前移开,而燧石转身离去,我们发现自己被遗弃在了月照之途,而每个人在试图偏离路线时都会被岔路带去他人无法望见的地方,而我也是一样,当我踏空坠入月光之下的井随后再次见到光辉时,我发现自己回到了自己原先的躯壳,而很令人高兴的,它如今虽然已然有些不太合身但至少没有破损与黏连,只是有些浮灰但轻轻擦拭便可除去。

    摇摇晃晃的起身,我费了些功夫才重新学会了操纵我的双足,这段时间以来的匍匐与飞翔已然使我几乎忘却了走路的方式,但当我扶着发霉且似乎寄生着菌丝的墙体走到门口时,我再次健步如飞仿佛我本就是生于大地的孩子,即使我或许刚刚才谋杀了自己的父亲,但当我因为悔恨而按向胸口时,我在哪儿发现了一朵自我皮下生出的花朵,它甜腻且鲜红似血。

    我的离去并没有使我们的世界改变太多,只是到处都有些许微妙的不同,其中除了那些原本就收到追捧的花朵自主的突破了温室的高墙爬入了寻常百姓家之外,便是我的眼睛几乎能够在任何地方捕捉到菌丝,它们或构建房屋,或编制衣着,甚至有些人类也一面说话一面喷吐着孢子,而当他转过头来,他们的眼眶之中堆挤成团的蘑菇便难以被压低的兜帽掩盖。

    不过我,我的花店,我们似乎被孤悬于街道之外,我爬上了阁楼才发现了另一个隔着那些簇拥着我们的鲜花望着熟悉而陌生的街道的男人,他那标志性的羽翼披风与鸟骨面具使我认出那是渡鸦先生,而他正指着某处呼唤我向那个方向看去,于是我便发现了我的花店,我的温室与我的花圃,它们都全然被细心的一比一复制却都变作了令我感到及其不适的模样。

    “你可知道其中的缘由?”正惊讶间渡鸦先生已然悄声降落在了我的身后,他吐出的热气在我的耳畔游走,“因为栽植了你的园丁名曰事与愿违,而那位祭司先生所侍奉的主人最爱感染嬗变。”但那些本都是自梦境中被唤醒的向往,我看着自己那因为不再合身而带着褶皱的手,若有所思,且在最后只是轻轻问道,“您回来了?您的珍珠浪潮大人可还满意?”

    “唔?”渡鸦先生显然没有料到我的反应如此轻巧,甚至还绵里藏针的反戈一击,意识到我已然性情大变的他郁闷的回答了我的问题,“当然,感谢你的帮助,最后那一场狩猎真是棒极了,浪潮大人几乎将我生吞活剥,但他依旧承认了我养育珍珠的能耐,所以一切都已然迎刃而解。”说完这一切后他又看向了沉默的我,“现在的问题是你,你打算往后如何生活?”

    “我是说,虽然你可能在记起了那些不愉快的事情后会痛恨这个,但我依旧得告知你这道暗门,你能够继续将记忆出卖给我,而我会让你忘去曾经的罪孽,只当自己是个寻常的花匠,生于那不算尤其美好的乌有乡。”渡鸦先生的提议对于从前的我来说实在诱人如同他杯中之酒,但对在这段时间内看多了内外轮转的我来说可就像是一个笑话一般引人发笑。

    “不必了,或许某天我会伴随着唤醒了转轮大人的雷鸣一般重新钻出这种皮或茧壳。”我拉扯着松松垮垮的表皮如同拉扯过大的衣服,以同样令人费解的话回敬且拒绝了渡鸦先生的好意,“又或者正如同月亮所教导我们的那样,内外相易,表里互替,此乃古今常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