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虹桥(二十九) 庸人自扰

    自打那除了腹中的那位先生有些不悦外都堪称完美的结局谢幕后已过了数日,但我还不曾适应在乌鲁克的生活,我依旧犹豫是否应当于此地停留太久,即使它繁华辉煌,往来也皆是明理且温和之人,仿若我梦中的天国,但正如同我于浪潮的身畔那最是丰饶的土地中仍能挖掘处荒芜来,我行走的乌鲁克的街道上,依旧惊觉熙熙攘攘皆为过客,而我始终形单影只。

    我与此地终究是有隔膜的,如同我那掩盖了面目也掩盖了视线,使我能免于骄阳的注视的厚重斗篷,也同样包括我眼前那若有若无的,雾气般的轻纱。若我接纳我自己,这座城市或许也会接纳我,但可惜的是,这便是我自打出生以来便不曾学会的事,或许那刻在他人骨血中对蛇之儿女的怨恨与憎恶同样流淌在我自己的血脉,我们诅咒我们的祖先连带我们自己。

    当然,令我始终心神不宁的缘故还有其他,且它甚至比起前者更易宣之于口,虽然被渡鸦先生问起这些依旧是有些尴尬的,但好在我早想好了说辞,毕竟我的长吁短叹或能回避骄阳弧月,却躲不过渡鸦先生的眼睛。于是意料之中的,当那位吟游诗人留下自己要去更安静与寂寥的地方平复心境,好好打磨属于我的故事的字条便不告而别后,渡鸦先生开始注视我。

    我早已将解释且或许包含着歉意言辞编织的如同最细密的网,但令自己陷入被动可不是我的风格,只大体扫了眼酒馆中的陈设,我的视线便停留在了那依旧平躺在柜台上由一只稍有裂隙却不曾磕角的酒杯压的严实。这自然并无太多值得探讨与苛责,但他字里行间提起的哪处地方却吸引了我的怀疑,“渡鸦先生,说起宁静那自然是我的故乡,他这是去了那里吗?”

    “我不知道未来发生了什么,难道浪潮大人的珊瑚枯死如同石灰岩?”渡鸦先生望着我,眼中带着考究与些许质疑,“否则受其庇护的土地即使不再肥沃如初,硕果累累,也至少是称不上寂寥的。”我只得咳嗽以掩盖自己的失言,又或者那的确是我于内心最深处的感想,故而恍惚之中脱口而出,但此刻我只能低头望向那将“寂寥”二字夸张的扭曲与扩大的酒杯。

    “我大体知道他去往何处了,唯有生死的边境既有思绪纷纷扰扰却又宁静寂寥。”渡鸦先生不愿说出那地方的名字,他告诉我那是最好不要提及也不要思及之处,因此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干脆不要知道。我不喜欢这个回答,故而软磨硬泡的又追问了几次,但渡鸦先生只是摇头而已,我也无法。而当我一旦放弃,渡鸦先生便在为我倒上杯美酒之后开始正式发难了。

    “来说说你的烦恼吧,总不能是你在那日的表演中对其中的某个人一见钟情?”渡鸦先生总是乐于以开玩笑的口气展开话题,而我的回答则不能仅仅是玩笑,那会触怒他,或是引起他更多恶作剧的心思,而这两者,我甚至不知道哪个更糟,“不,只是我看清了走在太阳的道路之上的,那个男人脱离了战甲的模样,而我,我得向您道个歉,我曾在桥上见过他。”

    “无需道歉,我早已知晓。”渡鸦先生以花瓣为勺一点一滴的将酒水表面的浮沫搅碎好使它们消散于风中,他在说出这话时甚至不曾抬头,我的心颤抖了一下,但多少也算意料之中,只继续说着我们之间的对话,那或许业已夭折的计划,那座尚未搭建的桥梁,那尚未企及的梦中天国,还有那个男人大抵不会实现的承诺,“我在犹豫,我的桥梁是否不再被需要。”

    “那你是否愿意留下,还是说你打算回家去?”我想要得到渡鸦先生的指导,但他却偏偏回避了这个问题,他想要我自己思考吗?还是说他自己无法回答,“我是挺希望能有个好伙计,而很少有人愿意在这里帮工,而我本身也算是个挑剔的家伙,但我对你还算满意,至少眼下如此。”我一面抿着酒一面思考着渡鸦先生的邀约,说实话,我至少在一瞬间心动过。

    “而且我得提醒你,想要找回你来时的那座桥可不容易,且那位将你投掷来此的先生不在桥中静候的话,只怕你甚至缺少罗盘与地图呢。”渡鸦先生说的不假,我当时行走在桥上时可不是没有望向四面八方,且不说那不知延伸至何方的前路,只说当我转头时看到的那些虽然隐于虚无迷雾之中,却错综复杂交织如网以及杂糅的绳索的令人目眩神迷的桥梁索道了。

    而且渡鸦先生显然比较乐观,如果他当真看清了当时的一切而非只是隐约窥见的话,而在我看来,那桥上的男人更像是对我随意拉拽而非精确计算了落点,否则我也不会险些淹死在沙海之中了。我从前并非没有过这种猜测,但我对那个英武的战士抱着相当不切实际的幻想,或许是由于他的力量,或许是为了他的计划,又或者只是因为有人告诉我他愿行我的桥。

    “你犹豫了?哦,你应当知道那桥梁允许你行经的条件,对吧?”渡鸦先生打断了我的思绪,我惊觉他哪怕少了千年的经历依然能够耍弄我,当然,若那双面门神不曾说谎,那这短短千年对他来说的确九牛一毛,“是,我若是存了进退两可的心思,它便会避开我了。”我杯中之物已被饮尽,但我却依然做着吞咽的动作,或许是因为我的舌头尚未来得及反应。

    又或者我只是想要掩盖尴尬,我真想恳求他,“渡鸦先生,请给我一个理由吧,就如同上次那样,你带我回到了家,让我看着它被摧毁再无能回还。”于是我畅饮那空气便又多了个理由,这样的话我可决不能一时冲动便说出了口,何况我还不能确定如今的渡鸦先生是否与日后一般立场,至少目前我能够从此时的他言辞之中读到怜悯,且他总是极力挽留着我。

    “渡鸦先生,我只是想知道他是否会违约。”这是最终渡鸦先生自我手中夺走了酒杯后,我正对着那圆滑但却使我的面目不成形象,又或者是成了太多形象的空洞问出的话,“你知道的,这决定了我是否必须想办法赴约。”我的声音因此而产生了回响,如同在山谷中,我自己问询着自己而非渡鸦先生,但他相当热心的给出了回复,“他不会违约,我可以打包票。”

    “怎么?渡鸦先生是他的旧友?”我感到惊讶,此人的计划与性情怎么都不像是能与渡鸦有着什么深厚友谊的样子,甚至说我不觉得他们能够深交,又或者他也如同那不智凡人一样,纵容拒绝此人的立场,但仍愿提供帮助或是说几句好话,我想他们至少不算南辕北辙,但渡鸦先生,他之前的百般阻扰,可不像是能够商量的模样,“我以为他会想要瞒着你的。”

    “他知道我不会喜欢这个计划,但无关我的个人喜好,他想要做的事情虽然不总是得偿所愿,但至少此事必能成功。”渡鸦先生告诉我那是他从梦境中寻得的结局,而我也常在他入梦时听到喃喃呓语,但此事事关司辰与漫宿的法则,总不能司辰们当真愿意默许此事?不,绝非如此,否则骄阳便不会趁其新生恍惚便带走他,此后那女祭司重新缝合了他也无济于事。

    “无论如何,以我对他的了解,并非梦中所得,他从不会违约。”我说出了自己的忧虑,而渡鸦先生却觉得我杞人忧天,“你不必担心他受到如此深重的伤害后还要如何行走,你应当看到了他那覆盖了周身的伤疤,他曾从比那更严酷的环境之下生还,你无需忧愁。”比那更严酷的环境?不,我可不信,这世上难道还有比为那漫宿统治者骄阳触碰更危险的事吗?

    况且,若他不会违约,如今的我又该上哪儿去找他?我在今日搭建的桥梁,真的能够留存到千年之后?而早已动摇了的我,还能否被七蟠捧于指尖?且不智凡人说起的,那不知是否的星空与月下之处,得以容纳那测量器的地方,又该是什么时间?我已经知道了银河在流动,大地在呼吸,我们的地貌与星空每日都在进行着细微的转动,而若失之毫厘必谬之千里。

    “喂喂?”我的思绪点亮了我颅内流淌着辉光的根系,累累硕果遮蔽了我的双目且将我的瞳孔撑的巨大,渡鸦先生自然能够看出我的异常,他在我的眼前挥了挥手,便如同一柄利刃与一把钥匙,在我的思绪中打开了一扇摇摇欲坠的门,或许说是裂隙更恰当,但它锋锐且无以躲避,“你难道不知道至少有一人愿行你的桥?不要说连你自己都留恋足下多于仰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