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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假沦陷(七)

    七

    慕色没有找到“彘”的作者。

    主席说那副画已经放很久了,一直没人管,别人看来只是个四不像的怪物,没人知道它的作者。

    主席先是训了她几句,语气又缓和下来。

    “我有展厅的钥匙,你要是想进仓库可以找我要。你做得很好看,等你做完了我跟导员说说,下次展子给你摆上。”

    她根本不在乎能不能展出——她就想知道底胚是谁做的,可惜天总是不遂人愿,没办法,她恐怕再也无法知道了。

    尽管有些遗憾,她还是抽空去仓库把画完成了。落款写的是“神秘人、慕色”。

    “有进步啊。”

    胡希哲虽然动手能力一般,但他做事很认真,慕色没去教他的时候就自己买泥练习,等到了周末,他已经捏出一堆小人儿了。

    “小慕,吃点水果吧。”

    “谢谢胡爷爷。”

    她插起一块苹果送嘴里,胡希哲念叨着“付叔叔不是说今天要过来吗……”

    付司大老远跑来东北,不是为了谈生意吧,那是为什么……

    “哐当——”

    门应声而开,慕色一抖,转头对上一双错愕的眼睛。

    今天是周六,按理说慕色明天才会来表店,只是今天刚好没课就提前来了。

    他缩了缩手。“没事,我晚上再来。”

    慕色可是狗鼻子,二话不说追了出去。

    “手怎么了。”

    “没事。”

    “手让我看看。”

    “我说了没事,别烦我。”

    慕色可不管他什么态度,不知那儿来的力气一把撸起他袖子。

    手掌上缠的纸巾快被血浸透了,有血顺着手指滴落,落在雪里,晕成点点红梅。

    “喝酒了?喝酒还开车,不想活了你?一把年纪发什么疯……”慕色絮絮叨叨把人塞进车后座,掏出手机联系佳佳姐。

    “你老实待着。”

    老实说,付司这样吓她不轻。毕竟一米八几的大高个要是发起疯来,十个她都拉不住。好在他还有点酒品,老老实实不动了。

    慕色取下他手上的纸,见创口整齐,八成是刀割的。口子不浅,脂肪层都要翻出来了。伤口不知是冻住还是血痂糊住了,好在出血没那么快。

    “你挺有能耐啊,还夺刀救人啊。受伤了有空喝酒没空去医院?”

    “真啰嗦。”

    “真有病。”慕色白他一眼,掏出餐巾纸包扎伤口,付司吃痛吸冷气。

    “现在知道疼了。”

    胡爷爷快走过来了。

    “别跟他们说。”

    “…你可真有意思。”

    慕色还是帮他圆了谎,说他是有事找自己说,就先不回去了,东西明天过来拿。

    “满意了?”慕色再次托起他的手换干净纸巾,捏起脏纸丢进窗外垃圾桶。

    她的手只有他一半大,干巴瘦,白得发青的手背上粘了他不少血。

    “都粘我衣服上了,你得赔我衣服啊……”

    他忽然别过头。

    “大哥,你不至于疼哭吧,我这也没敢使劲啊……你要赔我衣服也没必要哭吧,那我不让你赔了……”

    付司此刻头脑昏沉,他只觉得好累,自己死崩的那根弦马上要撑不住了,他马上就要掉下去了,掉下去……

    但是有人拉住他了。

    呃,准确来说是他靠慕色肩上了。

    他依然沉默着,架着受伤的手倒在她肩膀上。

    他身上有她讨厌的烟味,很重,看来刚才吸了不少。

    慕色推不动他,戳也戳不醒。

    “付老板?叔叔?舅舅?大哥?您能起来吗,您快把我熏死了。”

    见他的眼镜歪七八扭架在脸上,慕色还贴心帮他取下来。又见他脸上有眼泪,她艰难地掏出纸给他擦。

    佳佳姐终于来了,开车就往医院奔。慕色倒不担心他,这人躺自己胳膊上睡得正香呢。

    还没到医院,付司念念叨叨说不用去,伤口都愈合了。他说着说着开始乱动,慕色快按不住他了。

    “放屁,这是血痂糊住了,不缝针能好个屁。”慕色狠狠按住他胳膊。“再动把你扔下去。”

    佳佳姐听得一愣一愣的,付司还真安生了。

    慕色暗自松口气,唉,一米八几的老年人发酒疯,太可怕了,

    佳佳姐晕血,站在门外等。

    医生大概看了一下伤口,转身准备缝合工具。铝盘和工具碰撞的声音让付司发抖,他突然伸手抓慕色。

    “这乱动我可没法缝啊,要不先带他去醒酒?”

    刚才已经灌茶喂药了。“可能他是有点紧张。付司你别动,打完麻药就不疼了,我不走,你听医生话。”

    他半睁着眼点点头,终于不动了。

    他是不疼了,换慕色疼了。

    大哥,你知道你手劲儿有多大吗……

    慕色敢怒不敢言,还要哄孩子似地不停安慰他。

    缝针的画面有点血腥,她却看得津津有味。医生用棉签蹭掉血痂,鲜血顿时呼呼往外冒。弧形针带着沾血的黑线,一次次穿破下层皮肤,形成一道道规整的线条,合紧皮肉,带着一种机械美。

    “好了。”

    慕色抽出手腕,上面有五个通红的手指和指甲印。

    扶他到外面坐下,他还不是很清醒,眼尾发红,看着手上的纱布发呆。

    慕色走到卫生间洗手,看着血水在白池里旋转,她渐渐出了神。

    佳佳姐递来湿巾,付司却不擦手,执着于发呆。

    慕色无语,拿过他的手替他擦。血渗进指纹,很难擦干净。她也不知哪儿来的耐心,捏着他手指一遍又一遍擦拭,好像一个用心清理雕塑的清洁工。

    终于还是擦干净了。她吐出一口气,付司总算动了动眼睛。

    “我弄的?”他指的是慕色红通通的手腕。

    “差点给我抓骨折,疼死了。”

    “对不起。”

    “我刚才本来吃着水果喝着茶,然后就被你拉到冰天雪地里了,还来陪你缝针。你是不是该说点什么?”

    “谢谢。”

    “不说拉倒,以后别来找我。”

    衣角忽然被拉住了。

    “你去哪儿?”

    “回学校啊,不然陪您在这里当雕塑?”

    他低头看一眼表。

    “该吃饭了。南京菜怎么样?”

    慕色反感他故作平淡,可看见他垂着眼的样子,又没法拒绝。

    “我不和铺张浪费的人吃饭。”

    “不浪费,吃多少点多少。”

    “……”

    美龄粥依然香甜,可她没耐心慢慢品。

    “你这是打算一直欣赏我吃饭?”

    佳佳姐心里叹口气,冲她使眼色,两人一起去了卫生间。

    “小慕,付总不同意的话,我不能告诉你发生了什么。我知道你是好心,但是这个事我们都帮不了他。随他去吧。”

    “他怎么样我也管不着。但是总得先吃饭吧,不吃饱哪有力气伤心。”

    慕色坐回餐桌,眯眼盯着他,抄起一块饼子往里塞肉,末了把饼肘到他嘴边。

    “吃。”

    “不饿。”

    慕色撸起袖子,上面还留着他的指甲印。

    “你看你给我抓成什么样了,你好好把饼吃了,我就不和你计较。”

    他拿起筷子将饼送进嘴里。虽然像在吃药,但好歹吃了下去。

    “你再把粥喝了。”

    付司看她一眼,还是喝了粥。

    “付老板,你们资本家不是都比较擅长换个角度看问题嘛。要是有心结解不开,那就不解了呗,打个蝴蝶结不也挺好的吗?”

    视线交汇,慕色忽然知道他的眼睛像什么动物了。是鹿,他有明亮温和的鹿眼,只是现在黯淡了,还带着一些恐惧。

    “觉得我很傻很天真?可我这样想足够我过下去日子了。我接受痛苦,不是因为它选中了我,只是因为痛苦也是我的选择。至少我有得选,这是好事。”

    对面人眨眨眼。

    “你是不是已经开始思考我的话了?我告诉你我刚才的话都是胡扯。”她忽然露出欠儿登的表情。

    “去它的什么选择痛苦、享受痛苦,痛苦就该被消灭,我拼尽全力也要消灭。我就选快乐,其他全滚蛋。”

    “你还真是有病。”

    他笑着拿起橙汁。

    “其他都滚蛋。”

    “都滚蛋。”

    用酒精麻痹自己并不会让她快乐,那些买醉的人也一样。

    “等你不想喝醉的时候再请我喝酒吧。”

    慕色走了,昏暗的路灯拉长她的影子。

    她耸耸冻红的鼻子,闻见一股血腥味。

    梦里溢出来的血腥味。

    糊在她眼睛上的、温热的血。

    她看见自己淡漠的处理尸体,洗净手上的血……

    她抬头笑笑,把眼前的景象甩走。

    再这样下去早晚被逼疯。

    “走方队活动?老师我有事,参加不了。”

    慕色走在她家附近的街道上。路边的白桦树长得极高,细长细长的,好像和印象里的不太一样。

    前面就是地下商场,她想起眼线笔该买新的了。

    明明是大白天,这里却空无一人。

    拐角有个卖鱼摊,也不见店主。摊子是水泥围起来的,她过去低头一看,有半池子浑浊的脏水,里面飘着些血和鱼内脏。

    池子里还有个小屋,看起来是处理鱼的地方,旁边空地上有不少死鱼和碎肉。

    一大块鱼肉连头都没了还在抽动。这肉挺新鲜,弄回去点给小区流浪猫吃吧。

    她伸手去揪那坨肉,黏不唧唧,软不拉塌,粉红色的肉里渗着殷红的血。

    她找了个脏兮兮的袋子装肉,扭头看见地上一条半死不活的黄鳝,慕色抓起来也扔袋子里了。

    腥味蔓延,她却没闻见似的,拎着袋子离开了。

    “向前进!向前进!革命气势不可阻挡……”

    突兀响起广播声吓她一跳。

    应该是哪个学校在练合唱吧…

    回家路上遇见很多走方队的校友,他们跟兵马俑一样排列整齐,但脸上表情僵硬却很僵硬,像木偶。

    她有点害怕,加快速度走到另一条街上。

    机械行走的方队,红白相间的校服,每个人脖子上的红领巾都鲜艳夺目。

    “向前进!向前进!革命气势不可阻挡……”

    第一排有一个高个子,她看不清他的脸,但是能感知到那木讷的目光。

    逃,她要逃。

    但是那些木偶并没有追她。

    “哎?小慕你帮妈买鱼啊?”

    对面走来的阿姨忽然冲她打招呼。

    “啊,对。”

    阳光透过树叶照在她的脸上,很温暖,她又感觉安心了。

    麻辣香锅香气扑鼻,她抿了两口果酒,忽然就饱了。

    又是什么破梦……

    血腥味在鼻子里挥之不去,她想起那条滑腻腻的黄鳝和红领巾。

    那个高个子的手上缠着纱布。

    ……她为什么要看医生缝针呢。

    付司再次去看徐良成的时候,他正在折纸青蛙。

    “你手上为什么缠着纱布?”

    因为你要自残,我夺你的刀把手弄伤了。

    “见义勇为。”

    “噢。那你是个好人。”他放下手里的纸。“今天我按时吃药了。我知道我哥让我呆在这里是因为我生病了,你告诉他我很好。”

    “嗯。他知道。”付司放下蛋糕盒。“他买了你最喜欢吃的蛋糕,还有曲奇。”

    “好,你也一起吃吧。”

    徐良成切下一大块蛋糕分给他,上面的草莓红艳艳的,比那天的血还红。

    刀刃一点点握进掌心,疼痛和惊惧扼住了他。他再一次看到徐良成被按在沙发上,冲他谩骂和嘶吼。

    那个开朗阳光的良成。

    “好吃。”

    他把草莓放进嘴里,酸味抵消了奶油的甜。

    也许自己才是最懦弱自私的,让他这样有一天没一天的活着,真的是对的吗……

    不行,他不能这样想。他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