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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遗嘱

    1944年日军在太平洋战场上节节失利,英美联军已经逼近日本本土。在此情况下,曰军实施“攻西援东”的作战方针,即集中皇军百万兵力进攻四川,收降蒋介石,最后征服全中国,使英美联军腹背受敌而不战自退。

    因此日军发动了湘西芷江战役和老河口——西峡口战役,日军首先占领淯阳城,作为后方基地,进而攻下西峡囗进军陕南。

    当时的西峡口地区是HEN省抗日战争的大后方,HEN省政府各机关和豫北沦陷区许多大中学校都迁往西峡口地区。蒋介石于1938年10月调李宗仁的30万大军驻防豫西南。1945年2月把12万军队布防在西峡口地区,计划将淯阳、西峡口和老河口构建成抗日战争的反攻基地。国民政府第五战区自1938年10月至1945年1月在淯阳地区打退过日军的多次进攻。面对日军即将发动的“老河口——西峡口战役”,中日两军之间蓄势待发的一场恶战已经不可避免。西峡口位于淯阳城西200多华里处,按照日军的作战计划,这淯阳城就是日军首先要夺取的目标。国军已作好了充分的准备,陆续集中40多万大军布防在西峡口以东。

    1945年初春的一天,夕阳西下,淯阳城东的菜市场街上来了一位国军连长。他骑着一匹黑马,挎着盒子炮,驻立在闸口北岸。看着闸口上被日军飞机炸毁的桥墩和木板,不由感慨万千。望了一会,他策马下到桥下的石基上,涉水渡过河,来到南岸。不远处就是一个小寨门,穿过小寨门,经过一个空场,向西一拐就是自己的家。他太熟悉了,离家已经好几年了。几年间,他参加了无数次的战斗,亲见看到无数的弟兄们战死在战场上。当年同他一起走的同乡没有几个活下来的,他不仅侥幸活了下来,而且升任了国军连长。这次他所在的部队被派往西峡口一线布防,队伍经过淯阳城,他向团长提出一个要求,说想回家看看。马上就要开战了,是死是活难以预料,团长准了,但只准他一个晚上的假,明早一定要追上队伍。为此团长把自己的战马让他骑了,嘱咐他速去速回。这位军官就是当年顶壮丁的关家老四关兆珠。小寨门内的大空场上,十几棵老槐树还未发出新芽,但枝头已经微微泛出春意。靠近寨墙边上的两棵,树冠被日军的炸弹炸去,枝干上留下了焦黑的痕迹。下边剩下的枯枝在早春的冷风中摇曳,夕阳把余晖洒满了大地,老榆树那苍灰的枝干在残阳的照耀下,更加锃亮而坚挺。

    这寻常的树,寻常的路,寻常的人家,是一个时代的缩影,它浓缩了中华大地半个世纪的人间沧桑。

    关兆珠在离家近的一棵榆树上栓好马,快步跑进家门,一进院就大声喊:“哥哥们,我回来了。”在大门口东边住的关兆玉首先跑了出来,望着一身戎装的四弟,领章耀眼,帽徽闪光,紧束的皮带更显得英俊魁梧。不禁高喊:“四弟当官了!好几年连个信都没有,二哥以为你早死了。”

    这时关兆琪也从后院跑过来,对着关兆玉说:“二哥,你咋净说这不吉利的话。四弟当了军官,只怕是打日本鬼子立了功才换来的,他给我们关家增光了。快喊大哥和五弟,兄弟们为四弟庆贺。”说着上前拉着关兆珠,来到穿堂。这时关兆玺和老五关兆珍都闻风过来了。弟兄四个围着关兆珠问长问短。

    关兆玺说:“四弟去了这几年,想死我们了。如今当官了,这是我关家的荣耀,在外面没有找媳妇吗?”

    关兆珠说:“整天打仗,跟着部队不停地换防,哪顾得上找女人啊!”

    关兆玺说:“四弟成了军官,这找个媳妇还不容易。你这回来了,多住两天,大哥替你张罗,找个好人家的姑娘,快三十岁的人了,也该成家了。”

    关兆珠说:“大哥的心意我领了。我这次回来是部队路过这里,团长特批我回来看看,明早五更就得走。看看哥哥们都很好,我就放心了。”

    关兆玺说:“这么快就要走?我这就让你大嫂弄几个菜,咱们兄弟共饮几杯,也算给四弟接风,也算送行。”

    关兆珠说:“好、好、这年头我们兄弟们还能相聚共饮,真不容易。我身边的兄弟们不知死了多少,我几次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关兆琪说:“别说这些了,让你二嫂、三嫂和大嫂一起下厨房做菜,兄弟们一边喝一边谈吧!”说着把八仙桌拉开,兄弟五个围着桌子坐了。争着问关兆珠这几年的经历。这时天已经黑了,穿堂内点了几个蜡烛,三个嫂嫂在厨房忙了一阵子,把几个菜端了上来。关兆玺从后堂搬来了一坛老酒,兄弟五人边饮边谈。

    关兆珍已经二十岁了,挨着关兆珠坐,他不时用手偷偷去摸关兆珠腰间的手枪套,总想掏出来看看,关兆珠发现后说:“五弟,这不是你玩的东西,小心走了火。想当兵的话,你也可以参军啊!”

    关兆玺说:“我家有一个去当兵就行了,那官是好当的?都是从血泊里杀出来的。老四从小习武,身高力大,就是个带兵打仗的料。瞧老五那身子骨,又瘦又矮的,胆子又小,到部队也是个送死的料。现在哪有自愿去当兵的,看咱们这里的驻军,天天都在抓兵拉夫,年青人躲还躲不及呢!”

    关兆珠喝了一杯酒说:“大哥说的对。当初三哥这个当保长的,不愿得罪邻居,我只好顶上了,解了三哥的难处。我当时是豁出去了,心想死就死了吧,反正我们弟兄多。谁知道这打仗的事,只要一上战场,你越怕死就死的越快,反而我这不怕死的就活下来了。”

    关兆玺说:“那是我们关家祖上积的阴德,老祖宗在暗中保护你呢!”

    关兆玉说:“可不是嘛。老四明早就要走,要是不走的话,就得上我家坟地上给父母烧烧纸,让他们在阴间保护老四不出事。”

    关兆珠笑笑说:“二哥替我去烧个纸好了。一来是孝心,二来也请父母在阴间保佑我。最好能活到抗战胜利。”

    关兆琪问:“四弟这次随部队路过这里,是不是我们这里要打仗了?”

    关兆珠说:“三哥说的对。日本人在海上同美国人打仗,处处吃亏。他们在太平洋上占的地盘,都被美国联军攻下了。美国军队已经快进攻日本本土了,日本天皇急了,所以制定了“攻西援东”的计划,急于攻下重庆,因此要从我们这里发动进攻,打开进攻四川的门户。蒋委员长识破了日军的意图,于是在第五战区集中了四十多万军队,布防在我们淯阳地区,并将十二万军队布防在西峡口一线,坚决把日军挡在西峡口以东,不准日军夺得西峡口。我所在的部队就是要开赴西峡口,在西峡口阻击日军。一场恶战马上就要开始了。”

    关兆琪听后说:“这样看来,我们这淯阳城不知能守得住吗?”

    关兆珠说:“难说,日军进攻西峡口,首先就要夺取我们淯阳城。不过这里还有其他部队驻守,看他们怎么个打法了。”

    关兆琪说:“民间的谶语:起七七、终七七,豫宁粤汉,暗无天日,天降鹅蛋,西山落日。这起七七已经应验,就是指卢沟桥的七七事变,这半个中国被日本人占领,这暗无天日也应了。以我看四弟去守西峡口,这一仗我们中国一定能胜!”

    关兆玺说:“这谶语真的不可不信,这是老天的预言。这日落西山的预言就能断定四弟他们打这一仗,一定能赢。”

    关兆琪说:“大哥,你看这西山就是指我们淯阳城的西边,我们的西边不就是秦岭大山吗,而西峡口就是秦岭的入口,日本人这次去攻打西峡口,一定会应了日落西山这个预言。大哥你还没听说过还有另一个谶语呢。”

    关兆玺问:“三弟,兄弟中就你读书多,知道的也比我们多,如今你还是我们北夹后的‘土地’,你说还有什么预言?”

    关兆琪喝了一口酒说:“人们暗中还在传,这枪起卢沟桥,日落西峡口,这日落西山和日落西峡口就是一回事,所以我敢断定四弟他们这一仗一定会赢!”

    关兆珠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说:“但愿如三哥说的,这一次我们一定能打胜仗。不过这话又说回来了,抗战快八年了,我们胜的少,败的多,而且每次取胜,我们都要付出惨痛的代价。”

    关兆玺问:“为什么呢?”

    关兆珠说:“大哥没上过战场,你不知道,小日本顽强的很。他们从小受武士道精神影响,一个个忠于天皇。打起仗来不要命,如果败了他们就用刺刀戳破肚子自杀。再加上他们的武器精良,所以这八年我们虽然打过胜仗,消灭了不少日本鬼子,但我们每打一仗的伤亡人数都是日本人的好几倍。我是亲身经历了这些啊!”

    关兆玺听后说:“难怪我们这里和四弟一起去当兵的人都没了音讯,只怕多半是战死了。四弟能活着,这真是天大的造化。但愿眼前这一仗我们能打赢,四弟平安回来,我们兄弟相聚。”

    关兆珠说:“愿如大哥所言,我也想平安回来,只是一旦开战,那枪炮可不长眼。大哥,我把这生死从不放在心上,看到身边那么多弟兄一个个都走了,我能活到现在已是万幸。参加这一仗,我已经抱定了必死的决心!我们团长这么看重我,也是遇到了知己。这次回来,团长是私下批准的,而且把他的马借给我,这情义也够分了。今生能和哥哥们又聚一次,我的心愿已经足了。”

    关兆琪说:“四弟别说这不吉利的话。但愿谶语成真!四弟成为抗战英雄,荣归故里。那时我们关家在这北夹后就能重振家业了。”

    一直很少说话的关兆玉突然说:“四弟,你名下那三十亩地,可是三弟一直代管着呢。以后你若当了大官,那三十亩地你也不会放在眼里。”

    关兆琪一听,知道这二哥安的什么心。这几年他一直觊觎着关兆珠名下的三十亩地,多次向大哥提起,说:“老四这些年无音信,只怕是死在外面了。不如大哥作主,把老四那三十亩地兄弟们均分了吧。”关兆玺说:“老二,你急什么,抗战还没胜利,也许老四还会回来。等得到老四的确信再说吧!”关兆玉真没想到关兆珠还活着,而且还回来了。但他心中仍忘不掉老四名下那三十亩地,心想:这日本人不打跑,老四就是提着脑袋打仗,随时会死在战场上。这一次回来真不容易,不如当着各位兄弟的面让老四表个态,看那三十亩地如何处理。这些年的租金也全在老三那里,他心中一直不是滋味。

    关兆琪一听,就知道二哥的用意。这个二哥不仅游手好闲,而且贪得无厌。加上了那样的嫂子,夫妻俩一向好吃懒作。关兆玉早把自己名下的地卖光了。生活无着,只好在东关菜市场卖当。这卖当就是卖个假药、假货为生,靠坑蒙拐骗弄几个钱糊口。他早就对关兆琪代管老四那三十亩地不满,多次向关兆琪追问老四那三十亩地的租金。现在兄弟们都在,他趁此机会直接向关兆珠提起这三十亩地的事,看他老三咋说。

    关兆琪听后,就向关兆珠说:“四弟走后,你托我代管的那三十亩地的租金,我全替你攒着呢!你这次回来也不容易,今晚我就当着大哥和二哥的面,把这钱给你,免得以后三哥落不是。”

    关兆珠听后,微微一笑说:“我信得过三哥。这钱你还是先保管着。这次我随军去守西峡口,只怕是凶多吉少。我已经抱定了战死的决心。各位哥哥都有祖上留下的产业,我那点地也不值什么。我是随时都会战死的人,要那些钱财也没什么用。这钱三哥还是得管着,如果我能活到打跑日本人那一天,也许我真能升个营长、团长的,这钱对我也没用。”关兆珠说这话,是因为他根本不知道关兆玉现在的处境,心想祖上给他留下的产业他还在经营着;哪里知道他把地早卖光了。接着关兆珠说:“我们关家一向以义气为重。我出去打了这么多年仗,好几次都是死里逃生。这人生要钱财有什么用?而且我又没成家,没有任何牵挂。我也不会说那些为国捐躯的大话,就是一个当兵的。这连长在部队算个球!和日本人一开战,我们都是整营、整团的死,连师长都端着枪和鬼子拼,别说我这个小连长了。只要枪声一响,我只有带着百十名弟兄向前冲的份,哪还顾得上去考虑生死啊!战争岁月,人生就是这么会事。抗战八年了,国军上至将军,下到小兵死了几百万,我要钱还有屁用!”

    关兆玉听四弟这么一说,不由心中暗喜,以为关兆珠一定会把那地分给他一份。谁知道关兆珠把话一转说:“今天我回来,过闸口桥,看到那桥墩和桥板被日本鬼子的炸弹给炸毁了。不说车过不去,就是南北两边的乡邻都得趟水过河。三哥是我们北夹后的保长,每天也在为我们北夹后的人家办事。大家上东关菜市场买个菜也得趟水过,真不方便。指望政府去修这桥是没指望的,打了这么多年仗,政府穷的顾不上这小事。我有一个想法......”

    关兆玉一听,瞪着眼说:“四弟是想修桥?日本人不走,说不定你刚修好,那日本飞机又来炸可咋办?”

    关兆珠说:“我不是说现在修,我是说,如果我活到打跑了日本人,我要亲自把这桥修了,如果我死了,就托三哥把我那三十亩地卖了,加上这些年的租金,把这桥给修好。也算我关家为大家办的一件好事。不愧父亲每年在我家大门上写的那副对联。我虽不如关羽那样威武纵横,但也知道忠义二字是我们关家后人的美德!”关兆珠端起酒杯,站起身来,接着说:“三哥,这事就拜托你了。”

    关兆玺说:“哥哥们都等着你回来,好替我们关家重振家门!”

    关兆珠一饮而尽,说:“但愿如大哥所言!”

    关兆琪也把酒喝完说:“四弟放心,你想得好!我也早有这个心愿,想把这桥给修了,只是能力有限。等把日本人赶跑了,我一定会把桥给修好,也是我关家自从大清朝以来,在这里住了几十年,给乡邻们办的一件好事,不愧对我们的父亲。”

    关兆玺说:“这夜已经深了,让你大嫂作碗饭吃,吃完早点休息吧,老四明早还要去赶部队。”

    关兆珠说:“好,吃完饭,哥哥们都回房歇息,我就在这穿堂屋的竹榻上躺一会,天不亮就走。”

    关兆琪说:“那怎么行呢?”

    关兆珠说:“这些年我们经常在外面露宿,能在家里躺一夜就不错了。明早一别,后事难料!”关兆珠说罢,两眼有点湿润,一仰脖子把酒杯里的酒喝干了。关兆玺和关兆琪也都想落泪,关兆玉不吭一声,不知在想啥,老五关兆珍迷迷糊糊跟着各位哥哥喝了一杯酒。大家分头回各自房中安息。关兆珠躺在竹榻上,和衣睡了一会,听到鸡叫,便跳起身来。也不叫醒任何一个人,走出穿堂,到大门口拉开门栓,开了大门,然后轻轻掩上,转身来到空场上,看那战马跟前有吃剩下的草料,他知道是三哥昨晚安排人把马喂饱了。他解开疆绳,翻身上马,沿着北夹后的小土路向西而去。此时启明星高挂,初春的寒意使他感到冷飕飕的,他猛地加了一鞭,穿过南关十字路口,向西疾驰而去。天色未明,他已经赶到了部队的宿营地,向团长销了假,随部队向西峡口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