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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会胡酋仁心守义节

    却说也先到得阿噶多尔济营中,只字未提以夜明珠相赠之事,却开口便称借兵,一副大喇喇有恃无恐的模样,激怒了阿噶多尔济,眼见便成火并之势。雪山三怪暗暗叫苦不迭。

    阿噶多尔济一双巨目,瞪着也先,也先却浑若无事,自斟自饮,帐内亲兵擎着明晃晃的利刃,也先只当未见。

    阿噶多尔济稍抑怒火,冷冷道:“太师要取我十万大军,忒也不把孤看在眼里,所凭何来?”

    也先悠然道:“若无凭借,吾也不敢说这等大话。”

    阿噶多尔济厉声道:“那便说来。倘戏弄孤王,休指望活命!”右手一挥,亲兵收了腰刀,回至帐门前站定。两名大汉亦退回身后。

    也先正色道:“王爷,犬子眼下于兀良哈平叛,战事不利,故乞借兵增援。”

    阿噶多尔济大笑道:“孤当太师有何高论,原来是威风不再,叛军都收拾不下。哈哈!”

    也先微笑道:“王爷可知此次兀良哈部因何叛乱?”

    阿噶多尔济道:“想是不满被太师欺压。”言下尽是嘲弄之意。

    也先只作未闻,道:“兀良哈部有一朵梨公主,年方十四,生得天姿国色,族人视若天神,尊崇无比。去岁,大汗遣使前去,为大王子求亲,其族长沙不丹应允。今春迎娶之时,妆奁丰厚,送亲人众竟有万余。”

    阿噶多尔济打断也先,道:“此事孤知之甚稔,讲来何意?”

    也先一笑起身,手执金樽,踱步到阿噶多尔济面前。阿噶多尔济身后两名大汉迈步上前,以防也先有何异动。

    也先探下身子,低声问道:“王爷可知那朵梨公主,结局如何?”

    阿噶多尔济道:“听闻嫁来之后,得了重病,不治身亡。”

    也先嗤的一笑,道:“原来王爷亦被蒙在鼓中。”

    阿噶多尔济愕道:“何出此言?”

    也先盘腿坐下,正在阿噶多尔济案前,低声道:“王爷有所不知,朵梨公主嫁与大王子后,有一日被大汗乘醉欺侮,公主羞愤自尽,大汗为掩人耳目,将婢女随从尽皆杀死,却称公主及随人均染了恶疾,为免殃及他人,便草草火化了事。孰料公主有一贴身婢女走脱,回兀良哈道出真相,族人大怒,这才率军来犯。大王子暴怒之下,欲行刺大汗,但走漏风声,被大汗关押起来,数月方得放出,此事王爷亲见,无需赘言。”

    阿噶多尔济惊疑不定,朵梨公主之事,他亦曾听闻风声,只是事关脱脱不花声名,众人皆三缄其口。此刻听也先道出,心下先已信了,但碍于颜面,不得不为脱脱不花辩护一番,便故作颜色道:“道听途说之词,竟敢拿来诬蔑大汗,该当何罪!”语声虽厉,却端坐原地,众亲兵心下惴惴,亦不敢擅动。

    也先笑道:“王爷稍安。吾岂是搬弄是非之徒?莫说兀良哈兴兵来犯,即令无事,亦欲逐其于漠北。王爷身躯里流的,可是成吉思汗、拖雷汗、忽必烈汗的血脉,甘心将水草肥美的斡难河畔,成吉思汗龙兴之地,拱手让与他人?”

    也先这番言语出口,阿噶多尔济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阿噶多尔济由脱脱不花抚养长大,幼时随乃兄牧羊放牛,二人情谊甚笃。脱脱不花被也先之父脱欢立为大汗后,遭也先暗中施药控制,成为傀儡。兀良哈三卫在永乐年间曾受明朝招降,但时常摇摆不定,伺机寇边,被朱棣御驾亲征,打得大伤元气,这才纳贡称臣。其时瓦剌太师乃脱欢之父马哈木,与东蒙古鞑靼部大汗本雅失里、太师阿鲁台连年征战,马哈木死后,脱欢逐渐蚕食土尔扈特部、和硕特部等势力,最终征服鞑靼,统一东西蒙古。永乐年间战事频仍,朱棣驾崩后,明朝羽翼难及漠北,兀良哈三卫便重又倒向瓦剌。

    阿噶多尔济颇有野心,不安于小小瓦剌,常向脱脱不花进言,欲征讨兀良哈三卫,夺回斡难河流域水草,一统蒙古,再与明朝争夺天下,脱脱不花一则受制于也先,二则好色宣淫,不思进取,因此置若罔闻,阿噶多尔济亦无可奈何。此刻也先所言,正中下怀,但始终不肯口出不敬长兄之词,故默不作声。

    也先察言观色,知阿噶多尔济心思已动,微微一笑,道:“适才来时,吾对王爷言道,有一桩天大富贵相赠,并非虚言。”

    阿噶多尔济道:“愿闻其详。”语气已大为和缓。

    也先伸手入怀,摸出一个黄布小包,打开包袱,露出夜明珠,摆在阿噶多尔济案上,道:“王爷,此珠是流落海外的汉人义士所赠,意欲联合我蒙古铁骑,举兵反明。若此刻能招抚兀良哈部,挥军南下,与中原人士里应外合,南朝的花花江山,又可重为我蒙古牧场。此等不世功业,可与昔年蒙哥汗、忽必烈汗比肩,算不算一场天大富贵?”

    阿噶多尔济看了看珠子,摇头道:“朱明在疆界筑起关隘,易守难攻,关内兵多将广,粮草充盈。虽则太师在土木堡大胜一场,但未伤其筋骨,南征绝非易事。”

    也先笑道:“王爷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去岁放归朱明太上皇,吾早已料到,其朝堂之上必有龃龉。如今太上皇朱祁镇被软禁,臣子噤若寒蝉,只顾保住各人乌纱,人心涣散,犹如一盘散沙。加之黄河年年泛滥,江南又义旗四起,景泰皇帝疲于应付,正是南征的大好时机。”

    阿噶多尔济将信将疑,道:“既有天赐良机,为何不向大汗进谏?”

    也先叹道:“大汗与兀良哈部联姻,本是好事。而今搞得大动干戈,若此时南征,必腹背受敌,吾岂肯行此不智之事。”

    阿噶多尔济哼了一声,道:“原来太师所言,不过虚妄。”

    也先道:“不然,成败只系王爷一身。”

    阿噶多尔济乜斜着眼,望着也先。

    也先身子前倾,低声道:“只须王爷当机立断,拿了大汗父子,献给沙不丹,祭拜朵梨公主,非但祸乱立平,更可笼络其族人,有兀良哈部相助,何愁南征大事不成!”

    阿噶多尔济变了颜色,欲叱也先,终于忍住,低声道:“孤绝不为此等大逆之事!”

    也先微笑道:“不须王爷动手,吾自处置,王爷静候好音便可。吾愿与王爷歃血为盟,拥立王爷为大汗。灭明之后,在南朝扶持一个小朝廷,当他的儿皇帝,王爷到时便为天可汗,金帐便立在BJ皇宫,哈哈!”

    阿噶多尔济上下打量也先半晌,道:“太师如此热中,于你有何好处?”

    也先傲然道:“吾唯愿效法祖先,克建武功,令蒙古铁骑纵横中原。王爷道吾贪财图利么?”

    阿噶多尔济笑道:“太师是为图名,孤亦然。”言下已是默许之意。

    也先道:“吾向王爷借兵,非为平兀良哈之叛,乃是南下中原。王爷做了大汗,与汉人义军约定起事,吾统帅兵马,不出三月,便可攻下朱明皇城。”

    阿噶多尔济“唔”了一声,举起金杯,道:“待太师招抚了兀良哈部,孤自会将兵马全权交与太师,决不食言。”

    也先知阿噶多尔济对己尚存疑虑,心下暗骂,但面上堆欢,与阿噶多尔济连尽三杯。

    饮至微醺,也先便起身告辞出营,率雪山三怪径与本部军马会合,拔营回帐。

    途中,三怪驰近,金奎道:“太师孤身犯险,只带属下弟兄三人,方才情势,属下已阵脚大乱,全仗太师临危不惧,说得敌动,属下拜服。”三怪一齐马上躬身,也先哈哈大笑,颇为得意。

    金奎接道:“太师如何算定阿噶多尔济必不致妄动?”

    也先笑道:“吾岂无此知人之明?阿噶多尔济好大喜功,实无统兵之能,吾三言两语,投其所好,这厮定要心痒。也是事有凑巧,若无云氏所请,吾亦难兴此南征之议,未必说得他动。”

    邵白衣问道:“太师雄辩,说得阿噶多尔济与其兄离心离德,这失魂散不需再行炼制了罢?”

    也先摇头道:“阿噶多尔济生性多疑,难保不有反复,尚须见机行事。眼下最要紧是趁他犹疑之际先拿了脱脱不花,以免夜长梦多。只须他进了黄金帐,做了大汗,还怕少了下手制他的机会么?”三怪尽皆膺服。

    回至营中,也先与三怪径到阿失帖木儿帐中,阿失帖木儿正饮酒作乐,见也先到来,忙不迭撤去歌舞,向也先行礼,衣衫不整,倒穿靴子,狼狈不堪。

    也先怒哼一声,道:“看汝这副模样,哪有乃祖乃父半点威武?”甚是恨铁不成钢。阿失帖木儿不敢作声,匍匐在地。

    也先屏去帐内余人,仅留阿失帖木儿与雪山三怪,对四人道:“吾欲今夜便即动手,拿下脱脱不花。他帐下尚有数百亲兵死士,虽不足为虑,若要全部杀却,难免絮烦,万一搅得军中大乱,甚或自相拼斗起来,那便不易收场。你等有何主意?”

    邵白衣上前禀道:“脱脱不花卫队,分为三班,每班百余人,夜间换班两次。属下可乘隙潜入其营帐,先施药毒倒两班,另一班便可掩杀之。”

    也先点头道:“有赖三位上师,须得速战速决,不可多所惊扰,以免诸王公起疑,更生枝节。吾调兵围住黄金帐,切莫放走一人。”三怪肃然领命。

    也先对阿失帖木儿道:“汝今夕帐中设宴,请千夫长以上所有将领饮宴,就称奉吾之命,犒赏诸将,务须个个酣醉,不得有误。”阿失帖木儿唯唯连声。

    也先起身出帐,忽又回身,对雪山三怪道:“脱脱不花一众姬妾不可损伤,切记。”

    是夜,草原上飘起雪花。阿失帖木儿在帐中大排筵宴,犒赏一众瓦剌将领,烈酒烤肉流水价送将上来,诸人开怀痛饮,更深未散。

    约莫二更时分,三怪换上夜行衣靠,悄然潜行至脱脱不花黄金大帐左近,觑见也先所部已埋伏于长草中,将黄金大帐团团围住。雪片落在铁甲金戈之上,并不消融,兵士岿然不动,不多时便周身被白。

    但见黄金大帐外,火炬通明,卫队来回巡逻。十余丈外,有两座小小营帐,乃是卫队兵士歇息之处。三怪绕至小帐之后。邵白衣轻功最佳,一长身,蹬在屠霸双掌之上,屠霸向上一使力,邵白衣飞起两丈余高,双臂一展,便似一只大鸢,在空中掠过数丈,轻轻落在其中一座营帐顶上,绝无声息。

    那帐内兵士半夜时分须起身换班,此刻已尽皆入睡。邵白衣屏息听了一阵,从怀中摸出匕首,将营帐顶上刺破一个窟窿,再自腰间掏出一根两寸余长的铜管,稍一旋转,便伸长至尺余,将一端伸入营帐,另一端含在口中,缓缓运功吐气,铜管中的药粉在邵白衣内力激荡下,变成一阵烟雾,瞬间弥漫整个营帐。天寒地冻,营帐密不透风,邵白衣再将顶上的小窟窿以毡块封好,毒烟便丝毫不会泄出。

    邵白衣向下一望,见屠霸已悄然伏在帐外,便如游蛇般滑下,足尖在屠霸肩头一点,又窜至另一座帐顶,如法炮制,施放毒烟。

    此种毒烟颇为霸道,人吸入口鼻后,一炷香的功夫便七窍流血而死。邵白衣默算时刻,估摸两座帐内兵士已皆毒毙,向另两怪一举手,金奎倏地跃起,右臂振处,巨轮呜呜带风,破空袭来,大帐前卫队未及反应,已有数人被巨轮上利刃削中,身首异处。霎时间,众人喊叫起来,乱作一团。

    也先所伏数百兵马,发一声喊,便向前杀去。脱脱不花卫队骤出不意,且战且退,退到黄金帐前,守住帐门。卫队头目取出一只号角,呜呜吹响,满拟营帐内的另两班卫队兵士前来增援,孰料吹了半晌,两座帐内毫无声息,竟无一人前来。

    屠霸大吼一声,横掠三丈,独脚铜人专向人多处砸去,数名兵士举兵刃挡格,那长矛铁剑遇着独脚铜人,便如豆腐做的一般,被击得寸寸断绝。

    金奎持巨轮开路,叫道:“不可恋战,快寻正主!”

    邵白衣长鞭挥出,卷住黄金帐顶上一根旗杆,飞身自众人头顶掠过,直扑帐内。

    脱脱不花晚间饮得酩酊大醉,早已歇息,听得外面喧闹,惨叫不断,刹那间酒醒了一大半,急忙抓起貂裘披上,来不及穿靴子,便急急往帐后逃窜。原来脱脱不花早疑也先有不臣之心,为防不测,在黄金帐后开了一个小门,正对着几座营帐,乃是脱脱不花妃嫔及子嗣所居,亦有一小队亲兵把守。

    脱脱不花来到帐后,命人备马,又令亲兵死守黄金帐小门。此时雪山三怪已将帐外卫队杀伤大半,冲入黄金大帐,与数十亲兵缠斗。

    脱脱不花有一宠妃鄂贵人,乃建州部敬献,荣宠有加。脱脱不花特意在鄂贵人帐中,备有一只黄金打造的大钟,紧要时敲响此钟,呼唤众将。此时脱脱不花匆忙奔来,闯进帐内,那鄂贵人只穿贴身亵衣,惊得惶然失色,缩在大被中瑟瑟发抖。脱脱不花无暇言语,抢到钟前便使劲敲将起来,钟声清亮,远传数里。

    此刻众将依然在阿失帖木儿帐中饮宴。阿失帖木儿频频劝酒,已有半数人不胜酒力,酣然躺倒。余人欲待不饮,又不敢得罪于他,正盼着筵席早散,忽听得大汗金钟急促,众将都变了颜色,便有人起身向帐外奔去。

    阿失帖木儿一声令下,帐门处一队亲兵,一字排开,腰刀出鞘,阻住众人。也先素来残暴,众将已知有异,均各噤若寒蝉,不敢作声。

    近处军帐内兵卒被金钟惊醒,却遍寻不得主将,惶然无措。数百人循声往黄金帐奔来,被也先部挡在外围,不得近前,起了口角,眼见便欲闹将起来。忽听得人大声呼喝道:“太师在此,所有人等肃静听令。”

    只见也先率数十骑奔至近前,厉声喝道:“脱脱不花里通朱明,欲不利于我蒙古诸部,各部首领令我擒之。如有妄动抗令者,杀无赦!”众人面面相觑,虽心下疑惑,哪敢多言。也先令余部严密监视,自率骑兵,驰入包围圈内。

    脱脱不花敲了半天钟,无一人驰援,心下知也先有备而来,大势已去。事前阿噶多尔济来劝脱脱不花,若欲与也先决裂,须先下手为强,不可再安居黄金帐中,脱脱不花却仗着诸多王公贵族环伺在侧,不信也先敢犯上作乱,且贪图此地依山临水,足供赏玩,便屡次拒却。而今悔恨不迭。环顾四周,见一亲兵身材与己相类,不由分说,换过二人衣饰,将那亲兵的靴子也抢下,套在自己脚上。

    此时黄金帐内亲兵已被屠戮殆尽,仅有十余忠心死士,围在脱脱不花身周。脱脱不花令换过衣衫的亲兵乘上御马,自己与余人发一声喊,护着一骑,挥舞兵器,由帐后向外直冲过来。

    恰好也先赶到,马鞭一指,众骑大呼小叫,纷纷奔来,欲拿脱脱不花,立此头功。脱脱不花在那亲兵马臀上狠狠一击,御马吃痛,向空处放蹄便奔,众骑随后追来,无人去管余下那十余亲兵。脱脱不花趁人不备,悄悄向外溜去,专拣火炬照耀不到的偏僻之处行走,慌不择路,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狼狈不堪,终于被他只身逃到大营前,见营外有两队卫士巡逻,脱脱不花一咬牙,硬着头皮大步迎上。

    巡逻卫队队长见他出来,上前喝问:“夤夜之间,出营何事?”

    脱脱不花低声叱道:“我是大汗,还不跪下!”

    那队长一呆,举火把凑近一看,果是脱脱不花,吓得急忙跪倒,低头道:“不知大汗到此,还乞恕罪。”巡逻卫士尽皆跪倒,匍匐于地。

    脱脱不花无暇多说,左右一望,见不远处系着几匹马,急急上前,解下一匹,辨明方向,打马狂奔而去。

    却说也先所部骑兵,轻易便将脱脱不花亲兵围在垓心,雪山三怪亦已赶来,屠霸一跃而起,将那亲兵擒下马来,丢与众人七手八脚困缚了,押来见也先。

    也先骑着高头大马,那亲兵低着头,且满面血污,也先并未起疑,得意洋洋道:“脱脱不花,你倒行逆施,里通朱明,可曾想有今日之事?”

    那亲兵并不作声。也先跳下马来,欲待羞辱脱脱不花一番,到得切近,火光下一望,不禁大吃一惊,怒道:“脱脱不花逃往何处去了?”

    雪山三怪知脱脱不花使金蝉脱壳之计逃走,均感面上无光。也先面色铁青,亲率三怪与众骑出营,急速追赶。

    黑夜之间,脱脱不花急急如丧家之犬,忙忙似漏网之鱼,为免在大路雪径留下蹄印,被也先骑兵追及,专拣小路奔走。路上泥泞崎岖,其间马失前蹄,还摔了一跤,鼻青脸肿,又冻又饿,苦不堪言。直到天色微亮,终于望见阿噶多尔济军营,脱脱不花狠命打马,胯下坐骑却越走越慢,终于四蹄一软,向前跪倒,将脱脱不花抛下马背。脱脱不花回头看去,那马已口吐白沫,生生累毙。

    脱脱不花欲哭无泪,只得拼命向前奔去,好容易到得切近,已然双膝酸软,仰面倒地,再也动弹不得,于是大声呼号,盼营前巡逻卫士听闻,便可获救。

    刚呼喊几声,背后蹄声隆隆,脱脱不花回头一望,霎时间万念俱灰,叫声“天亡我也!”原来也先料定脱脱不花必来投奔阿噶多尔济,率众骑恰于此时追至。

    脱脱不花手足并用,拼命向阿噶多尔济大营爬去,但怎比得马行之速,眨眼间,也先已追到背后。邵白衣长鞭出手,卷住脱脱不花左腿,向后使力一甩之下,脱脱不花便似断线风筝般,被高高抛起,金奎双足在马镫上一点,飞身跃起丈余,将脱脱不花拦腰抱住,稳稳落下地来。

    脱脱不花被折腾得七荤八素,几欲昏厥,索性闭目待死。

    此时也先众骑距阿噶多尔济大营已仅有数十丈远,也先急下号令,拨转马头,便欲回营。却听得身后一阵喧嚷,阿噶多尔济亲率骑兵冲出,来势汹汹,霎时赶上也先,将众人围在垓心。

    也先勒马回身,高举马鞭,部下众骑均屏气凝神,不敢擅动。

    也先厉声道:“请王爷出来讲话!”

    但见也先面前骑兵向两侧一分,阿噶多尔济在前,其子哈剌苦出在后,双骑越众而出。也先马上施礼道:“王爷请了。”

    阿噶多尔济怒道:“太师率兵不告而至,有何贵干?”

    也先道:“特来捉拿叛徒脱脱不花。”马鞭向脱脱不花一指。

    阿噶多尔济吃了一惊,定睛看去,但见一人满身泥污,与金奎共乘一骑,被金奎左手提了后脖领,低着头颅,萎靡已极,一言不发,正是脱脱不花。

    阿噶多尔济毕竟骨肉情笃,大叫一声,便欲上前救下脱脱不花。屠霸在旁,独脚铜人倏地挥出,挡在阿噶多尔济马前。众军聒噪起来,有几骑冲上来,欲护卫王爷。

    金奎气运丹田,长啸一声,也先、阿噶多尔济及近处众人,但觉心下一震,摇摇欲倒。这一声却惊醒了脱脱不花,抬眼望去,正见到阿噶多尔济,急忙叫道:“兄弟救命!”

    金奎朗声道:“谁若近前,便将此人立毙掌下!”右掌提起,对准了脱脱不花的天灵盖。

    阿噶多尔济定了定神,对也先道:“太师,你放了大汗,孤便放你走路。”

    也先朗声道:“王爷,脱脱不花里通朱明,不配再居汗位,吾为族人请愿,推王爷为大汗,众兵将在此,均为见证。”

    此一言既出,阿噶多尔济麾下兵将尽皆愕然,但也先所部早已得也先授意,便吵嚷道:“恭喜大汗,贺喜大汗!”

    脱脱不花欲待开言,金奎左手两指在他颈后,指力微吐,脱脱不花全身酸麻,无力张口。

    阿噶多尔济心中犹豫难决,若坚要也先放归脱脱不花,与也先必成水火之势,即令此刻杀了也先,其子博罗纳哈勒回师问罪,战果殊难逆料,况也先适才言语,脱脱不花听在耳中,难保不起猜忌。但若见死不救,任由也先将脱脱不花带走,又心下不忍。

    也先似看穿阿噶多尔济心思,续道:“王爷,若念手足之情,请王爷派一队军马,与吾部一齐将脱脱不花送归其外父沙不丹处,何如?”此乃一石二鸟之计。沙不丹乃兀良哈部首领,朵梨公主生父,对脱脱不花恨之入骨,得了脱脱不花,必杀之以祭朵梨公主,借此除了这一大患,同时送沙不丹一份大礼,招抚兀良哈部,消弭战祸。

    阿噶多尔济岂有不知也先所图?但一来垂涎大汗之位,不除脱脱不花,终是不妥,二来假他人之手,于己面上不甚难堪。思虑已决,面上装出戚然之色,跃下马来,向脱脱不花叩首,道:“大汗我兄,军法当前,臣弟难以自处,万不得已,送我兄到兀良哈部颐养天年,以全我兄弟之情。臣弟万死!”说罢匍匐于地,大放悲声。

    也先亦下马,双手扶起阿噶多尔济,道:“王爷宅心仁厚,必得天佑。”命人将脱脱不花绑缚了,以布条塞口,也先叫过一名千夫长,耳语一番,令其率一队骑兵押送。阿噶多尔济亦令一队兵马相偕,叮嘱途中不得有失,务须交至博罗纳哈勒手中。

    脱脱不花瞪着阿噶多尔济,目中如欲喷出火来,口中呜呜连声。阿噶多尔济只作不见。二人分遣将领向阿噶多尔济和也先一揖,拨转马头,率众驰去。

    待众人走远,也先向阿噶多尔济躬身为礼道:“王爷,便请拔营,赴黄金大帐登大汗之位!”

    阿噶多尔济笑道:“太师先回,孤安顿完毕即来。”

    也先便即告辞,率雪山三怪回营,第一件事,便是取了脱脱不花众姬妾,纳入自己帐中,脱脱不花子女,除也先长姊所生之子外,尽皆屠戮。一来,依蒙古习俗,男子战死,寡妇当由同袍续娶,脱脱不花众姬妾中,大半出自蒙古余部,也先欲重行笼络结纳;二来,脱脱不花贪恋美色,所纳姬妾,颜色均佳,也先垂涎已久,故毫不客气,尽数收取。

    阿噶多尔济回帐,将麾下军马,一分为二,一半由其子哈剌苦出统领,驻守原地,另一半自己带了,次日一早前往黄金大帐而来。

    到得黄金帐,也先召集所部千夫长以上所有将领,及丞相、平章、枢密院知院以下众臣,共迎新大汗。阿噶多尔济穿起大汗锦袍,洋洋自得,受众人跪拜。也先立于座下,历数脱脱不花罪状,随口捏造,声色俱厉,末了,令人将忠于脱脱不花的几名亲兵及王公五花大绑,推出帐外斩首示众。众人栗栗危惧,惶恐不已。

    也先向阿噶多尔济献上大汗玉玺,阿噶多尔济宣布,也先太师之位依前不变,除其所部兵马外,外加精兵三万,归其统领。也先心下不满,但此际无可奈何,只得谢过大汗恩典。

    大汗之位新定,也先下令全营将士大宴三天,人人皆有赏赐。恩威并施之下,无人敢有异议。

    第三日一早,押送脱脱不花的将领回营复命,已将脱脱不花亲手交与博罗纳哈勒,并有博罗纳哈勒营中令旗为信物。

    也先部下千夫长暗里报与也先知晓,当日将脱脱不花押至博罗纳哈勒营中,博罗纳哈勒当下便遣快马将脱脱不花送与沙不丹,沙不丹请来萨满法师,作法后将脱脱不花斩首,以人头向朵梨公主献祭。随后沙不丹便即撤军,并请博罗纳哈勒所遣使者带口信与也先,千恩万谢,有得能效劳之处,义不容辞。

    起先,沙不丹兴兵攻打瓦剌,景泰皇帝得报后,急欲与兀良哈部联兵,一举扫平也先这个心头大患,便令朵颜卫给沙不丹送去良马百匹,颇致招抚之意。沙不丹收了马匹,将明朝遣来的一小队使者留在营中,迟迟不与回书。此时为表向也先投诚之意,沙不丹将良马分一半转送也先,并将明朝使者绑缚了,一并送来。也先志得意满,哈哈大笑。

    也先随即传唤阿失帖木儿,令其邀云隽、杜老大等人到也先大帐,共议大事。云隽等欣然应邀,约定次日午时必到。

    送走使者,云隽与杜老大等人在聚义厅商议,此次晤见也先,大小段依旧留守寨中,此前金奎以言语刺探大段下落,或已生起疑心。包敬材在白马坡客栈中曾与金奎交手,为防万一,亦不露面,由云隽偕杜老大、樊豹、刁郁盛及王强带五十骑前往。

    连日来,杜老大派出探子四下打听消息,已知也先突然发难,赶走脱脱不花,并于两军前说服阿噶多尔济登上汗位,兀良哈部叛乱悄然平息,随即也先便来相邀,众人兴奋不已,均感此次历经险阻出关,大事总算略有眉目。

    杜老大叹道:“也先此人果是枭雄,短短几日间便改立大汗,平定叛乱。蒙古草原之上,的是无人能与之抗。”

    刁郁盛沉吟道:“也先雄才大略,此一遭定以出兵为要挟,摆出种种条件。我等务须打起十二分精神。”众人点头称是。

    包敬材道:“公子在鞑子帐中,难免受辱。”

    云隽道:“曲意逢迎,倒是无碍。只是须防蒙古鞑子言而无信。”

    众人计议一番,便各安歇。当夜无话。次日清晨,用过酒食,杜老大命人备下礼物,一行人便下得山来,徐徐向瓦剌大营而行。

    午时前后,众人来至营外,阿失帖木儿已命人在外等候,令众人将马匹留在帐外,王强以下随人,在小帐中歇息等候,引云隽等向也先大帐行来。

    到得帐外,也先亲兵护卫,一副傲慢之态,令众人缴了兵刃,樊豹愤愤不平,欲待喝骂,刁郁盛拉了他一把,耳语几句,这才罢休。

    云隽等皆将兵刃交出。杜老大向不携兵刃,那亲兵打量几下,伸手过来欲搜杜老大身。杜老大怒从心起,面上却笑嘻嘻的,那亲兵双手甫触及杜老大身子,便浑身一颤,惊叫起来。

    原来杜老大待那亲兵伸手过来,便暗使内劲,周身生出吸力,只一瞬间即又松开,一吸一放间,那亲兵十指似被石磨碾过,剧痛钻心,是以大声呼痛。

    其余亲兵见状,便欲上前推搡杜老大,杜老大正拟教训几人一番,帐帘一掀,金奎迎出,喝住亲兵,拱手道声得罪,将众人迎入帐去。

    但见帐内宽阔无比,容得数百人立足,四角生着炉火,温暖如春,地上满铺兽皮,卫士列立两旁,披坚执锐。向上望去,也先高坐台上,台下一侧坐了阿失帖木儿与雪山三怪,另一侧虚位以待。想是也先不欲阿噶多尔济参与此等大事,是以仅唤阿失帖木儿与雪山三怪在席。

    云隽等上前向也先躬身施礼,也先笑道:“云公子远来辛苦,且请坐下说话。”帐内诸人均可以汉话交谈,大是便给。

    甫一落座,阿失帖木儿便叫道:“云公子,上回行刺你的贼人可曾捉到?”

    云隽欠身道:“有劳挂怀,刺客尚未拿获。”

    阿失帖木儿唔了一声,道:“一遭不成,必另有阴谋,不可不防。”

    杜老大接道:“敝上受惊后,在下已加派人手贴身护卫,谅那锦衣卫再无隙可寻。”

    也先漫不经心问道:“闻听云公子乃显贵之后,未请教祖上是哪一位?”

    云隽略一窒滞,阿失帖木儿抢道:“云公子祖上乃是朱明大将,后迁至锡兰山,建城自治。”

    也先瞪了阿失帖木儿一眼,阿失帖木儿大是尴尬,讪讪无言。

    云隽道:“劳太师动问,在下祖上曾忝居尊位,只是后辈子孙不才,辱没先人。”含糊其辞,显是不欲明言。

    也先目光炯炯,盯着云隽道:“既如此,足下有何威望笼络中原人士,又以何名义起兵?”

    云隽一窘,道:“汉人常道:‘天下唯有德者居之’,如今当政者无道,在下虽德薄能鲜,愿追随仁人志士,救苍生于水火,执鞭坠镫,亦所甘愿。”

    也先一笑,举杯道:“云公子少年英雄,吾甚佩服。请满饮一杯!”众人皆举杯饮尽。

    也先悠然道:“汝等汉人还有一句话,名不正则言不顺。朱家坐了龙庭,乡野愚夫,也说他乃真命天子,而今怎肯随汝造反?即令得了天下,你云氏坐得稳这皇帝之位么?哈哈!”也先虽汉文不甚流利,却爱用些半文半白的言词,原来英宗被掳至瓦剌,也先与其交谈甚多,自其口中学些汉话。怎奈英宗自幼多由太监王振教授,本人学问便是半吊子,教出也先,亦是半通不通。此时也先语意虽谑,但话锋咄咄,云隽终究稚嫩,不禁额头出汗。

    杜老大拱手道:“禀上太师,当年燕王朱棣篡得大位,建文皇帝不知所踪,适逢朱棣后人倒行逆施,民心思变。敝上世代忠良,寻访多年,终于觅得建文后人,这才欲匡正乾坤,归政仁主,义旗一举,定得八方之应,太师无虑!”

    也先嘿的一声,讥道:“数十年来,打着建文皇帝后人旗号,兴兵作乱者,为数不少,云公子还做此盘算,殊乏新意。”

    云隽也不以为忤,微笑道:“在下所觅得之人,有传国玉玺为证,绝非作伪。”

    也先动容道:“那玉玺现在何处?”

    云隽道:“乞太师见谅,为保周全,此刻不便多言,待起事之日,自当昭告天下。”

    也先面露不豫,随即冷笑道:“玉玺流落民间之说,或属子虚乌有。云公子尚须留意,莫受他人之欺。”云隽微笑不答。也先亦不再多问,举杯再三劝饮,众人吃喝一阵。也先绝口不提起兵之事,杜老大心下嘀咕,坐立不安,向云隽使个眼色。云隽会意,举杯祝道:“听闻太师近日兵不血刃便平定兀良哈部叛乱,武功之盛,令人敬服。望太师亲率精骑南下,明军势难抵雷霆之击。”

    也先哈哈一笑,道:“云公子终是年轻,不知这带军打仗,绝非易事。数十万大军粮草用度,饷银赏罚,可非一朝一夕得能齐备。何况吾蒙古勇士,入关后便须与朱明精锐真刀真枪拼命,九死一生。没些好处,哪有人出力作战?万一有些闪失,太也不值。”

    云隽心道:“来了,终于讲到正题了。”略顿一顿,答道:“太师所言极是。在下虽年少无知,亦略通人情世故,岂敢在太师跟前大言炎炎,袖手以待功成乎?一旦起兵,在下便联合锡兰、安南、占城、暹罗等国,发兵十万,北上以为牵制,使敌首尾不能兼顾。杜寨主与南方义军,分兵次进,与太师雄兵应和。”

    也先摇头道:“朱明精兵尽皆部于北方边塞,刀兵一起,吾部出力可远远大过足下。不知事成之后,足下欲如何酬答?”

    云隽道:“先前已托二世子奏上太师,兵连祸结,百姓流离,非在下所愿。事成之后,必择仁义之主,登掌大宝,当与贵部通商互市,以河北、河东之地所产,纳币入贡,以飨太师。”

    也先冷笑一声,道:“云公子太也小觑于吾。想汝汉人当年向契丹人借兵,以燕云十六州割让。赵宋南渡,偏安一隅,长江以北尽归女真。而今吾发兵助汝做皇帝,汝倒想坐享中国,天下岂有这般容易之事?”

    云隽沉声道:“太师明鉴,后晋石敬瑭本为胡人,非我族类,赵宋不修德政,自失其国,皆不足为证也。上邦曾据有天下,终难改习易俗,汉人不肯依附异族,久则必为祸患,况气候迥异,言语不通,上邦牧民若迁居中原,难免水土不服,灾疫一起,人畜殄灭,岂不痛哉?但若使民由时,不误稼穑,岁岁皆有厚馈与上邦,不亦善策乎?况在下决无意觊觎皇位,天下大定之日,便归隐田园,太师亦可安享太平,岂不美哉?”

    也先哼了一声,道:“巧舌如簧,汝等汉人诡计百出,吾岂不知?若汝等反悔起来,倚靠城防之利,拒不纳贡,吾还需多费手脚。吾亦非贪得无厌之徒,只要黄河内外土地男女,汉人皆是贱骨头,酷刑峻法之下,焉敢作乱?”

    也先何等狡黠,绝非阿失帖木儿这般庸才可比,且向来傲慢,一席话说得云隽气塞胸臆,胀红了脸,一时无言可对。

    杜老大连忙赔笑道:“太师切勿多虑,敝上岂敢相欺?适才所议,俱各有理,以在下愚见,不妨先行筹谋进军方略,打下江山之后,再来论定。”

    也先心下自有盘算,若得云隽内应,打下大同、宣府重镇,蒙古骑兵长驱直入,先灭明朝,回身便诛杀云隽。云隽那点兵力,殊不足道,此时如何争论,倒不放在心上。云隽虽颇不愿附议杜老大所请,但身在鞑子营中,不敢力辩激怒也先,只索罢了。

    也先缓缓道:“云公子心怀万民,仁义为先,吾是敬重的。今日便行盟约,你我互通声气,伺机起事。若有背盟,定当白刃加身,流血而亡!”说到最后,语声冷峻,不容置疑。

    云隽当即站起,喜道:“承蒙太师不弃,在下愿与太师在此歃血为盟。”杜老大等均起身肃立,颇觉喜慰。

    也先哈哈笑道:“汉人繁文缛节忒多。吾倒听闻汉人有个规矩,叫甚‘投名状’,可有此事?”

    云隽答道:“确有此一说。”回顾杜老大一眼,不知也先有何花样。

    也先道:“这就是了,你我所图者大,若云公子半途而废,或是叛约投敌,吾则危矣。”

    云隽急道:“焉得如此?不知如何方能取信于太师?”

    也先笑道:“倒不须焦躁,即令有甚变故,吾岂惧哉?不过为表盟誓之诚,请云公子做件小事以示决心。”

    云隽道:“太师有命,安敢不从?但不知是何事。”

    也先拍了拍掌,两名亲兵走出帐去,须臾,听闻一阵骚动,二十余人入得帐来。也先起身,由台上大踏步走下来,来到云隽身边,携了云隽的手,说出一番话来。正是:挑动灾殃起阋墙,单于雪夜走仓皇。一夫殒命刀兵罢,更勒刀兵指汉疆。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