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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抗暴命长夜话归期

    却说也先拍了两下手掌,两名亲兵走到帐外,顷刻,毡帘掀处,押进二十余人,俱为汉人装扮,手臂反缚于背后。诸人以长绳结为一串,鱼贯而入,垂头丧气,面上均有忿忿之色。

    也先走下台来,到云隽身旁,携起云隽的手,道:“云公子,这些汉人,都是明朝皇帝差遣,赴兀良哈部以厚赂卑辞挑拨离间,欲与吾作对者。”

    云隽仔细看去,为首数人,果作官员装扮。每人头颈处均伤痕累累,有些行走间颇为吃力,显都吃了不少苦头。

    只听也先续道:“吾只欲足下手刃了这些人,一来杀却朱家狗官,大快人心,二来以示决绝,勿留后路。想来不是难事。”嘴角含笑,目光中露出讥嘲之色,盯紧了云隽。

    云隽心下一凛,面色霎时变得苍白,紧闭双唇,默不作声。虽则云隽在战场上亦曾杀伤敌人,但面前均是手无寸铁、坐以待毙之人,如何下得杀手?但也先以此为挟,若不从命,只怕商议良久之大事,就此作罢。思前想后,难以抉择。回头向杜老大等人望去,但见杜老大与樊豹面露热切之色,刁郁盛则神情凝重,一双鹰眼中敌意大盛。

    杜老大见云隽踌躇不决,便在也先身后赔笑道:“太师,敝上年青胆怯,杀人之事,由在下代劳如何?”

    也先哼了一声,怫然不悦,道:“吾与你家公子订盟,怎能假他人之手?杀个把官军都不敢,焉有胆量与明军作战?难不成仗都由吾蒙古勇士去打?”

    杜老大语塞,向云隽望去。云隽咬了咬牙,转身自也先亲兵腰间唰地抽出长刀,走上前来,欲待向那为首汉人斩去。那人闭上双目,引颈就戮。

    云隽甫举起刀来,忽闻啜泣之声,循声看去,原来是排在第三位的俘虏,正在吞声而哭,泪珠滚滚而下。这人年岁甚幼,不过十四五岁上下,样貌与为首之人有几分相似。

    云隽长刀停在空中,这少年举头望去,正遇上云隽目光,似是再也忍耐不住,嘶声叫道:“求你饶过我父亲!”为首之人并不回首,厉声喝道:“畜生!休向鞑子讨饶!”

    那少年叫道:“他不是鞑子!他是汉人!”

    为首之人蓦地回头,冷笑道:“身为汉人,投了鞑子,真是有爹生没娘养的败类!”一众俘虏聒噪起来,大声喝骂,竟无一人求乞。

    雪山三怪中,屠霸当即站起,从邵白衣身边抢过长鞭,便向众人抽去,啪啪声响,已有数人被鞭得皮开肉绽,犹自骂声不绝。

    眼前少年拼死为父求饶,不禁令云隽蓦地忆起,亡父在世之日,对他兄弟二人慈爱有加,在病榻之上抚着他头发,叮嘱他照料家业,看护幼弟,当时稚气未脱,不知伤悲,长大之后忆起父母,常暗自垂泪。念及此处,心下一阵大恸,眼泪几欲夺眶而出,双手发抖,长刀再也把持不住,脱手落地。地上铺了厚厚的毛毡,几无声息。

    金奎飞身跃过众俘虏,落在也先身旁,以防不测。这边厢杜老大、刁郁盛亦均踏上一步,在云隽身后护卫。

    也先怒喝道:“汝胆敢在吾面前放肆,掷刀于地?”

    云隽惶然道:“太师恕罪,在下一时间手足无力,致令脱手,绝非有意轻侮。”

    也先面色稍和,道:“那便捡起刀来,速速动手。”

    云隽站定不动,心下一瞬间转过无数念头,终于咬了咬牙,昂然道:“太师之遣,恕难从命。”

    一语既出,众人尽皆讶然,只刁郁盛神色阴沉依旧,喜怒难辨。

    杜老大急忙呼道:“公子三思!”云隽竟不回头,向身后摆摆手,示意毋庸多言。杜老大知云隽心意已决,势难更改,只得颓然而废。

    也先面色铁青,冷冷道:“汝不要后悔!”

    云隽硬着头皮道:“一言既出,悔从何来!”

    也先盯了云隽片刻,忽地哈哈一笑,道:“罢了,吾从不强人所难。”大步走至台上,举杯一饮而尽,倏地转身,朗声道:“既如此,便送云公子出营。”顿了一顿,对云隽道:“足下此时非吾之敌,来日互不犯边还好说,但若万一疆场相见,亦无旧情可念。好自保重!”非但下了逐客令,已是威言恐吓,云隽不再多言,团团一揖,率众出帐。

    一路之上,云隽独骑在前,默然无语,杜老大等人在后跟随,知他心下沉郁,也不来扰他。

    到得山寨,包敬材与大小段迎出,见云隽面色不豫,颇有怒忿之色,杜老大垂头丧气,便知所谋不济,心下纳罕,不敢多问,忙安排酒菜为众人接风。

    来至聚义厅落座,云隽开言道:“今日都怪我未顾念大局,白费了众位许多心思,心下好生不安。来日行止,还请诸位商议。”

    刁郁盛低声将在也先营中之事告知包敬材与二段。杜老大举杯道:“公子说哪里话来,某等都是你下属,蒙古鞑子欺我势单力孤,公子不甘受辱,某等当时即令大战一场,死在鞑子营中,又何惜此躯?”

    云隽心下感动,鼻子一酸,险些落泪,急忙端起酒樽,一饮而尽,借机悄然拭去泪滴。

    众人皆饮罢。云隽叹道:“非是我年轻气盛,不肯低头,实是那些被俘之人,本已多番受苦,况那少年为父求告,孝心感人,怎忍再以白刃加身?”

    刁郁盛道:“公子宅心仁厚,有明主之风,毋须自责。”

    杜老大似欲说话,随即忍住,举筷挟菜。樊豹则在一旁抓耳挠腮。刁郁盛看在眼里,便问道:“大哥,你有何话说?”

    樊豹瓮声道:“公子,我是粗人一个,不懂甚大道理,但那些俘虏,即使你下不得手,鞑子也必会杀他,且定会狠狠折磨一番,才令就死。若你一刀一个,给他个痛快,反少受些罪。你心软做好人,却未见得有用。”

    刁郁盛叱道:“大哥,休得无状!”

    樊豹嘟囔道:“我便是想到哪里,随口说了出来。公子莫怪,我自罚三碗罢!”说罢,也不等余人发话,伸手取过一只汤碗,自斟自饮,连尽三大碗。众人不禁失笑。云隽亦面露微笑,心下抑郁稍减。

    云隽道:“无妨,樊大叔快人快语,后来我亦想到此节。但人皆有恻隐之心,彼时情形,委实硬不起心肠。幼时陈先生教我读书,孟子曰‘人有不为也’。虽则无法救这些俘虏活命,或者使其更多受苦楚,终不能由我亲手将其屠戮。”

    包敬材点头道:“威武不能屈,乃丈夫本色。然则如今作何计较?”

    杜老大道:“依某浅见,今次虽闹得不欢而散,但也先乃当世枭雄,既已动念南征,岂因一时拂逆其意,便改了主意?何况新近拥立新主,平定叛乱,声望正隆,若不趁势建立武功,久握兵权,只怕会遭阿噶多尔济猜忌。某猜想,过得数日,由公子手书一封,向也先解释前事,与他面上好看,大事当得无碍。”

    这番言语说得甚是有理,樊豹、包敬材、大小段均点头称是。刁郁盛却默不作声。

    云隽问道:“二叔有何高见?”

    刁郁盛道:“不敢,高见是没有的,属下只是有些担忧。也先日间索要河东、河北之地,为出兵之条件,且搬出石敬瑭、赵宋之事,言语间已将公子当成‘儿皇帝’一般,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如贸然引鞑子兵入关,只怕也先背信弃义,反戈相向,我等是否能与之相抗?”

    云隽“嗯”了一声,尚未开言,杜老大抢道:“刁老二此言差矣。慢说蒙古鞑子入关之后,粮草难以为继,必不致久居,即令果真背盟启衅,我等将大同、宣府等各处关隘守住,断其退路,各路义军共击之,鞑子便尽数死于关内。此间利害,也先岂有不知?再者,至不济退过江淮,据天堑之险,徐图恢复,太祖爷爷当年亦是如此,终有天下。”

    刁郁盛缓缓道:“杜兄岂不闻养虎贻患,犹记当年李唐借兵回纥、沙陀,祸乱中原,亡国绝嗣之事乎?”

    杜老大急道:“若不借鞑子骑兵,以当京师戍卫,仅凭苗、越之地散兵游勇,海外诸国乌合之众,岂能成事?刁二爷久居锡兰,莫不是在彼处消磨了志气,畏首畏尾,一至于斯?”

    此二人激辩不止,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插话。

    云隽忙摆手道:“两位且休争论,听我一言。”二人便即住口不语。

    云隽道:“二位叔叔所言,各有道理。以兵力论,若无鞑子相助,与朝廷军马为敌,无异螳臂当车。但鞑子暴虐残酷,若允了割让河内、河北之地,黎民黔首必遭荼毒。我亦难以决断。”顿了一顿,接道:“先父临终之际有言,凡疑难之事,须请陈先生与刁二叔商定,无有不从。杜叔叔虽因不在锡兰,未得托付,但对中原形势了如指掌,无有过者,因而,我欲修书一封,将原委告知陈先生,二位所论,一并录于其中,候其回书,诸位意下如何?”

    刁郁盛赞同道:“公子所言极是,陈先生向来持重,由他权衡拟定,必然稳妥。”杜老大亦无异议。

    包敬材道:“此番也先未能如愿慑服公子,须防他怀恨在心,伺机偷袭,将公子掳为人质。”

    杜老大点头道:“贤弟所虑甚是,愚兄这便派遣哨探,打听消息。”

    云隽道:“也先将我抓去,无非欲图那传国玉玺,借建文后人之名,号令中原义士,为其所用。我坚不吐露实情,谅他亦无计可施。”

    包敬材道:“若真如此,公子性命难保,我等岂不万死莫赎。”

    云隽微笑道:“死则死耳,又有何惧,若为一人苟活,而陷万民于水火,却是不能。”语声和缓,但正气凛然。杜老大等人均肃然起立,躬身道:“公子仁义,属下拜服!”

    用罢酒饭,云隽令取来文房四宝,一挥而就,写成书信一封,交与杜老大。杜老大与刁郁盛各自看后,杜老大唤来寨中信使,以切口重新写就,细细卷起折好,以火漆封了,塞入一支小指大小的竹筒,将竹筒两端封住,自去厅后,缚在信鸽腿上,接力送至锡兰。众人喝了会茶,自回房内歇息,不提。

    刁郁盛回到房内,甫放下长剑,除了罩衣,听得门外杜老大的声音叫道:“刁二弟,可歇息了么?”

    刁郁盛打开房门,见杜老大一手托一坛酒,一手执两只碗,微笑道:“美酒在此,抵得一夕长谈否?”

    刁郁盛笑道:“倘谈不够一夕,莫非就糟蹋了美酒?”

    杜老大跨进屋内,随手掩了房门。二人桌边坐定,杜老大一掌拍破酒坛泥封,香气扑鼻,嗅上一下便令人有微醺之意。杜老大将两只碗放在桌上,阔手一展,握住坛底,向碗中倒酒,均及口而止,毫无倾洒。酒作琥珀之色,灯火下晶莹剔透,煞是好看。

    刁郁盛赞道:“如此美酒,的是罕见。老哥这一手举重若轻,兄弟佩服。”

    杜老大微笑道:“雕虫小技,怎入得贤弟法眼。”

    刁郁盛道:“可惜兄弟向来酒量不宏,与老哥对饮,恐不得尽兴。老哥怎不去寻大哥与小段这等好饮之人同乐?”

    杜老大举盏道:“这二人乃牛饮之辈,糟蹋某这好酒,思之肉疼。”

    二人大笑声中,相对一饮而尽。

    放下酒盏,刁郁盛微笑看着杜老大,似在等他先开言。

    杜老大乜斜眼看了一眼刁郁盛,笑道:“今日公子面前,愚兄一时莽撞,得罪贤弟,勿怪则个。”

    刁郁盛哈哈一笑,道:“老哥把兄弟看得忒小了。你我少年时,在锡兰出生入死,如今岂因几句龃龉,便生嫌隙?”

    杜老大一拍大腿,叫道:“此言深得某心,再来饮过。”不由分说便与刁郁盛连干三碗。放下酒碗,刁郁盛便摆手叫苦道:“吃不消,此等饮法,兄弟怕是顷刻便要醉倒。”两人相视而嘻,日间一场争执,弭于无形。

    杜老大忽而叹道:“先主当年以重任付某,二十年来蛰伏塞外,好容易候得时局大动,正是进取之时。孰料谋事多艰,进退维谷。贤弟所虑,不无道理,但若一念之差,错失此天赐良机,焉能再有二十年等得?即令尚未埋骨荒山,亦是老而不死,百无一用。不知怎生是好?”

    刁郁盛亦喟道:“老兄时时以恢复为念,先主泉下有知,颇足告慰,兄弟借花献佛,敬你一碗。”二人对饮罢,刁郁盛续道:“老哥离得锡兰早,未见过两位公子。先主早年动荡流离,深知民间疾苦。公子幼时,亦多躬耕,不事奢靡。先主与夫人相继故去后,公子守域安民,照拂幼弟,年纪轻轻,便有仁君之德,故弟兄们誓都舍身报效。兄弟虽忝列先主托孤之臣,无德无能,唯拼死护卫两位少主周全,不辱先主遗命,延宗续祠,此心与老兄倒是差相仿佛。因此上,但凡有甚凶险,兄弟便战战兢兢,临渊履薄,绝不敢以少主性命为儿戏。”

    杜老大道:“揭竿造反,本就是杀头勾当,九死一生。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若是败了,公子岂能独善其身?”

    刁郁盛道:“先主遗命在此,即令艰险,公子亦定当勠力克成。而今局面,虽多偃蹇,有众多忠勇贤才共商大计,必有妙策,老兄倒也不须过虑。”

    杜老大呵呵笑道:“愚兄浪迹江湖数十载,这点识人之明,还是有的。目下奇才异能之士不少,但老管家去世后,大事得能倚重者,唯贤弟一人而已,余人皆不足道。”

    刁郁盛正色道:“杜兄此言差矣。老管家多年来在锡兰网罗英才,辅佐公子,已然颇具气象。陈先生文韬武略,俱臻上乘,老管家过世这二年余,全赖其运筹帷幄,绝无差池。此间包贤弟,武功精绝,智计无双。大小段本领超群,办事得力。尚有顾氏伉俪,一向行侠仗义,在中原武林威名赫赫,日后必有作为。兰家双姝出身名门,剑术佳妙,端的巾帼不让须眉,假以时日,定堪大用。云石道长虽是修道之人,极擅兵法战阵,指挥若定,乃大将之材。何况还有老哥这等英雄人物。兄弟一无所长,甘愿执鞭坠镫,作个马前卒子,此乃肺腑言耳。”

    杜老大笑道:“贤弟讲话滴水不漏。先主与老管家目光如炬,将传国玉玺付与贤弟看管,足见亲厚,贤弟休得过谦。”

    刁郁盛摇头道:“玉玺乃天子印信,岂有交托他人之理?此间关节,兄弟略知一二,不妨说与老哥。昔年张士诚在扬州偶得天外陨铁,坚硬异常,寻常刀斧砍斫,火烧水淹,皆毫发无伤,觅得高手匠人,造成一匣,匣上机簧极是精巧,须得数把钥匙同时开启,后张士诚身死,此匣没入大内,用以盛放玉玺,又辗转到得锡兰。先主临终,只交与兄弟一把钥匙,其余几把,不知交托谁人。先主遗命,待用事之际,公子召集众人,祀天祭祖,方可取出玉玺,以为号令。故而兄弟也未见过玉玺真面目。”

    杜老大双目炯炯,道:“那玉玺既是无人见过,如何辨其真伪?只须大张旗鼓,檄传天下,便说玉玺现在我手,岂非说真便真,话假便假?未必有甚用处,更休提号令四方了。”

    刁郁盛道:“老管家曾言道,传国玉玺绝难仿造,或有甚特异之处,也未可知。”

    杜老大道:“玉玺传言甚多,大都怪诞不经,不足为据。也先听说公子知晓玉玺所在,颇动颜色,想来亦有耳闻。但此人诡诈深沉,未必相信公子所言,若无证物拿与他看,也先或与愚兄一般心思,以为我等大言炎炎,鱼目混珠,那便前功尽弃了。但若拿了玉玺与他看,又怕鞑子强夺,此事倒甚为难。”以指节轻叩桌面,似在沉思。

    刁郁盛看了杜老大一眼,微笑道:“杜兄愁烦得怕早了些。兄弟愚见,待陈先生回书到了,再来议过不迟。”

    杜老大一扬眉,哈哈笑道:“贤弟说的是,且尽杯中之酒。”

    二人又聊些闲话,不觉夜深酒阑。刁郁盛已醉态龙钟,倒伏桌上,杜老大起身告辞,摇摇摆摆自去歇息。

    杜老大走后,刁郁盛坐起身来,紧皱双眉,默默思索。

    云隽回房后,在榻上辗转反侧半晌,难以入眠,起身披上大氅,走出门来,信步向外行去。

    云隽所居之处,在聚义厅旁一处小小院落,颇为幽静,只是塞外苦寒,院中除一株塔松外,草木尽皆凋零。前几日落雪,压满了松枝。云隽走出院门,一阵寒风袭来,不禁一颤,缩了缩脖颈,快步折向右去。

    走得数十步,便到得一排房屋前,云隽来到右首第一间,敲了敲门,房中小段声音叫道:“是哪位?”

    云隽道:“二位段兄,可休息了么?”

    房门呀的一声打开,大小段齐上前躬身施礼,云隽连忙扶起,笑道:“深宵至此,打扰莫怪。”

    小段道:“公子怎的还不安歇?”

    云隽道:“夜不能寐,特来寻两位兄长闲话。”

    二段连忙将云隽让至屋内。两人同居一室,正烧着炭盆取暖,八仙桌上摆着花生、风鸡几样下酒菜肴,烫着一壶酒。小段笑道:“公子来的正巧,我兄弟正闲来无事,打算小酌两杯。”

    三人虽尊卑有别,但一来年齿相仿,大小段只略长几岁,二来云隽素无架子,因此平日甚为相得,常在一起谈笑玩耍,切磋武艺。二段昔日保镖,走南闯北,将些江湖轶事讲来,云隽每听得津津有味。因此云隽睡不着便起身来寻二段。

    三人坐定,小段拿出酒碗筛酒,云隽忙摆手道:“我酒量浅,二位段兄是知道的,换小盅可矣。”

    小段道:“公子见谅,屋内却无小盅,大碗少吃几口罢了。”

    云隽不大饮得,大段酒量泛泛,小段却是酒量极宏,平素三人饮酒,小段一人饮的,往往比大段与云隽加起还多。

    云隽道:“适才两位在聊甚趣事,被我扰了雅兴?”

    大段呵呵笑道:“我兄弟这两日无事,在寨中使点枪棒,被头目们见了,嚷着要指点两招,胡乱教了几人。方才正在议论所传招式。”

    云隽抚掌道:“妙哉,两位兄长打算在此开馆授徒了么?”

    大段摇手道:“杜叔叔武功绝高,我二人这点粗浅功夫,哪敢夫子面前耍大刀。”

    三人笑了一阵,小段道:“杜大叔平日操练山寨伙计,几种阵法习练得甚是纯熟,单打独斗之技倒是传授不多。”

    云隽唔了一声道:“杜叔叔教习阵法,当是欲将山寨人马,编入行伍。”

    大段道:“又不似这般。这些阵法,常以五七人为一队,或执长矛,或使短刀,虽每人武艺平平,彼此配合进退,可当得两位寻常高手。但真遇到杜叔叔、刁二叔这般功夫,亦无甚大用,伤不到人皮毛。若说上阵打仗,被骑兵一冲,阵势便即散乱,难成气候,不知练来何为。”

    大段一边说,一边以花生作人,在桌上摆将起来,将阵势演与云隽观看。小段笑道:“以我的本事,勉强可对付两个五人鸳鸯阵,若是两个七人璇玑阵齐上,便难以自保。”

    云隽皱眉道:“莫非杜叔叔要以此阵法,对付甚江湖门派,以求出其不意?”

    大段道:“那便不得而知了。赶明儿见到杜叔叔,倒是可以问问。”

    云隽叹道:“杜叔叔在山寨中聚得数千军马,颇费周折。若是因我之故,凉了众兄弟的一腔热血,真是愧对大家了。”

    小段道:“公子休要如此。我兄弟二人方才说起,鞑子有心给公子一个下马威,常人定要屈服,今后便处处受其钳制。公子所为,长了自家兄弟志气,何错之有?”

    云隽一笑,岔开话题道:“来得这许久,怎从未得见山寨弟兄们家眷何在?”

    大段道:“此事我倒也曾问起,寨中人等皆言无家无室,孑然一身。”

    云隽不禁笑道:“数千人打光棍,也是蔚为奇观。”

    大段微笑道:“我猜,是杜叔叔定下规矩,寨中不得有女眷,是以各人尽皆凛遵。”

    云隽点头道:“若有女眷,易生事端,不好约束。杜叔叔亦有道理,只是未免有些不近人情。相较之下,锡兰的弟兄们便享福得多了。”

    大段道:“谁说不是,我跟这里头目们讲起,锡兰种稻,每岁三熟,各种特异瓜果,取之不竭,常年燠热,无人冻馁。先主与公子为政以德,治下少有鳏寡孤独。这里弟兄们都艳羡无已。”

    云隽道:“但愿早日克定中原,弟兄们便可解甲归田,安享太平。”

    三人谈谈说说,一壶酒已然见底。云隽略觉困倦,便欲起身告辞。忽听小段问道:“公子,敢问我等何时得能回转锡兰?”

    云隽一愣,道:“此时尚难逆料。小段兄何事急切?”

    小段忽地面红耳赤,嗫嚅半晌,不肯开口。

    云隽好奇心起,欲待追问。大段在旁笑道:“小段思念兰家妹子的紧,适才听公子问起山寨弟兄家眷,更是情难自抑了。”

    云隽究是少年心性,这一来也不走了,缠着小段问个不停,小段大是窘迫,终于吞吞吐吐说出实情。

    原来兰氏双姝的父亲是江南武林著名的美男子兰若亭,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一不通,无一不精,犹以琴技为最工。因醉心音律,索性打得一把精钢七弦琴,既是兵刃,又作乐器,绰号“调弦潘安”。后与女侠崔心莺结为伉俪,崔心莺乃峨嵋剑派弟子,歌喉如出谷黄莺,婉转动听,因而得了“俏剑黄莺”的美名。二人婚后退隐江湖,弹琴唱词,几年间生得两个女儿,取名浣剑、怜琴,逍遥快活,羡煞旁人。

    孰料,天有不测风云,十余年前杭州宅中,突遇匪人夜袭,夫妇二人拼死一战,兰若亭为守护妻女命丧当场,崔氏受了重伤,幸得几名忠仆舍命护卫,终携二幼女逃出生天,隐姓埋名,远渡重洋来在锡兰,投在云隽父亲帐下,含辛茹苦,将二女养大成人,如今浣剑二八佳龄,怜琴岁方及笄,俱出落得姿色绝佳。崔氏当年被敌人重创心脉,又伤痛丈夫惨死,功力尽失,只得口授二女峨嵋剑术,所幸二女习武资质颇佳,终有小成。

    昔年突然遇袭,黑暗中一番恶斗,敌人虽有七八人之众,但仅为首者武功高绝,兰若亭夫妇合力亦非其敌,余人皆不足道。崔氏至今尚不知仇人是何来历,平素严禁二女兴为父报仇之念,亦不许蹑足中土,以免遇到仇家,二女功夫相差太远,徒送性命。

    因浣剑与云隽、怜琴与云秀年纪均相仿佛,崔氏本早有心,将二女分别配与云隽、云秀,一门两亲,足慰老怀。但云氏在锡兰治下之域,自云隽之父始,为示不忘创业之艰,推行晚婚之风,是以云隽年至十五,尚未订下婚姻,其父一病不起,云氏兄弟又须依礼守孝三年,锡兰又无其他入得法眼之人,这一来浣剑待字闺中,崔氏心下大是忧急,浣剑倒是江湖儿女性情,毫不在乎。直至二年前,段氏兄弟到得锡兰,小段与浣剑相识后,不知怎的,愈加热络起来。而怜琴性情温婉,不喜外出,与云秀之间过从不密,看来婚事亦为泡影。崔氏看在眼中,只得苦笑,看来儿女姻缘,自有天意,小段与云隽相较,虽粗鄙了些,但不失为一条好汉,值得女儿托付终身。

    数月之前,崔氏忽然染病,虽延请名医诊治,却每况愈下,浣剑、怜琴忧心如焚,每日尽心照料。小段随云隽赴中土之前,崔氏特将小段唤至病榻之前,嘱托他一切小心,自己已然病入膏肓,撒手人寰之后,请段氏昆玉对二女多加看护,云云。小段郑重应诺,与浣剑洒泪而别。别后已是两月有余,小段虽是粗莽汉子,四海为家惯了,但此时有了牵挂,不觉思归之情日益强烈起来。

    大段倒不知崔氏原属意云隽兄弟,只知小段与浣剑互生情愫,便约略说来。云隽在锡兰时常忙于政事,闲来又多随陈先生读书,或随刁郁盛练剑,暇日颇少,对此等儿女之情不甚了了。此时方知一二,心下委实代小段高兴,伸手解下腰间玉珮,递与小段,笑道:“小段兄与浣剑姐两情相悦,不如此次回转锡兰,便成就好事罢!此玉乃我多年随身之物,赠与吾兄,愿你姻缘美满。”

    小段甫将玉珮接在手中,但觉温润滑腻,定睛看去,乃是一块羊脂古玉,晶莹无暇,知是宝物,吃了一惊,连忙双手奉还云隽,道:“多谢公子,属下不敢受此大礼。”

    云隽不接,道:“你我份虽主仆,实如兄弟,万勿见外拘礼。”紧跟着笑道:“小段兄思念佳人,我亦挂念幼弟,待明日里与刁二叔计议归期罢!”

    小段不胜之喜,拱手谢过云隽。云隽心情大好,自回房休息。

    无独有偶,是夜难以入寐者,非只云隽、刁郁盛。瓦剌大营中,也先帐内巨烛高烧,数人端立台下,犹如泥塑石胎,丝毫不敢动弹。

    也先斜倚台上,手中金樽不断转动,似是心下有疑难未决之事。台下诸人中,除阿失帖木儿、雪山三怪外,尚有一人,身长八尺有余,须发微黄,满脸风霜之色,乃是也先长子博罗纳哈勒,平定兀良哈叛乱后,便即班师,今日甫回至营中,便来拜见也先,也先随即召唤余人议事。

    也先说得阿噶多尔济叛了其兄,登上汗位,满拟以拥立之功,全盘接下阿噶多尔济所部兵力,将阿噶多尔济当作傀儡。孰料阿噶多尔济对也先疑忌不减,仅拨三万军马与也先,暗里差遣亲信任此部监军,又使哈剌苦出率领余部,扎营他处,以为呼应,严防也先有何异动。

    日间阿噶多尔济假意邀也先饮宴,席间称己旧疾复发,须静养些时日,未得传唤,也先亦不得擅自觐见,且以大军护卫黄金帐周围。也先一来难以尽掌军权,二来无计将失魂散施于阿噶多尔济,心下恼怒。二子及雪山三怪亦无良策,故帐内鸦雀无声,只待也先示下。

    忽闻帐外亲兵用蒙古话禀道:“知院阿喇求见太师。”

    也先闻报,愣了一下。阿喇年纪与也先相若,能征惯战,早早被脱脱不花拔擢为枢密院知院,土木堡大捷,阿喇与也先共率大军,深入腹地,立下头功。后仗了大汗恩宠,便不把也先放在眼内,屡屡启衅。也先早欲杀之后快。然脱脱不花欺侮儿妇朵梨公主,致兀良哈部叛乱,脱脱不花反怪责枢密院办事不力,鞭责阿喇及其二子。阿喇愤而辞官,转而向也先投诚。后也先雪夜发难,追擒脱脱不花,阿喇亦在其内。阿噶多尔济接任可汗,也先进言,使阿喇官复原职,以笼络其心。如今深夜求见,不知是何缘故。

    也先传令,阿喇进帐行礼。也先略略欠身还礼罢。阿喇方欲开言,瞥见也先二子及雪山三怪肃立一旁,不禁一怔,以蒙古话奏道:“太师,老臣有事相求,烦请屏退左右。”

    也先摆手令余人退出帐外。阿喇走上两步,忽地跪倒在地,膝行而前,伏于也先案前,痛哭流涕道:“太师,老臣蒙天大冤屈,务请太师做主!”

    也先愕然,令阿喇详细禀来。阿喇边哭边言,不多时双腿麻木,索性坐倒在地,终于讲明来意。

    原来阿喇此前任枢密院知院,手握重兵,但辞官后转投也先,便无军权。阿喇忧心脱脱不花侵占其封邑,向也先借得五千兵马戍防,脱脱不花死后,仍未归还。但此部军马仍受也先节制,万一开罪也先,这些兵马在己封邑,反戈一击,必成大患,因此阿喇心下始终惴惴。

    阿喇两个儿子颇有才干,博罗纳哈勒领兵平兀良哈之叛,二人领先锋官令箭,先取一捷,但兀良哈部得明朝暗助,随后大败博罗纳哈勒。脱脱不花伏诛,博罗纳哈勒班师回营后,阿喇趁机向阿噶多尔济邀功,夸耀其二子之能,请求拨两万军马在其麾下,一来壮己羽翼,二来可将也先部五千军马归还,以免变生肘腋。

    阿噶多尔济甫登汗位,对脱脱不花及也先所部正存疑忌,阿喇固请,致触其怒,下令将其二子下在狱中。阿喇欲哭无泪,不得已只能深夜来求也先。阿噶多尔济眼下大权在握,生杀赏罚,俱不与也先商议,是以也先对此事竟毫不知情。

    也先听阿喇哭诉完,安抚几句,称定当在阿噶多尔济座前进言,竭力营救阿喇二子。阿喇感激不尽,告辞出帐。也先重又传唤博罗纳哈勒等人入帐。众人行礼罢,抬眼瞧去,见也先喜动颜色,大为诧异。

    也先道:“吾正愁无计降服阿噶多尔济,今其欲杀阿喇二子,可谓天助我也。”

    众人不明就里,面面相觑。

    也先笑道:“明日我面见阿噶多尔济,便称得兀良哈部密报,阿喇与其子不服新汗,欲联合兀良哈部,再兴叛乱。”

    众人更是讶然。阿失帖木儿奉承道:“太师这一招的是精妙,不动声色便可除去阿喇。”

    也先目光中露出嘲弄之色,对阿失帖木儿道:“阿噶多尔济智计与汝等相类,必以为吾欲落井下石除掉阿喇,因此定然不信。吾便奏请由其亲审阿喇二子。只需如此这般,这蠢材岂不任由吾摆布?”

    众人听毕,皆惊佩无已。也先洋洋自得,吩咐众人分头行事,准备一切应用之物。

    次日一早,也先便来至黄金帐外候见。通传进去,半晌方出帐传也先入内。也先心知是阿噶多尔济疑忌于己,故意折辱,心下恚怒,暗道待事成之后,定当出此恶气,面上却若无其事。入得金帐,见过阿噶多尔济,也先便奏乞屏退左右,上前细禀阿喇及其子与兀良哈谋叛之事。

    阿噶多尔济果然将信将疑,问道:“兀良哈密报之人何在?”

    也先道:“臣恐消息走漏,已连夜将使者遣返。”

    阿噶多尔济又问道:“有沙不丹书信否?”

    也先笑道:“兀良哈部向以使者口传,未通书信。”

    阿噶多尔济哼了一声道:“既如此,朕如何辨别真假?”

    也先道:“那倒不难,臣愿为大汗分忧,提审阿喇二子,必能知其端详。”

    阿噶多尔济想了一想,道:“不必有劳太师,朕亲自审问。”

    也先道:“大汗将犯人提来黄金帐中审问,劳师动众,阿喇必然有所觉察,须防其骤起生事。”

    阿噶多尔济点头道:“太师言之有理,虽则阿喇兵微将寡,但狗急跳墙,不得不虑。朕便亲临牢中审问便了。”

    也先暗喜,口中却道:“监牢促狭幽暗,大汗须小心在意。”

    阿噶多尔济道:“无妨。令一队军马在监牢外守护,朕同太师与几名护卫入去审问即可。”心下满拟有也先在场,即令有甚变故,亦可胁迫也先,不致有甚差池。

    也先当即应承道:“大汗有命,自当遵从。”

    阿噶多尔济便传令下来,点齐两千军马,随大汗与太师向监牢驰来。监牢建在营外一箭之地,转眼即至。也先下令将监牢守卫严加看管,不得泄露风声。

    阿噶多尔济与也先带了七八名亲兵,及常随左右两名大汉,入得牢中,将牢门紧闭。也先伺候阿噶多尔济居中坐定,便到牢中提来阿喇二子。二人显是在牢中受了刑,披头散发,满脸血污,不辨面目。手足俱上了镣铐,伏在地上,动弹不得。

    阿噶多尔济厉声道:“目下有人向太师出首尔等父子,有不臣之心,欲联合兀良哈部叛乱,可有此事,从速招来!”

    二人口中呜呜作声,却不说话。阿噶多尔济又道:“尔等有何冤屈,被人诬告,也可分说。”阿噶多尔济言下之意,欲诱使二人,指认也先冤枉功臣,借以削夺也先兵权。也先孤身在此,谅不敢妄动。

    二人仍不言语。阿噶多尔济示意一名亲兵上前查看。这名亲兵走上两步,甫弯腰伸手,触到一人肩头,那人忽地反手抓住亲兵腰间刀柄,向外一抽,自亲兵腰腹一刀划至额头,鲜血喷涌而出,亲兵向后便倒。

    阿噶多尔济大惊失色,几从椅上跌落。只见那人疾如奔马,刀出似风,眨眼间已将几名亲兵尽数斩杀在地。阿噶多尔济身侧两名大汉扑上缠斗,却被那人以擒拿手法,分筋错骨,一招间便扭脱一人手臂,折断一人胫骨。另一高瘦之人则悠悠站起,肩肘一抖,镣铐落地,手爪倏出,点了那两名大汉死穴,二人委顿在地,只有出气,没有进气。那高瘦之人自怀中摸出一只小小鹿皮袋,狞笑着走向阿噶多尔济。也先哈哈大笑,大喇喇往椅上一坐,说出一番言语。正是:恣戾单于用计深,谋皮与虎路安寻?英雄偶念归途远,剑在征鞍义在心。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