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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陷险地绝境遇奇人

    却说云隽坐骑忽然受惊,在林中乱奔。余人慌忙追赶,但马匹均畏缩不前,喘着粗气,众人大是讶异。但顷刻间疑窦便解,但见前方斜坡下,一头吊睛白额猛虎,缓缓露出身躯,步趋间极是威武。

    樊豹叫道:“原来是这只大虫,惊了公子坐骑。”

    众人纷纷弯弓搭箭,向猛虎射去。但虎皮坚厚,寻常箭簇奈何不得,反倒激怒了它,大吼一声,震得树上积雪簌簌而落。马匹惊恐之下,不断后退。那猛虎见人多,不敢上前,弓起腰身,作势欲扑。

    小段取过两张弓,搭上五支箭,并在一起,断喝一声,奋力拉开,弓弦放处,矢去如流星,三支箭插进猛虎额上,直深入脑,两支戳中虎目。那猛虎狂吼连连,向前猛扑过来,半空中抽搐几下,摔落下来,气绝而亡。

    众人无暇理会死虎,催马追赶云隽。但云隽坐骑慌不择路,此时已是踪影全无,只得努力分辨蹄印,边走边大声呼喊。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却说王强自瓦剌大营放归,一路垂头丧气,到得寨中,恰遇上杜老大清点钱粮。土木堡之役后,汉人鲜有出塞通商者,是以山寨再无劫掠所得,只偶尔将些此前劫来的衣饰器具,与蒙古牧民交易,换些牛羊食用。好在此前贮藏颇丰,足能支得数年用度。

    杜老大瞥见王强在一侧贼头贼脑张望,心知有异,便将检视之事交付他人,将王强唤到自己居室内。王强看四下无人,关了房门,转身便即跪倒,膝行至杜老大面前,哭道:“寨主救命!”

    杜老大皱眉道:“差你去打探消息,发生何事?”

    王强一边抽噎,一边将事情原原本本奏来,直说到雪山三怪迫其服下绝命毒药,令其回转山寨,将也先所交托之事,密报与杜老大。

    杜老大又惊又怒,问道:“也先令你带来甚话?”

    王强低声道:“也先太师言道,只须寨主应允擒拿云氏……云公子,约定时日,瓦剌当派遣高手,里应外合,不愁云……云公子不乖乖就范。”

    杜老大怒气勃发,霍地站起,抬起手来,掌心紫气隐现,厉声道:“你这叛徒贼子,欲陷某于不仁不义之地么?看某不将你立毙掌下!”

    王强惊恐万状,颤声道:“寨主饶命,也先太……太师言道,如寨主允诺,事成之后,只须云公子交出玉……玉玺,绝不加害。太师……师愿与寨主一道,树起为建……建文皇帝复仇旗号,共举义兵,寨主便做……上柱国,兵……兵马大元帅,以黄河为界,中分明朝天……下。寨主名虽……人臣,实则大权在……在握,何乐而……而不为!”磕磕巴巴,好容易将这一番言语说完,已是面如土色,再也支撑不住,一交跌坐地上。

    杜老大手掌悬在半空,面色阴晴不定,等得半晌,方放下手掌,缓缓道:“某向来不受人胁迫利诱,若非蒙先主重托,处处以大业为虑,纵便白刃加身,亦不敢伤害公子分毫。兹事体大,某须仔细权衡。你且自去。”

    王强站起身来,甫转过身去,忽又回头哀告道:“寨主,小人只得十日之期,若无解药,定要毒发而毙。请寨主开恩活命。”杜老大哼了一声道:“若非当年某收留你在寨中,早已饿死,贱命一条,死不足惜。此事若你胆敢泄露分毫,不须等到毒发,某必教你多受苦楚十倍!”王强打个寒噤,不敢再言,低头退出。

    杜老大在房中来回踱步,心下难以委决。

    却说云隽坐骑受惊狂奔,云隽使力拉住缰绳,马头已被拽得偏向一侧,兀自不肯停步,云隽无奈之下,只得听任坐骑乱闯,直奔出数十里,出了胡杨林甚远,方才缓步,马匹喘着粗气,口吐白沫,摇摇欲坠。

    云隽忙从马背上跃下,那马又向前奔出数步,悲嘶一声,跌倒在地。此马跟随云隽数月,向来温驯,不意受惊之后,竟狂奔力竭。云隽上前抚摸马颈,见马口中所吐白沫已转为血色,眼见难以活命,不禁心下凄恻。

    此时已是暮色四合,云隽极目望去,身后乃一片枯黄草地,胡杨林在远处已是影影绰绰,向前去十数里便是崇山峻岭,绵延不断。

    云隽奔驰半晌,又饥又渴,但干粮火种均在从人身上。身处旷野,方向难辨,人烟绝无,一阵寒风吹来,机伶伶打了个寒战,惊惶无措,只得偎依在死马腹上,聊以取暖。

    过得片刻,忽听得风中似有流水潺潺之声,云隽一喜,站起身来,便往前行,转念一想,回过头来拔出短剑,咬了咬牙,斩下一条马腿,在马身上拭去血迹,揣在怀中,循着水声而去。

    朝远处山岭方向行出数里,水声渐响。此际月上中天,借着月光尚能依稀分辨脚下道路。又走一阵,饥火大盛,掏出马腿,用短剑切下生肉,使劲咀嚼一阵,马肉又老又韧,只得囫囵咽入喉中,一股血腥之气涌上,几欲作呕。云隽自幼生在锡兰,虽称不上锦衣玉食,亦从未经受此等遭际,鼻子一酸,险些落泪。

    吞得几口生马肉,精神少振,重又向前行去。越行脚下越是崎岖,逐渐变成满是碎石,似已来至山脚。行出约莫三四里,水声已在切近。借着月光望去,原来有一条溪水,宽约丈余,岸边皆是卵石,滑溜异常。

    云隽俯身在溪边喝了几口水,甚为凛冽,水中尚有碎冰,当是山中积雪融化而来。坐起身来,蓦地望见远处半空中,似有火光闪动。

    云隽大喜,一跃而起,未想到卵石光滑,落脚时一交摔倒。此刻也顾不得许多,站起身来,觑准方位,一提气便向溪水对岸跃去。只是疲累许久,又饿得无甚气力,轻身功夫大打折扣,未至对岸便落入水中。

    好在溪水甚浅,尚未过膝,只是寒冷至极,水流也颇湍急。云隽险些被水流冲倒,急忙定下心神,使出千斤坠功夫站定,一步步走上岸来,双腿已被冻得麻木不仁。云隽盘腿坐下,运起刁郁盛所授内功心法,将真气运行一周天,这才体力渐复。

    定睛看去,半空中那火光时明时暗,偶尔消失不见。云隽心下暗自祝祷,乞脱困厄,起身向那火光行去。

    走过崎岖石径,又穿过山壁间一道极窄的豁口,隐约可见前方两条岔路,一条似是通向山谷深处,谷中漆黑一片,不知是甚所在。另一条斜斜向上,似是向山顶而去。云隽心下嘀咕,那火光看似是在高处,便打定主意向山上爬去。

    脚下道路越走越险,到后来已是向峭壁爬去。若是踩到积雪不慎滑跌,那便万劫不复,是以云隽打起十分精神,每一步都踩实之后,确保无虞,才向上行。

    沿着山路爬了约莫半个时辰,来至一处平地,云隽双腿已如灌铅,再也无法前行一步,只得停下来歇息。只见那火光仍是若隐若现。云隽心下纳罕,不知是否有人居住,壮了壮胆,提气高声叫道:“有人吗?救人哪!”

    静夜之间,竟在山间传来隆隆回声。云隽正疑惧间,几只夜枭被叫声惊起,自云隽面前掠过,云隽吓了一跳,险些滑到,急忙扳住一块突出的巨石,这才站稳脚步,心中砰砰乱跳,大口喘息,再也不敢高声叫嚷。

    歇息一阵,山风吹面,犹如刀割,难受至极。云隽只得强行支撑,再向上爬去。爬过一片尖石,身上衣物已被割裂,手肘处亦磨破数处,来至一片较为平坦的山梁。忽地发现那火光在眼前数丈之处摇曳,甫感欣喜,向脚下一望,霎时间心下冰凉。

    原来那火光隐现之处,与云隽所置身之石梁,分处两座绝壁之上,虽相距仅十余丈远近,却绝无道路可通。那山岭极是陡峭,若是由此山下去,再爬上彼处,日间不甚寒冷,体力如常时,料来亦是极难。如今云隽已是强弩之末,在这山梁之上随时会因冻饿而昏迷,决计无法做到。云隽颓然坐倒,不禁大哭起来。说是哭泣,却无泪水,更似怒吼,对天意弄人愤懑不已。

    正号啕间,但见那火光忽地大亮,一片黑影自火光中闪出,便似一只纸鸢般,在半空中飘飘悠悠,倏然落在云隽面前。云隽吓了一跳,登时噤声,手握住剑柄,定睛观瞧。借着月色与火光隐现,依稀看出面前乃是一老妪,身披黑色大氅,风帽盖住半边面颊,眼窝深陷,毫无神采,几乎不似生人,颇类山魈狐怪之属。云隽掌心出汗,心道:“来的若是食人妖怪,我便跳下悬崖,免受折辱。”欲待开言询问,却终是胆怯。

    那老妪却先开言道:“深更半夜,你在此鬼哭狼嚎什么?”语声虽不高,但极为尖锐,云隽耳中嗡嗡作响,甚是难受。但那老妪既口吐人言,又讲汉话,想来应非妖狐鬼魅,心下稍定,便答道:“晚辈不慎迷路至此,偶见岩上火光,欲求借宿,不想眼前咫尺,却是天堑,一时悲伤,扰了前辈,还乞恕罪。”说话间已是中气不足,但兀自支撑,不失礼数。

    那老妪打量云隽一番,忽地伸手抓向云隽右腕脉门,云隽一惊,便欲拔剑御敌,只是那老妪动作迅极,变抓为拍,在云隽手背上一击,剑刃方露出寸许,便重又入鞘,云隽右臂酸麻,无法动弹,左手骈指向那老妪肩井穴点去。那老妪后发先至,掌缘划过云隽左腕,云隽左手便软绵绵垂下来。

    云隽心下大骇,这老妪出手之迅疾凌厉,便是杜老大、刁郁盛等人,亦颇有不及,武功之高,生平仅见。不知她将如何折磨自己,一咬牙,脚下使力,便欲跳下悬崖。

    那老妪咦了一声,颇觉意外,右臂一长,抓住云隽腰间犀带,拇指顺势在云隽阳关穴一按,云隽便周身动弹不得,心下叹了口气,闭目待死。

    那老妪左手一招,一条黑索自袖间飞出,不知缠住什么所在,稍一使力,便带着云隽腾空而起,直飞过十余丈。云隽好奇心起,便睁开眼睛,他被老妪提在手中,面目向下,正望见漆黑一片,深不可测,几乎晕厥过去,那老妪若一松手,定然摔得粉身碎骨。正惊惧间,那老妪一松手,云隽心跳骤急,还未反应过来,却已着地。

    云隽惊魂甫定,喘了几口粗气,身上酸软稍减,强撑着坐起,但见面前乃是一座石屋,屋内燃着松明火把,一株古柏正掩住石门,随山风不停摇曳,是以自远处看来那火光隐现不定。

    那老妪左臂略振,黑索回至袖间,便似一条灵蛇,神出鬼没。云隽已看得清楚,原来适才那老妪挥出黑索,缠住古柏枝桠,借力飞过山崖。

    云隽抬头望去,但见那老妪满头白发,瘦削干枯,毫无喜怒之色,极是可怖。云隽不敢多看,低下头去,那老妪却走上前来,伸手在云隽双肩一拍一捏,云隽双臂气力渐复,揣度那老妪似无恶意,于是站起身来,恭恭敬敬躬身下拜,道:“多谢前辈搭救!”

    那老妪冷冷道:“这里人迹罕至,你何以到此?”云隽答道:“晚辈只因坐骑被大虫所惊,乱奔乱走,来至左近,不识道路,冻馁已甚,幸蒙前辈援手活命。”说罢再拜致谢。

    那老妪哼了一声,道:“老婆子几时说过救你?你是死是活,跟我有甚相干?只是你聒噪的紧,扰我清梦。再敢号叫,便将你丢落崖去。”言下咄咄,尖刻之极。

    云隽几曾受过如此抢白?面上一阵红一阵白,心下恚怒,便欲转身寻路径下山,即便失足跌落悬崖,粉身碎骨,也不肯受这等折辱。

    那老妪忽地近前,云隽眼前一花,只听啪的一声,已结结实实吃了那老妪一记耳光。云隽愕然捂住面颊,尚未开言,那老妪傲然道:“适才你还胆敢向老婆子无礼动手,赏你一耳光。”

    云隽怒极,心道这老妪真是不可理喻,明明是她先动手,自己只是出招抵御。况且这点微末道行,怎伤得她分毫,此际她却颠倒黑白,一再欺辱,是可忍孰不可忍。但自忖功夫与其相差太远,不愿被其戏耍,于是一言不发,转身便行。

    那老妪身形微晃,已拦在云隽面前,叱道:“岂有这般容易便走得!”

    云隽退后一步,左掌护在胸前,右手二指骈起,捏个剑诀,此乃是昆仑派玉虚剑法起手式“金顶问道”,只是化剑为指。云隽心下虽怒,毕竟与前辈过招,对方又是女流之辈,礼数仍是不缺。方才在石梁之上,那老妪发难之际,尚不知其是人是鬼,是敌是友,无暇多想,便欲拔剑,又另当别论。此时已知那老妪虽存心羞辱,却无伤己之意,是以不肯先使兵刃。何况自己使不使剑,在这老妪手下皆走不了一招,也无甚差别。

    那老妪冷笑一声,欺身近前,云隽二指倏出,点向那老妪腰间环跳穴,那老妪身法迅极,略一侧身,让开来招,双足鸳鸯连环,右足轻轻扫来,正中云隽左胯,云隽立足不稳,一个踉跄,那老妪左足早到,在云隽后臀一蹬,云隽飞出丈余,正飞入石屋内,啪的一声跌下地来,摔了个狗啃泥,狼狈不堪。

    那老妪在身后格格而笑,只是声音依旧尖利刺耳,殊无欢快之意。云隽爬起身来,发觉身下垫有兽皮,倒是未曾跌痛,但此时羞愤交加,怒道:“士可杀不可辱,我一死便了!”伸手拔出短剑,便向胸前刺去。

    那老妪左手挥出,袖间黑索唰地飞至,缠住剑柄,那老妪略一用力,云隽把持不住,短剑脱手飞去,被那老妪二指挟住。

    云隽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不知那老妪还将如何折辱于己,急怒攻心,只觉眼前一黑,喉头一甜,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坐倒在地。

    那老妪呆了一呆,似是料不到云隽如此烈性,疾步上前,点了云隽胸前大穴,又伸手在他背后摩挲几下,助他内息匀畅。云隽这才缓缓醒转,发现是这老妪出手相救,呆了一呆,但不知她又将如何折磨自己,心下戒惧。一时间屋内寂然,只闻屋外山风呼啸。

    忽地,一阵咕噜声响,云隽不禁一窘,原来一路登攀,精疲力竭,又与这老妪连番交手,适才胡乱生吞得几口马肉,早已化为乌有,做得几下吐纳,饥火上升,腹中便鸣叫起来。可惜那马腿遗落在石梁之上,况且即使携来,此刻也不肯在这老妪面前示弱嚼食。

    那老妪嗤的一笑,转身向内走去。云隽偷眼打量,但见石屋共分三间,置身之处似是厅堂,地上齐齐整整铺了兽皮,便如地毡一般。家具皆是木制,诸般应用之物则为粗陶,但皆依礼摆放,一丝不苟,云隽暗忖,这老妪定是生性谨严,且出身不凡,不知怎的,住在这险峰之上,性情如此乖戾。

    正出神间,鼻端忽嗅到一阵饭菜香气,腹中又是咕噜乱响。那老妪已从旁边屋内走出,手中端了餐食,放在桌上。云隽忙收摄心神,不去看她。

    那老妪讥道:“嘴上英雄气概,肚子倒是老实。老婆子开恩,让你做个饱鬼。”

    云隽心下气恼,闭上双目,给她来个不理不睬。

    那老妪冷笑一声,道:“年纪不大,气性不小。老婆子岁数做得你祖母,打骂你两下,这便寻死觅活了?饿死在这荒山野岭,倒是不冤!”

    这两句话不啻当头棒喝,云隽惕然一惊,心道:“云隽啊云隽,父亲生前寄望你卧薪尝胆,光复河山,你却连小小屈辱都不能忍受,若是死在此处,有何裨益?须得留此有用之身。何况这老妇人虽言语刻薄,毕竟自那石梁上将你解救下来,还赠予饭食,打得几下,骂得两句,又有何妨?”

    思量至此,心气顿平,挣扎着站起,深深一揖到地,道:“前辈教训得是,小子无礼,请前辈海涵!”

    那老妪暗暗点头,嘴上却兀自冷冷说道:“老婆子可无甚好意,这饭食中下了毒药,吃了死与不死,看你造化!”说罢一拂袖,径自走入另一间屋内。

    云隽愕然,心道这老妪难以捉摸,或许真下了毒也未可知。但转念又想,这老妪武功高深莫测,要制己死命,简直易如反掌,何须下毒。左右一死,有何可惧,于是将心一横,便去拿那饭食。

    但见餐盘之中,一只烤鸽子,两碟腌菜,居然还有一碗粳米粥。云隽食指大动,撕下一只鸽子腿大嚼起来。嚼得两下,心下暗暗喝彩,那鸽子烤得金黄酥香,较之杜老大山寨中庖厨手艺似更胜一筹。云隽又拿起筷子,尝了两口腌菜,喝了一口粥,虽则简陋,饥饿之下,但觉滋味美极。只是不知这关外峭壁之上,何处觅到这粮食菜蔬。

    云隽狼吞虎咽,如风卷残云一般,饭菜不一刻便尽数落肚,只觉平生从未有过这般畅快一餐。吃罢,直起腰来,长吁一口气,忽地惊觉,那老妪不知何时已来至身后,如同鬼魅一般。

    云隽急忙转身,欲待致谢,却打了个饱嗝,不禁面上通红。

    那老妪随手丢下一包东西,也不打话,转身回屋,掩了屋门。说是屋门,实则是一块木板,但上面影影绰绰,似有书画。云隽无心细观,打开地上包袱,却是一褥一被,皆为粗布所制,但浆洗得干干净净。云隽不禁怔住。吃罢饭菜,毫无中毒迹象,已知无异,是那老妪故意吓唬自己,而今又赠铺盖之物,便如同祖母照料儿孙一般,心下一阵温暖,便隔着板门道:“前辈大恩大德,没齿难忘,请受晚辈一拜!”跪倒地上,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只是地上铺了兽皮,叩头未有响动,略为不美。

    等了半晌,屋内毫无动静,云隽不敢再言,便展开被褥,和衣躺下,只觉筋骨酸麻。半日奔波,惊惶失措,强自支撑,此时稍一放松下来,便迷迷糊糊睡去。

    待睁眼时,已是天光大亮,云隽连忙起身,但见老妪居室板门敞开,却不闻声息。云隽走到门外,咳嗽一声,叫声前辈,亦无人应答。那板门上果是画着一幅山水,旁边还有题字,字迹娟秀,正是女子手笔。

    云隽四下看了一眼,见桌上摆着馒头稀饭,两碟小菜,一旁木凳上还放着一只铜盆,内有清水,木凳背上搭了面巾。云隽大是感激,净了面,坐在桌边吃罢饭,将碗碟拿至左首屋内,但见是一间厨房,用具虽则粗鄙,但一尘不染,粗陶坛子中存了粳米、高粱、豆菽,壁上挂着晾干的羊腿、牛肉、家禽,罐中还有盐巴及腌菜,竟然还有板栗枣子、诸般干果,便似乡间小康人家。云隽细细刷洗过碗碟,老妪依旧未归,便走出石屋,四下察看一番。

    这石屋建在峭壁之上,背靠山石,面前一株古柏,虽不甚高,但枝粗叶茂,树干须数人合抱,只怕已有千岁。右首乃是一座巨石,高达数丈,将石屋掩于其下。若是从山下仰望,绝难发现石屋踪迹。云隽一提气,向巨石上蹬了几步,觑准方位,一纵身,揽住古柏枝桠,向下一望,但见昨夜费尽气力到达的那道石梁,其实是对面山石悬空伸出一块,愈来愈窄,至最窄处仅可立脚,下面便是万丈悬崖,陡峭异常,如刀砍斧斫一般,若昨夜不慎失足,定然粉身碎骨。

    云隽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不敢多看,便抬眼向远处眺去,今日天气晴好,极目望去,草原上一片枯黄之色,小丘便如沙包一般,散布其中。但分辨半晌,竟始终未见那一片胡杨林,只得废然,正要自树上跃下,忽地瞥见山下一条黑影,正沿着山崖向上攀来,迅疾无匹,定睛看去,正是那老妪。

    云隽四下看过,沿石屋所在这座山峰上下,几无道路可循,纵然轻身功夫了得,也须颇费周章,正纳罕屋内之物如何到得这险峻所在,但见那老妪并未自石屋背后稍微缓和一面上山,反而自石屋前面、古柏下方悬崖向上攀缘。云隽仔细观瞧,原来峭壁上每有凸出之处,便有一条古藤垂下,那古藤有手臂般粗细,坚逾精铁,但年深日久,有些古藤已然枯死,拉拽之下,难保不从中断裂。想是那老妪时时上下,对路径熟稔于心,不假思索,随手拉住古藤,看似毫不费力,便向上飞起数丈,不多时已至崖边。云隽看得舌桥不下,对那老妪的功夫佩服得五体投地。

    那老妪上得崖来,云隽连忙迎上,一揖到地,这才抬起头来,欲待开言,却吓了一跳。

    原来昨夜那老妪身穿长衣,风帽遮住了右侧面颊,昏暗之间,云隽未能得见真容,进到石屋内,虽有火光,又因吐血晕厥,视线模糊。此时那老妪未戴风帽,山风一吹,长发飘起,露出面容,但见右颊皮肉焦枯,凹凸不平,右鼻几乎被削平,上唇向外翻出,奇在左颊与常人一般无异。云隽心下一震,一时说不出话来。

    那老妪见云隽这般,微微一笑,将灰白头发拉下,遮住右颊。笑时也是左颊牵动,右颊毫无反应,不似生人。

    云隽自觉失礼,急忙正色道:“晚辈蒙前辈相救,尚未请教尊姓大名,待来日定当厚报。”

    那老妪且不打话,解下背囊,径自走入石屋,云隽知她性情古怪,并不多言,亦步亦趋,跟在身后。

    背囊中装了稻米与生肉,尚有一些针线布料。云隽抢上前去,将生肉挂起,稻米装入坛中。那老妪由他拾掇,转身回至卧房。

    云隽见那老妪并不与己交谈,心下惴惴,想要询问回山寨道路,又不敢打扰于她。正踌躇间,那老妪拿了针线出来,道:“你外衣破了,除下来,老婆子与你缝补。”话音依旧冰冷,但眉眼间已温和许多。

    云隽一愕,低头看看自己身上,原来昨夜爬上峭壁,又与那老妪交手,大氅破了几处,看来颇为狼狈。但怎么也想不到这老妪对自己如此之好。自父母数年前相继亡故后,云隽便觉一夕间长大成人,既要料理许多事务,又须抚养教导幼弟,虽说有樊豹、刁郁盛等人襄助,亦有婢女下人使唤,却再未体味过这等温暖。一时间,不禁鼻子发酸,险些落泪,怔在当地。

    那老妪见他未动,微嗔道:“怎么,信不过老婆子手艺?”

    云隽连忙除下大氅,双手递过,嗫嚅道:“前辈如此厚爱,晚辈好生过意不去。”

    老妪哼道:“老婆子闲来无事,寻些营生罢了,你且莫自以为是。”接过大氅,坐下细细缝补。

    云隽已知这老妪脾气古怪,不以为忤,讪讪接话道:“未请教前辈尊姓。”

    老妪看了他一眼,道:“老婆子夫家姓吴。你这小猴又姓甚名谁啊?”话语间已是亲切许多,再不似昨夜那般尖刻。

    云隽不禁乐道:“晚辈姓云,单名一个隽字,见过吴婆婆。”说罢重施一礼。

    吴老太道:“行礼无算,不怕累坏你这小猴?坐下罢!”

    云隽忖道,这吴老太虽则面目可怖,但面冷心热,绝非恶人,心下甚喜,拉过凳子,笑眯眯坐在她身侧。

    吴老太讥道:“嬉皮笑脸的,不记得昨晚上被老婆子打屁股了?”

    云隽笑道:“婆婆要打,晚辈欣然领受,岂有记恨之理。”

    吴老太道:“油嘴滑舌,确是该打。”顿了一顿,又道:“你是何方人氏?多大年岁?”

    云隽对吴老太满心好奇,心道还是先自报家门,方可出言询问,便道:“婆婆动问,敢不据实以答。晚辈乃福建人氏,年方十八。只因家严从军,土木堡之役,不幸为鞑子掳去,故出塞找寻。昨日里坐骑被大虫所惊乱走,与从人失散,方得遇上婆婆。”这番话当然不尽不实,乃是包敬材入关前途中所教。

    吴老太嗯了一声,停下手中活计,呆了片刻,喟道:“老婆子一双子女若然在世,均已三十来岁了,膝下当已有子,比你也小不了几岁。”

    云隽隐约觉得,这吴老太子女身死,自己面目被毁,或曾经历重创。不敢卒然问起,便岔开话题道:“婆婆武功盖世,晚辈生平仅见,不知仙乡何处,尊派如何称呼?”

    吴老太瞪了他一眼,道:“老婆子尚未问完你,你倒嘴快。”

    云隽忙赔笑道:“婆婆但问无妨。”

    吴老太低头做活,漫不经心道:“你这小猴虽然功夫差劲,昨夜使了两招,倒确是昆仑派玉虚剑法无疑,想是昆仑派门人?”

    云隽道:“婆婆目光如炬,晚辈未列昆仑派门墙,只是得以师事昆仑派俗家弟子,学得皮毛而已。”

    吴老太嗯了一声,道:“昨夜你出招之际,为何不使全力,只以指代剑?”

    云隽讪笑道:“那时未知婆婆来意,多有冒犯。”

    吴老太道:“那又为何不拔剑?”

    云隽摸摸脑袋,道:“与前辈高人过招,小子岂有先亮兵刃之理?”

    吴老太望了他一眼,点点头道:“后生小辈,危难之际,不坏江湖规矩,实属难能。你又言道未算昆仑派弟子……”说到这里,嘿嘿冷笑一声,接道:“……即令昆仑派,又岂有这等教化。”

    云隽随刁郁盛习武日久,不知不觉已将昆仑派作为自己的门派,听吴老太话锋一转,对昆仑派似颇有微词,心下稍觉不快。但云隽除刁郁盛外,并不识得昆仑门人,对中原武林所知甚少,是以无从答对。

    只听吴老太续道:“想来你是家学渊源,名门之后了?”说罢停下手中活计,抬眼盯住云隽。

    云隽答道:“婆婆谬赞。家父一介书生,屡试不第,投笔从戎,在军中任小小通判。晚辈跟随叔父读书习字,机缘巧合,得蒙昆仑派高手教授剑术。江湖规矩,晚辈是不懂的,只是忠孝礼义,自幼修习,不敢或忘。”

    这番言辞,若是换作他人,便就信了。怎奈这吴老太见多识广,心思机敏。俗话说:“居移气,养移体。”云隽十余岁便身居尊位,众人皆为他臣下。虽说平素里谦抑和顺,并无架子,此刻又着意掩饰,但自有一股气度,却是瞒不过吴老太。

    吴老太冷哼一声,道:“当面扯谎,当老婆子是欺得的么?”随手将大氅一甩,云隽吓了一跳,连忙伸手接过,发现已缝补妥帖。那吴老太一转身,又回入室内。

    云隽张口结舌,正不知如何分辩,吴老太又回转出来,手里握了一条七彩缎带,又自云隽手中将大氅一把拎过。原来云隽大氅上系带被扯断,吴老太寻了条缎带接续。

    云隽偷眼望去,吴老太似无甚不豫之色。云隽心下,此刻对吴老太实是大有亲近之意,迟疑片刻,道:“婆婆,非是晚辈有意相瞒,实因干系太大,不敢不分外小心,请婆婆恕罪。”

    吴老太一笑道:“你这小猴,当老婆子年纪活到狗身上了?我一见你,便知绝非普通江湖后生,莫说区区一个军中通判之子,便是府县官宦人家,大派门下子弟,在此塞外绝境迷途,也早已方寸大乱,哭爹喊娘。你却还能镇定自若,不亢不卑。我料定你若非将帅之后,便是出身名流,且年纪轻轻便雄踞一方,号令党徒,是也不是?”

    云隽瞠目不知所对,吴老太悠悠道:“似你这等身份,深入苦寒,定有秘事隐情。天下男人都是一般,所看重者,推想来不过权、财与色耳。塞外无财可发,又不产美人,那定是为权了。你已然显贵众人,尚不知足,必是想大起刀兵,攻城略地。出关到此,窥探鞑子军营,你若不是想驱逐胡儿,建功立业,便是想认贼作父,卖祖求荣,是也不是?”

    云隽额头冷汗涔涔而下,颤声道:“婆婆真神人也,虽不中亦不远矣!晚辈却非数典忘祖、里通胡虏之徒,实是有难言之隐。”

    吴老太摆摆手道:“既是难言,也不必说了。老婆子不喜理会他人之事。”大氅系带已接好,吴老太递与云隽,云隽双手接过,心中温暖,正犹豫要不要将自己身世和盘托出,吴老太正色道:“老婆子独居于此,与世隔绝,十余年来未睹过生人。你见了我行迹,本欲将你丢入谷底喂鹰,或是穿了琵琶骨,留在此间役使。但见你本性淳良,又甚有骨气,与我那短命的儿有几分相似,一时间不忍下手。但你须立下个毒誓来,未经我允可,不得对人说起我来,否则便被剧毒浸蚀七七四十九日,受尽苦楚而死!”说到最后,语气怨毒之极,令人不寒而栗。

    云隽不禁打了个冷战,依言立下誓来,忽地惊觉,吴老太右颊皮肉,直不似人形,定是被人以剧毒所害,是以才迫自己立下这等誓言,心下惊怒,脱口道:“婆婆,你的仇家何在?”

    吴老太一愕,道:“你怎知我有仇家?”

    云隽此时隐然已将吴老太当作亲人,答道:“婆婆子女亡故,自己形容被毁,定是身负血海深仇。只是晚辈驽钝,以婆婆武功,难道还须在此隐居,躲避仇家不成?”

    吴老太嘿嘿一笑,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老婆子的仇,这一世实难指望报了。”语声凄楚,不忍卒闻。

    云隽只觉胸中热血涌动,朗声道:“婆婆对晚辈有活命之恩,晚辈纵然赴汤蹈火,也定要为婆婆讨回公道。”

    吴老太嗤的一笑,摇头道:“你那点三脚猫功夫,趁早作罢。”云隽不禁面红耳赤。吴老太眼见云隽真情流露,绝非作伪,心下亦觉感动。这吴老太本来是大户人家出身,雍容雅致,十余年前历经惨祸,性情大变,后独居于峭壁之上,更加孤僻乖戾,岂料今日遇见云隽,一时间竟触动心怀,分外慈祥,自己都觉讶然。

    吴老太叹道:“与你这小猴相识一场,也是老婆子尘缘未了。你这般年轻,便承当大事,须当小心在意,休要贪图玩乐,若不是遇到老婆子,你此时已命丧荒山,尸骨无存了。”

    云隽肃然道:“婆婆教训的是。晚辈昨日迷路,随从众人定然四下找寻,忧心如焚。”

    吴老太看了他一眼,道:“想来你一班手下,平日还算忠心了?”

    云隽道:“晚辈向未将他们当作下属,或称叔伯,或唤长兄,彼此肝胆相照,从未相负。”说着随口说起刁郁盛、包敬材、大小段等人平日行径,只是隐去各人名讳。

    吴老太漫不经心听了一回,喟道:“后生家终是未曾更事。你须谨记,德不配位,必有灾殃。人心叵测,祸起萧墙。防人之心不可无,今后莫尽信人。”

    云隽口中唯唯,心下不以为然。

    吴老太站起身道:“午后我送你下崖,将路径指点与你。”说罢便入厨房生火造饭。

    云隽一喜,但不知怎的,对吴老太颇有依依之情,于是跟入厨房,道:“婆婆,你随晚辈同去罢,晚辈定将你当作祖母般孝敬。”

    吴老太摇头道:“老婆子独自一人惯了,不愿见人,此话再也休提。”

    云隽料吴老太定不肯随己下山,便改口道:“晚辈所居之处距此不远,今后当时时来拜候婆婆。”

    吴老太回身怒道:“你上山寻我,岂不是要泄露我踪迹?你若再来,休怪老婆子辣手无情!”

    云隽忙道:“晚辈岂敢不遵婆婆之命?必然独自前来,婆婆勿虑!”

    吴老太哼道:“那也不许。我若是肯见你,自能寻得到你。”

    云隽无奈,便不再多言,帮着吴老太烧柴。云隽幼年时,倒也熟稔这等差事,此时做来亦尚未生疏。

    吴老太看在眼中,笑道:“想不到你这小猴还会做这等粗笨营生。”

    云隽答道:“家父幼时流离四方,颇识疾苦,是以一生勤俭,晚辈幼时,也须时时劳作。”

    吴老太点头暗赞,抄起菜刀来,切肉切菜,极是娴熟,随手摆放器皿,皆整齐划一,未有一丝错乱,看来悦目赏心。

    云隽不禁叹道:“婆婆,你是前辈高人,避世隐居,竟能将一切打理得章法井然,有条不紊,晚辈实是拜服。”

    吴老太笑道:“老婆子年轻那阵,也曾显赫一方,哪知一夕间穷途末路。这十余年来,我在这石屋内,亲手制作一应用具,不过是聊寄残生罢了。”长叹一声,笑容早敛。

    云隽心下恻然,忙岔开话题道:“婆婆,你说这屋内一应物事,家具坛罐,碗碟器皿,皆是亲手所制?”

    吴老太道:“那还有假不成?”

    云隽惊呼道:“这岂是一人之力可为?”

    吴老太笑道:“砌石为台,削木为凳,烧陶为器,日复一日,有何难哉?”

    云隽不禁呆了。吴老太说得轻巧之极,这其中多少繁难艰险,足可想见。

    吴老太已炒好两个菜肴,装在盘中,又取碗装饭。云隽见那陶碗上画得有景致,寥寥数笔,颇见技法,叹道:“婆婆心思机巧,非常人可比。若换作晚辈,十年也做不出这样一只碗来。”

    吴老太笑道:“小猴莫拍马屁。这便吃饭罢。”

    二人走到桌边坐下。云隽欠身道:“晚辈恨不能长伴婆婆身边,日受教诲。此乃肺腑言耳。”

    吴老太看了他一眼,喟道:“老婆子年轻时学得一身杂术,临到头来,寸用都无,又有何教你之处?”

    云隽知她又忆起旧事,心下不忍,想要劝慰一二,又不知说甚言语,只得低头吃饭。吃得几口,想到自己诸多杂务缠身,将来或许戎马倥偬,吴老太又不肯随己下山,这一别不知何日方能再见,不禁潸然泪下,喉头哽住,无法下咽。

    说也奇怪,这一老一少,在这悬崖石屋内相处不过半日有余,云隽便对吴老太甚为眷恋,吴老太望向云隽的目光也愈发慈爱。

    吴老太叹了口气,放下筷子道:“若是不说老婆子身世,只怕你这小猴少年心性,定去多方打探,反为不美。也罢,我便说与你知。你可知道雪山三怪么?”

    云隽一惊,停著不食。吴老太说出一番话来。正是:塞外惊寒夜渡津,不期绝路有奇人。平生多少伤心事,独向山中吊玉轮。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