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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闻奇冤挥泪诉别离

    却说杜老大前日在山寨内等至夤夜不见云隽等人回还,大是焦急,次日天光便亲率数十骑下山,往胡杨林方向前来找寻。

    行得半日,已可望见胡杨林,依然未见云隽等人踪迹,杜老大令随从分为三队寻找,自己带了十余人,向林中腹地行来。

    行了约莫有二三里,从人在树旁发现死虎,惊呼起来。杜老大下马查看,见死虎额上箭簇正是山寨之物。尸身上血迹已干,料来已死去多时。杜老大与从人周围搜寻,见地上马蹄散乱,难辨方向。杜老大沉吟片刻,便率众出林,沿途呼唤,却杳无回音。

    眼见已是正午,杜老大与从人会齐,草草用了点干粮。杜老大马鞭一指,众人便向远处怀安县关下驰去。杜老大忧心,云隽等人万一遇上明朝官军,一言不合火并起来,定然凶多吉少。

    行出二三十里,便是一片崇山峻岭。从此处到怀安县,便须在山脚下迂回前行,别无道路。甫转过一座小山岗,迎面来了十余人,正是樊豹、刁郁盛一行。

    众人大喜,纷纷下马迎上。杜老大一眼未见云隽,心知有异,上前拉住刁郁盛,问明情形,心下一沉,也是一筹莫展。

    原来云隽坐骑受惊后,尽往偏僻处奔去,中间经过几条岔路,且出了胡杨林,地上多为砂砾,蹄印几不可寻,樊豹等人昨日远远兜了一个大圈,只觅至月挂中天,一无所获,无法可施,只得暂寻个避风所在,从人支起羊皮帐子,烤些野兔,胡乱过得一夜。次日又沿山路找寻,不期遇到杜老大一行。

    杜老大面色凝重,道:“塞外夜凉,公子随身无驱寒之物,又未带干粮,若是在草地上露宿一宵,只怕已然……”

    樊豹垂头丧气道:“都怪我非要打鹿,早些返程,便不至遇到那大虫。”

    刁郁盛道:“此际非自责之时,须尽快寻到公子。”

    小段道:“这地方尽是荒山,绵延数百里,若是一个个山头寻去,怕得半月时间。”

    包敬材摇头道:“公子昨日马匹受惊,狂奔之下,必不可久,只在方圆数十里内。我等数十人散开找寻,更容易些。”

    大段道:“但若公子自行找寻道路回寨,我等在此找寻,岂非南辕北辙?”众说纷纭,难以委决。

    刁郁盛望了杜老大一眼,道:“公子不在,如何行止,请杜兄示下,众兄弟尽皆凛遵。”

    杜老大一愕,但料想推辞不得,便道:“既如此,那愚兄便僭越了。”当下将人马分为七队,樊豹、刁郁盛、包敬材、大小段各带一队,分往五个方向寻找云隽,以两个时辰为限,无论是否找到,皆到胡杨林外会合。寨中一名小头目带一队人,回向山寨去,沿途找寻,每十里留两人接应。杜老大自带一队,去往胡杨林中搜寻,两个时辰后,到胡杨林外与樊豹等人会合。如此分配,众人皆无异议,分头行事。

    话分两头。却说吴老太料想云隽满腹好奇,又对己甚是不舍,若不解开心中疑窦,恐生事端,叹了口气,说道:“雪山三怪数年前在江湖上闹出好大动静,不知你有否耳闻。”

    云隽一惊,道:“晚辈此前未曾听说雪山三怪名头,出得关来,到鞑子大营送礼寻父,不意得见。婆婆的仇家,莫非就是这三人?素闻三怪武功高绝,心狠手辣,何况又投了鞑子,报仇确非易事。”

    吴老太哼了一声,傲然道:“你这小猴也把你婆婆看得忒也无用。这三只欺师灭祖的畜生,老婆子要取他们性命,那也容易得紧。”

    云隽暗想,吴老太这话有些夸大,即令她武功更胜雪山三怪一筹,要在瓦剌军营中来去自如,杀了三怪,也是万万不能。

    吴老太似是猜到云隽心思,续道:“你可知雪山三怪师承?”

    云隽道:“听说是长白山吴老参仙门下。”甫一说完,忽地醒悟,问道:“婆婆莫非与吴老参仙……”

    吴老太颔首道:“老婆子说过,夫家姓吴,便是长白山长生派掌门。”

    云隽叫道:“江湖传言,老参仙乃是被雪山三怪暗算,难怪婆婆与这三人仇深似海。”

    吴老太冷笑道:“凭这三只畜生,要想暗算先夫,那是做梦。但他们也是帮凶,老婆子留着他们狗命,是要引背后那人出来。”顿了一顿,喟然道:“虽则老婆子功夫不及那仇人,血海深仇,又何惜此身?只是一晃十余载,仇人竟踪迹全无。”

    云隽大奇,但不敢出声询问,静待吴老太道来。

    吴老太出了一会神,才说出其中因由,端的是一桩武林奇案。

    原来吴老参仙双名鹤童,乃长生派开派祖师吴正之孙。吴正少年时入长白山为参客,不料遇上暴雪,几乎饿死,也是命不该绝,一只巨鹿失足跌死在近前,鹿血融化地上冰雪,露出一枝千年老参,吴正和着鹿血嚼食老参,气力陡长,脚步轻捷,踏雪而行,一直走出数十里路,竟丝毫不觉疲累,终于走出深山,体力仍绵绵不绝,心知有异,于是从此遍访名师,练就一身本领,便创下这长生派,一边继续采参贩参的旧营生,一边收徒授艺。

    若以武功造诣论,吴正充其量只能算作二流,但内力充沛,一拳一掌击出,皆有开碑裂石之威。吴正心知乃少年时服食宝参之功,但此等遭际再不可求。吴正膝下子女五人,门徒众多,各都服食不少山参,于增进内力均无甚裨益,功夫俱是稀松平常,眼见人才凋零。于是吴正暮年潜心药石之学,不意颇有心得,制成几种厉害药物,将炼制之法写成一卷《长生药书》。

    吴正儿女虽资质不佳,但孙儿鹤童倒是聪慧伶俐,学武一点即透,根骨奇绝。吴正将武功尽数传给孙儿,又炼制大补还丹,令其自幼服食。吴鹤童长大成人后,游历江南,偶得名满天下的“铁笔书生”傅经天指点,回至长白山闭关苦修,终于武功大成,强爷胜祖,威震武林,山海关外,可谓不作第二人想,于是吴正临终前,将掌门之位传于孙儿,含笑九泉。

    吴正多年营商,挣下好大家业,但门下弟子良莠不齐,在江湖上威名不著。吴鹤童接任掌门之后,励精图治,整饬门风,长生派数年间便人才济济,四处行侠仗义,颇有与关内各大派分庭抗礼之势。

    吴鹤童醉心武功,直到三十岁上,方娶了自己师妹,便是这吴老太。吴老太比吴鹤童年幼十岁,出自大富之家,但父亲早逝,家道中落,得吴正收入门下抚养,嫁与吴鹤童后,夫妻情笃,育有一子一女。吴鹤童有个师弟,江湖上有个名号,唤做“飞天金佛”高飞,乃是带艺投师,比吴鹤童年幼十余岁。吴鹤童份虽师兄,实则亲自施教,对高飞管教甚严,直至高飞学有小成,方放他出外行走。孰料这高飞乃是个口蜜腹剑之徒,平素里对师兄师嫂敬重有加,一到江湖上闯荡,便结识了一帮匪类,四处惹下祸端,他又武功甚高,寻常武林中人奈何不得,吴鹤童亲自出山将他擒回,好生责打一番,令他闭门思过。两年间,见他诚心悔过,便逐渐放松了警惕,岂知被他觑得机会,偷了《长生药书》逃走,销声匿迹。

    这《长生药书》乃是吴正穷尽心血所作,传与吴鹤童。吴鹤童翻阅之后,只觉所炼药物过于斜僻毒辣,非名门正派所为,但又不忍毁去乃祖心血,便秘而不宣,锁将起来,不知高飞从哪里得知,竟盗书远走。吴鹤童这一气非同小可,立即派出门人四下搜寻,但此人便似从世上消失了一般,音讯全无。

    吴鹤童在四十岁时,入山采参,遇上三个十来岁的孤儿,能自言其名,便是屠霸、邵白衣、金奎三人,在山间摘野果为食,与豺狼为伍。吴鹤童发下善心,将三人收入门墙,量才施教,本拟将三人教成少年英雄,光大门楣。又以高飞为前车之鉴,严禁三人出外,以免误入歧途。过得七八年,三人长大,邵白衣竟对吴鹤童女儿有非分之想,得屠、金二人之助,使药将其迷倒,意图奸污,被吴老太撞破,将三人打至半死,请吴鹤童执行家法,取三人性命。吴鹤童终究不忍,便将三人逐出门墙。

    过得不久,三人上门负荆请罪,在门外跪了七日七夜,不饮不食,吴鹤童与吴老太与三人相处日久,还是软下心肠,将三人重新收留。谁知这三人被逐出门派后,竟与高飞结识,得高飞传授邪派武功及使毒之术,唆使三人使苦肉计,暗算吴鹤童。于是邵白衣乘夜向吴鹤童下毒,但吴鹤童武功深湛,当即知觉,便要对三人痛下杀手。此时高飞联合一帮邪派高手杀入,一场血战,高飞被吴老太打瞎一目,吴老太则被高飞使毒液坏了面目,长生门下弟子被屠戮大半,连吴鹤童一双儿女亦是身首异处。吴鹤童目眦欲裂,奋起神威,凭借一双肉掌,接连打死数人,敌人胆寒之下,仓皇逃脱,但吴鹤童亦是油尽灯枯,是夜便即殒命。

    惨祸之下,吴老太心性大变,痛悔吴鹤童无识人之明,遭孽徒反噬,难保余下门人再出叛逆,于是竟将长生派逃得性命弟子,尽数绑缚,与吴鹤童及儿女尸身一起浇了松油,连同创立数十年的长生派,瞬间付之一炬。那高飞所使毒液,狠辣无比,吴老太足足受了七七四十九日折磨,用尽方法拔毒,终于保住性命,但面目已毁,右半边脸颊变得焦枯恐怖。自此,吴老太便亡命天涯,苦心孤诣,誓要手刃仇人。

    云隽听得吴老太竟将长生门下残余弟子一把火烧死,心下大是不以为然,面上颜色略变。吴老太知道云隽生性纯良,况且自己事后亦觉后悔,叹了口气道:“想那高飞与那三个孽障,我一家岂有薄待他们之处?谁知人面兽心,恩将仇报,老婆子家破人亡,伤心欲绝,再也不肯相信任何人,这一世便独往独来,在这绝壁上与鸟兽为伴。”这番话说来甚是平淡,并无怨毒之色,但这些年来所忍受之苦痛寂寥,非常人能想象。云隽登感凄恻,觉得吴老太乃是受了巨大刺激才行此狂戾之事,其情可悯。

    高飞眇了一目后,隐遁无踪,屠霸、邵白衣与金奎三人,则打起“雪山三怪”旗号,横行关外。吴老太料想三怪必是投了高飞门下,高飞一身邪派武功已是炉火纯青,吴老太料来不敌,于是到得中原,求几位武林前辈主持公道。欺师灭祖之事,人神共愤,于是关内外武林侠义之士,共赴雪山,欲要诛杀匪类。雪山三怪率一帮乌合之众迎战,被风卷残云般剿灭,三怪已行将就戮之际,高飞依旧未曾现身。吴老太便欲上前,结果三个孽障,耳边却闻得一阵怪叫,夺人心魄,忽见一片蝙蝠向众人俯冲过来,黑压压不计其数,雪块扑簌簌落下,砸伤数人。众侠士面上变色,纷纷寻找开阔之处避让。

    云隽听到这里,想象当时情形,心摇神驰,不禁问道:“婆婆,这却是何道理?”

    吴老太长叹一声,道:“如今想来,定是高飞所为。这厮在山中隐匿日久,深谙雪山门道,当时日候渐暖,积雪松动,高飞便在蝙蝠白昼间栖居之岩洞处,催动功力大吼,震动雪块落下,又惊起蝙蝠撞落石上积雪,意欲引发雪崩,将我等埋葬其中。所幸大伙及时走脱,但也被雪山三怪拾得性命。”

    云隽想起包敬材曾言道,大侠“赛温侯”吕陵亦出关参与围剿雪山三怪之事,殊不知三怪当年只是小脚色,背后有高飞这等高手,借助地利,几乎将众多武林侠士全歼。这等奸徒,却无人奈何得他,不觉义愤填膺,怒道:“高飞此人,恩将仇报,禽兽不如,上天为何容这等人生在世间!”

    吴老太苦笑道:“你这小猴,涉世未深,苍天若是真正有灵,就不该在世间造出人来。最可惧的,正是人心。”

    云隽哑口无言,只觉脊背阵阵发凉。他自幼生在锡兰,治下之人,多是昔年随其父出海流亡者之后,亦有沿海各省迁居锡兰者,与当地人通婚繁衍,虽也不乏奸宄偷盗之徒,毕竟未亲历过刻毒诡计、手足相残等事,大体而言,人心向善,世风淳朴。他日常所闻,皆是中国朝廷邪佞当道,百姓翘首以待明君,若大旱之望甘霖。在他心中,黎民皆与锡兰一般无异,都是好人,只要肃清政纪,自能济世吊民,因此决意举起义旗,倒不全因先父遗命。他以为正心诚意,齐家治国,便可感化愚顽,移风易俗,虽蛮夷亦可周而用之。如今听吴老太一席话,方知大道不行久矣,似高飞、雪山三怪这等忘恩负义、卖祖求荣之辈,世间不知凡几,也先又奸诈残暴,哪里与他讲甚仁义道德?霎时间不禁心灰意冷,但觉前路多艰,不如乘桴于海,终老锡兰便了。但又隐隐觉得,高飞与雪山三怪所为,太也不合常理,难不成世间有人生性便如豺狼虎豹?抑或有甚隐情,吴老太未曾提及?这等话却决计不能出口,只好按下念头。

    此次高飞与雪山三怪逃脱之后,数年间未曾现身武林。一开始热心襄助之武林同道,与吴老太一道在长白山附近搜寻,始终一无所获,便都离去。吴老太却是恨不得将长白山周围翻个底朝天。终于有一日,在北坡一处林中,正撞见高飞与三怪,不知道从何处还聚集了一众喽啰,高飞俨然成了开山立派的大宗师,正在洋洋自得。

    吴老太心下恨极,明知不敌,也咬牙上前一搏。一场恶战,吴老太全然不顾性命,左手长索,右手分水峨嵋刺,连毙十余人,飞脚将屠霸踢得口喷鲜血,峨嵋刺将金奎臂上划得血肉模糊,当真是一妇拼命,万夫莫当,威风凛凛。高飞亦不敢直撄其锋,趁吴老太与众人缠斗,悄悄绕到背后,连发三记毒掌,吴老太避开前两记,终于被第三掌打在肩头,摇摇欲坠。

    云隽惊呼一声,不禁想起,当年小段中了屠霸徒弟冯二的一记毒掌,险些丧命。高飞功力岂是徒孙冯二可比,吴老太中了这一掌,必是凶险无比。

    吴老太叹了一声,续道:“当年我已横下心思,欲与高飞同归于尽,立时闭了大穴,和身向高飞扑去,满拟用峨嵋刺在他心窝扎上两记,孰料高飞奸猾无比,反手抓过一名喽啰向我掷来,虽被我一掌打死,我在空中已然力竭,未能抓住高飞,便落下地来,毒掌发作,浑身动弹不得,闭目待死。”

    高飞见吴老太终于瘫倒,还恐有诈,从喽啰手中接过一把尖刀,手腕一抖,断作数截,再一挥手,几截断刃便激飞而至,插在吴老太肩头、臂上、小腹,吴老太已神志昏迷,只在地上挣扎一下,便不动了。

    高飞大喜,狞笑道:“师嫂,这几年你迫得我好苦。我这便送你去西天与我那死鬼师兄相会,算是报答你多年的恩情。”说罢便欲上前施以毒手。

    忽地,暗器破空之声大作,高飞反应快极,原地滴溜溜一转,飘然跃起丈余,双手倏出,运起内力,整个人便牢牢吸在一株大树上,毫发无伤。一众喽啰则纷纷捂住面目,躺在地上惨叫,雪山三怪则忙不迭退避三舍。高飞定睛一看,但见那暗器乃是松塔、栗子之类,分量极轻,却能当作凌厉暗器伤人,心知来了高手,四下望去,却无踪影。正纳罕间,头顶上传来笑声道:“听闻‘飞天金佛’武功深不可测,为人又机警多智,今日一见,啧啧,看来不过尔尔。”

    高飞抬头一看,只见说话之人乃是一四十多岁的胖子,须发半白,生了一个酒糟鼻子,其貌不扬,着一件栗色长衫,缝了数个大补丁,斜倚在树杈上,距自己头顶不过五尺有余,笑眯眯的看着他,悠然自得。高飞大吃一惊,此人何时来到这株树上,竟毫无察觉,心下栗栗,双手劲力一吐,斜飞到另一株树上,落脚之处恰是一处枝桠,稳稳站定,一抱拳道:“未请教高人尊姓大名。”

    那胖子笑道:“我是无名小卒,姓名说来,有污清听。‘飞天金佛’以一己之力,灭了长生派满门,那才是威名赫赫,震慑江湖。”

    高飞听他讥刺于己,不由得面上一红,大怒道:“在下与你河水不犯井水,今日你多管闲事,有心善罢,却是不能。便请划下道来。”声色俱厉,心下却实是戒惧。

    那胖子朗声大笑,道:“老夫生平最爱管天下不平之事,而且必要一管到底。你就算要逃,你猜我放也不放?”

    高飞闻言,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脚下一蹬,拔身而起,毒掌劈空,劲力如排山倒海一般,袭向那胖子。

    却见那胖子双足勾住树杈,向下一滚,使个珍珠倒卷帘,高飞掌力便尽数落空,那胖子在空中余势不衰,倒翻过来,拇指扣住中指,向外一弹,嗤的一声,一只松塔直取高飞腿上伏兔穴,来势极劲。高飞恰于此时向下落去,眼见难以避过,便呼的一掌,将松塔震歪,接着伸手在树上一搭,再次飞起,叫声:“只你会使暗器么?”一挥手间,两颗龙眼大小的珠子,一取眉心,一取小腹,向那胖子袭来。

    只见那胖子袍袖一拂,两颗珠子瞬间不见踪影。说时迟,那时快,高飞此时已扑至切近,双足连环,直踹向胖子胸口。那胖子脚在树杈上一蹬,整个人倒挂着转了两周,让过来招,骈指点向高飞足踝。

    长白山中最多千年古树,两人兔起鹘落般,在这株大树上过了几招。雪山三怪远远躲着,看不太真切,便听高飞闷哼一声,飞身跃上另一株树。那胖子终于头上脚下,翻过身来,紧随而至,高飞窜到哪里,胖子便跟到哪里,始终摆脱不得。

    三怪之中,金奎见事最快,料想高飞似非这胖子敌手,正不知如何助他,急切间,瞥见吴老太依然晕厥在地,便拉了屠霸与邵白衣,发一声喊,冲向吴老太,手中利刃举起,作势要砍。

    那胖子果然撇下高飞,似一只鹰隼般,从空中扑下,双掌拍出,劲风扑面,三怪连气都喘不过,急忙在地上滚出老远。那胖子落在吴老太身旁,手指连弹,几只松塔疾袭三怪周身大穴。

    高飞适才与那胖子过得数招,那胖子出手看似飘忽绵软,却每每将高飞的狠辣招数轻松化去,高飞心下怯了,一个疏神,被那胖子手指在左腕一拂,左臂便使不出劲力来,高飞大骇,便施展轻功逃遁,却被那胖子在后紧追,心下愈慌。幸亏雪山三怪将那胖子引走,甫定一下神,便听三怪高声呼救,险被松塔击中,狼狈不堪。

    高飞双手自腰间摸出十余只珠子,用足十成劲力出手,那胖子一展袍袖,正要以“袖里乾坤”收这暗器,却见那些珠子并非袭向那胖子,反而四下里乱飞。那胖子一愕,但见这些珠子在空中互相碰撞,砰砰声响,便炸裂开来,爆出一阵阵紫色烟雾。胖子大惊,急忙掩了口鼻,掠起丈余,落在一株树上,袍袖连挥,驱散烟雾,高飞与三怪已然不见踪影,地上横七竖八,躺了十数名喽啰,乃是躲闪不及,吸入毒烟毙命。

    那胖子急忙下地,查看吴老太伤势。吴老太本身中了毒掌,又被高飞暗器所伤,流血不止,此刻在昏迷中吸入毒烟,命已垂危。那胖子叹了口气,俯身抱起吴老太,疾步出林。

    吴老太讲述到此,出了一会神,方喟然道:“老婆子当时已是人事不省,这些情状,皆是后来那位恩人约略讲与我听。负伤之后,直将养两月有余,方得能下地行动。但那位恩人坚不肯吐露名号,只道与先夫有一半同门之谊,不忍见长生派就此断绝,是以出手相助。我哀求他可怜,出手除却高飞及众党徒,为武林除害,他却道世间万事皆有缘法,此次将高飞惊退,可保得关外数年太平,至于今后之事,亦不是他能左右得。唉,这人说话颠三倒四,故弄玄虚,我伤势得痊,他即飘然远去,不知所踪,临走前画了张地图,告诫我切不可在关外多所停留,否则凶多吉少,大仇难报,且到此处山崖上暂避,必要之时,他自会来寻我。哪料想我在此十余年,他却从未露面。”说罢,长叹一声,怅然若失。

    云隽奇道:“此位前辈高人,当真神龙见首不见尾,不可以常理度之。然则婆婆你便在此地隐居,再不问江湖之事?”

    吴老太摇头道:“老婆子身负血海深仇,岂能安心困死在这绝壁?只是中了高飞毒掌,功力大损,只得在此间盘桓些时日。过了两年,自觉武功尽复,便忍不住再次出山海关,去寻那班贼子。孰料高飞等人便似钻入了地底,再无消息,只得废然而返。此后每年,我必出关寻找一番,接连三年,一无所获。直至一日,来在科尔沁草原疆界,夜间在客栈中,忽有人寄刀留柬,看字迹便是那位恩人,只是潦草异常,似是在急促中书就。信中言道,高飞闭关练功,或已大成,三怪得其真传,亦是今非昔比,令我速速退去。我当时还甚为不忿,但碍于救命之恩,只得遵从。”

    云隽想起包敬材所言,七八年前,雪山三怪重出江湖,掀起好一阵血雨腥风,但大小段三四年前目睹一位中年儒士,在锦州城里大战三怪,过后三怪便投了鞑子,到得也先帐下效力。云隽便将此节说与吴老太得知。

    吴老太呆了一呆,道:“这位中年儒士,独力敌得三怪,功夫已是极高了,江湖上出了这么一位后起之秀,我倒不知。”

    云隽道:“听闻三怪昔年连杀多位武林前辈,甚是狂妄,但那高飞却始终未曾露面,不知何故?”

    吴老太道:“据我所知,三怪所杀之人,皆是当年曾在长白山中参与围攻之侠客或其后人,可见处心积虑,誓要报一箭之仇。那位恩人言道,高飞武功大成,远胜于我,按理说,以高飞之狼子野心,定当涤荡武林,唯我独尊,方称了他意,却不知为何,只躲在幕后操纵,不见其人。”

    云隽道:“高飞难不成已死?”

    吴老太摇头道:“决不会。三怪武功虽高,却鄙陋无智,重现江湖后,行踪飘忽,武林人士屡次联合,试图聚而歼之,却都被他们走脱,必是高飞在旁指点。”

    云隽点头,忽又想起一事,便道:“婆婆,此地距鞑子大营不远,你可要小心被雪山三怪发现行迹。”

    吴老太傲然道:“自三怪投入鞑子营中,老婆子已数次前往窥视,这三个孽障,虽说得了高飞真传,功力大进,但高飞显是未创出甚厉害招数,未能从长生派武功脱胎,老婆子对此了如指掌,岂有惧哉?是以适才言道,要杀三怪,易如反掌。但高飞才是首恶,万一打草惊蛇,正主躲在暗处,岂非得不偿失?是以这些年来,我便不再远行,就在左近,等待高飞现身。”

    云隽心想,吴老太已隐忍多年,又自认武功不及高飞,定要想个万全之策,务求一击成功,是以绝不鲁莽出手,心下暗暗佩服,道:“婆婆,你如此考虑周密,定能得报大仇。”

    吴老太不禁苦笑道:“哪有如此容易,但求与仇人同归于尽,我便死也瞑目了。”

    云隽知吴老太满门惨死,自己苟活于世,便是念念不忘报仇,不禁一阵难过,岔开话道:“婆婆,如此隐秘之事,你竟全然说与晚辈得知,难道你不怕晚辈泄露你的行踪,向你的仇家邀功请赏?”

    吴老太笑道:“我这一世,处处不如我那老头子,唯独未看错过一人。当时那老儿要收那三个孽徒时,我便言道,三人久与禽兽为伍,学得狡诈残忍之性,若收入门墙,恐生后患,他坚执不听,到头来自食恶果。你却绝非忘恩负义之辈,况且凭你这猴子,想要害你婆婆,也是妄想。过得这许多年,你道老婆子连这点防人之心都未学得么?”

    云隽摸头笑道:“那婆婆详细说与晚辈知,仅是为满足晚辈这点好奇?”

    吴老太看了他一眼,正色道:“许是与你投缘罢,老婆子知你身负奇志,怕你误信了世人诡计,因此上,把这一段冤仇说与你知,盼你多加小心,保得性命,不枉了父母养育之恩。”

    云隽心下感动,肃然道:“婆婆教诲,晚辈定当铭记于心。”但他心中,实是未真个在意吴老太这番言语,陈先生、樊豹、刁郁盛、包敬材等,于他而言亦师亦友,相随多年,都是他最信任之人;段氏昆仲相处时日不多,但彼此肝胆相照,绝无可疑;杜老大豪爽精明,也是一条好汉子。云隽心想,吴老太被师弟、徒弟暗算,惨遭灭门,因此对人多所疑忌,也属正常。

    吴老太又说起在这峭壁石屋中居住十余年的情状。吴老太年轻时心灵手巧,涉猎颇广,烹饪女红,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嫁与吴鹤童后,将家事料理得井井有条。起先这里只是一间残破石屋,吴老太仗着武功高绝,重又扩建房舍,一应用度,皆双手所作,虽皆粗物,陈设摆列,俱是照了年幼时及成婚后家中样貌,甚是讲究。云隽佩服之极,料想自己若是陷入此等绝境,莫说此等机巧能耐,便是活下来已颇不易。

    二人谈谈说说,不觉间已近申酉之交,日已偏西。吴老太望了望天色,道:“你失踪一日,随人定四下寻找。老婆子指点你路径,这便去罢!”云隽心下犹自恋恋不舍,但想起众人苦寻不着自己,定然心焦,于是翻身跪倒,向吴老太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

    吴老太坐着未动,坦然受了,道:“你这小猴心地慈厚,当有后福。日后有缘,必有再见之时。”

    云隽一喜,道:“但愿早日与婆婆相会。”顿了一顿,又道:“晚辈料理完俗事,便再只身匹马,来与婆婆作伴。婆婆得闲,亦可来青阳岭下寻我。晚辈若有能为婆婆出力之处,定当鞍前马后,以效绵薄。”

    吴老太似未听到云隽要来寻己的言语,当下只是喟道:“老婆子自知报仇之事,难如登天。而今亦是盼望那位恩人来到,指点迷津。”不再多言,站起身来,带云隽到石屋之后,详细说明地势。

    原来自吴老太所居石屋之后,另有一条小径,可下至半山腰,通往昨日云隽误打误撞爬上之山峰中间。自彼处要上到云隽所至之石梁处,峭壁向外斜斜伸出,极是险峻,似吴老太这等功夫,以壁虎游墙身法方能攀上,云隽则决计无法做到。但自那石梁下来倒是不难。自石梁可沿来路下至溪边,溯游而上,直至溪水拐弯之处,取道西北,行出十几里路,便得见胡杨林。若不依此道路,行不多时便有险峰阻路,绕来绕去,极易迷路。

    吴老太又言道,小径在半山腰处断绝,但若沿古藤攀缘直下谷底,有一道极窄的石缝,被崖壁与千年古藤遮蔽,极难发觉。此石缝一路向东南方向绵延六十余里,其间仅容一人侧身而行,走起来大是不易,到石缝尽处,便是怀安县内一处荒废道观的枯井之中,若要入关,由此而行,神不知鬼不觉,便绕开边防守卫。云隽听完,大是感叹造化之奇,鬼斧神工。

    吴老太给云隽带了水囊干粮,火石火镰,将其余随身之物连同短剑一起打成一个包袱,给云隽背在背上,又为他束紧衣衫,却不走适才指点道路,而是重施故技,抓了云隽衣带,挥出长索,荡过对面石梁,自是更为迅捷。

    云隽再向吴老太拜别,吴老太受了,便催他上路。云隽边走边回头张望,直至转过弯去,看不见吴老太身影,落下泪来,咬牙疾行。

    杜老大施下号令,众人自午后四下找寻云隽,过得两个时辰,陆续回至胡杨林聚齐,个个面上颓唐,终是无获。

    杜老大心下愈加沉重,站起身来,向远处眺去,但见一行人马缓缓而来,正是最后折返的刁郁盛。

    到得近前,刁郁盛下马,向杜老大摇了摇头。杜老大摆摆手,请刁郁盛上前,二人寻个僻静所在,商量行止。

    杜老大道:“派去沿途接应的弟兄们回报,并未见公子踪影。”

    刁郁盛道:“如今没奈何,只能继续找寻。”

    杜老大凑近一步,低声道:“万一公子有何不测,你看……”

    刁郁盛摇头道:“公子为人机警,定能逢凶化吉。”

    杜老大焦躁道:“老弟不知这草原上凶险。如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兴许是冻死饿死,被兀鹰啄食,再寻下去,亦是徒劳。”

    刁郁盛愠道:“杜兄,此时切不可说这等言语。”

    杜老大道:“贤弟,某与你盼望公子脱险归来之心,并无二致。只是大局为重,若然公子当真有甚三长两短,某等须计议如何处置。”

    刁郁盛默然不语。杜老大续道:“这样罢,弟兄们已是人困马乏,先扎下帐篷,过得一宿,明日再找寻一日,若依然寻不到,那便回寨,飞鸽报与陈先生得知。”

    刁郁盛长叹一声,道:“也只得如此。但凭老哥吩咐。”

    杜老大拍拍刁郁盛肩膀,便去号令众人就地扎下帐篷,造饭喂马。

    却说云隽好容易下得山来,沿着碎石小径走到溪边,已是气喘吁吁,此刻又无马匹骑乘。只得就着溪水,啃了两口干粮,打起精神,向上游走去。日渐西沉,若能在日落之前到得胡杨林,还可取些枯枝生火取暖,否则寒夜难捱。所幸道路愈来愈平坦,云隽加快脚步,到溪水拐弯之处,辨明方向,径朝西北而去。

    此时天色已暮,偶有昏鸦在头上飞过,云隽走得口干舌燥,见前面有个岔路口,路边恰有一座大石,便倚在石上,饮水歇脚,忽听得一阵马蹄散乱,自远及尽,飞奔而来。云隽一喜,料想是山寨众人来寻自己,正欲出声招呼,倏然转念,心道:“若是寻我,定要勒马慢行,边走边呼唤,这班人缄口疾行,定然不是寨中兄弟,不知是友是敌。我且避一避。”双手在大石上一按,跃起身来,隐于石后。那大石足有一人余高,五尺余宽,石后枯草甚厚,云隽坐在枯草堆上,倒也舒服。

    眨眼间,来人到了切近,听得蹄声渐缓,想是在岔路口停下,辨别路径。云隽只觉一阵火光映来,心知来人燃起了火把,当下更是一动不动,不敢发出声响。

    只听一人瓮声瓮气道:“大哥,前方岔路,却走哪边?”说的汉话,口音颇怪。云隽听包敬材模仿过各地方言,依稀能分辨出,乃是陕甘一带言语。

    一人唔唔几声,方才答道:“朝右首去,不多时就是晾马溪,沿溪水一路下去,就到得兀良哈了。”应是方才被唤做“大哥”之人。

    云隽暗道:“我适才是溯游而上,若是顺流而下,原来可到兀良哈部。这溪水原来名叫晾马溪,吴婆婆似也不晓,否则定会告知于我。这些汉人怎的如此熟稔?”

    又一人问道:“大哥,一路上兄弟也未得便问你,为何我弟兄投奔阿喇知院,方过月余,他便要我等向东去投兀良哈部?”

    那“大哥”笑道:“知院大人于我等有救命之恩,他说怎样便是怎样。何况咱们弟兄都是粗人,大人心中盘算之事,咱们哪里猜得到?也不必费那个心思。”

    起先一人道:“这遭去,沙不丹等人若是以礼相待,还则罢了。若是对咱弟兄不敬,我便给他来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那“大哥”道:“切勿鲁莽。知院大人有书信给沙不丹,到时自有分晓。若是坏了知院大人安排,咱弟兄们可怎生交代?”

    余人不再言语,催马迤逦而行。云隽悄悄探头出来,火光下约略可见这些人均身着皮袍,当先一人留了尺把长的黑髯,另有三人,一个似是奔驰得热了,恰将帽子摘下扇风,露出锃亮的光头,一个则身材瘦高,如竹竿也似,另一个装扮普通,背后插一把金丝大环刀,琅琅响个不住。其余则作伴当装束。云隽待这班人走远,再等一阵,无人经过,便从石后跃出,忖道:“听这班人所言,是投入知院阿喇帐下的汉人,阿喇救过他们性命,又令他们投入兀良哈部,不知是何用意。这个‘大哥’似是颇为老成持重,余人皆听他号令。”想了一回,不得要领,便继续向前走去。走不多时,已是月明星稀,借着月光向远方一望,仿佛一片树林横亘在前。云隽大喜,精神一振,飞步向前奔去。

    奔得片刻,见得林中有火光隐现,风中似有人语传来。云隽心下一松,便觉腿如灌铅,只得慢慢前去。约莫一炷香左右,才行至近前,隐身树后观瞧,但见一堆篝火,火苗已渐式微,仍有余温,十来座帐篷横七竖八围着篝火搭起,帐中已有鼾声传出。有三四人在外围巡逻守夜。一人到篝火堆旁,添了点枯枝,吹了一吹,火苗又旺起来。火光下可见那人打扮,正是山寨中人。

    云隽心中极是喜慰,正要上前招呼。忽听得蹄声嘚嘚,正是朝此处而来,静夜中听来甚是刺耳,来得极快,不多时已到近前。云隽疑惑道:“难道寨中出了甚要紧之事,是以飞马来报?”

    刚一动念,便见一座帐篷中亮起火光,接着一人拨开帐门走出,正是杜老大。另一座帐中,刁郁盛与大段一齐走出,显是众人均和衣而卧,杜老大、刁郁盛与大段向来机警,听见蹄声便即醒转。

    来人已到跟前,也是寨中弟兄,见了杜老大,翻身下马,拜伏在地。杜老大急问:“可是有公子下落?”

    来人沙哑着嗓子报道:“禀寨主得知,锡兰有飞鸽传书到,上插红色翎毛,显是事急。寨中弟兄不敢拆阅,火速送来请寨主过目。”说着便呈上书信。

    杜老大一惊,连忙拆开来书,匆匆读毕,皱眉不语。

    刁郁盛走上两步,意示询问。杜老大未及开言,云隽心下焦急,闪身便从树后走出,叫道:“杜叔叔、刁二叔,锡兰可是有事?”二人一惊,待看清楚是云隽归来,不由得大喜过望,蹿上前来,一把抱住。大段喜不自胜,大叫起来,其余人亦纷纷从帐中出来,见得云隽,又笑又嚷,乱做一团。

    云隽不及向众人讲述这两日情形,急急问道:“陈先生来书何事?”

    刁郁盛沉声道:“有海盗进犯锡兰。”正是:廿载江湖岁月峥,奇冤泣血共谁鸣?方愁胡马嚣嚣跃,又见妖氛滚滚生。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