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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迎捷报妒心生鬼胎

    云隽平安归来,众人都觉大是喜慰,但恰于此时,锡兰有飞鸽传书到来。杜老大将书信交与云隽,云隽展开一阅,但见字迹遒劲,颇得米元章风骨,正是陈先生手书,书中每个字都认识,却不知其意,便望着杜老大。

    杜老大接过信来,向云隽解释其中切口,比如“天儿”即是“公子”,“风声子”便是“来书”,“盘圆”意即“周旋”,不一而足。

    云隽一时难以卒读,杜老大便将信中言语译出,意即:“呈大公子、杜兄、刁兄及众兄弟台鉴,来书已悉,愚窃计议,也先甫定叛乱,即蚕食余部,恐再酿内讧,吉凶未卜,不若徐与周旋,用缓勿急。近日琉球海贼纠合暹罗、满剌加等地寇盗数千之众,犯我锡兰城池,愚依二公子之命,借云石道长奇计胜得一阵,来匪兀自不退,当坚壁清野,齐心御敌,诸君毋忧,安归为盼。”下署一龙飞凤舞之“潜”字,即陈先生的表字潜之。

    云隽听完,忧心如焚,对杜老大、刁郁盛道:“素闻琉球倭人,凶悍非常,战阵上常以一当十,保恩城内壮年男子不过五千,如何抵御?我欲带一千山寨弟兄,速速回转锡兰助战,两位叔叔意下如何?”

    杜老大与刁郁盛面面相觑,尚未开言,这边厢樊豹已大叫道:“那还有甚犹豫?明日便动身,务要杀尽倭奴!”小段挂念浣剑,虽未说话,焦急之情,亦是形之于色。

    包敬材在后咳嗽一声,道:“公子,属下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讲。”

    云隽道:“包叔叔但说无妨。”

    包敬材道:“从此地到锡兰,便说路上未曾耽搁,风顺船疾,也须月余。陈先生足智多谋,况有云石道长、顾氏伉俪从旁襄助,我等回至锡兰,或许倭寇已然败走,也未可知。”

    杜老大点头道:“包贤弟所言甚是,公子不须忧心过甚,自乱阵脚。”

    云隽道:“话虽如此,但战事胜败,殊难逆料,万一被倭寇攻入城中,多年心血,岂非毁于一旦?”

    杜老大知云隽此际归心似箭,料想难以说动,便眼望刁郁盛,看他有何说法。

    刁郁盛接过来书,又细细读了两遍,随之双眼望天,缓缓踱步。云隽忍不住开口询问道:“刁二叔,你有何高见?”

    刁郁盛又盘算片刻,方开口道:“公子宽心,属下猜想,再过得数日,陈先生当再有书来报捷。”

    刁郁盛平日里小心谨慎,此时却说得如此肯定,云隽不由道:“二叔何所据而云然?”

    刁郁盛微笑道:“虽不敢十分断定,亦有八成把握。”将书信一展,向云隽道:“陈先生此书乃半月之前写就,书中言道,寇匪来自琉球、暹罗、满剌加,暹罗等地土人,蒙昧无知,未识战阵之法,定是被琉球倭人胁迫而来,劫掠不成,必然四散逃入海岛密林,不足挂齿。”顿了一顿,又道:“倭人虽残忍嗜杀,但乘船远道而来,料无攻城器械,陈先生又定了坚壁清野之策,寇盗无粮,不能持久,说不定此刻已然退却,陈先生发兵追击,当可大获全胜,保得数年太平无虞。”

    云隽将信将疑,但对刁郁盛一向言听计从,只得道:“既如此,再候几日消息,若是无书信传来,那便打点行装起行。”

    众人皆道刁郁盛说的有理。当下问起云隽坐骑受惊后情形。云隽只道,坐骑力竭倒毙,靠生食马肉支撑,寻到一间破庙,捱过一晚,次日在山间乱闯,幸遇得此间猎户相救,贻给食粮,又指点道路,方寻至胡杨林,隐去吴老太之事,并不提及。众人皆道吉人天相,上苍庇佑。

    一夜无话,次日清晨便拔营回寨,沿途与接应弟兄会合,未至午时,已回至山寨坐定。杜老大吩咐下去,大排筵宴,庆贺云隽化险为夷。

    云隽心思始终系于锡兰安危,毫无胃口,杜老大见状,草草用罢馔食,便摆上文房四宝,请云隽写就回书。

    云隽略一思索,提笔写道:“家国基业,万勿有失,军情若急,渡海驰援,鞑子凶顽,暂留委蛇。”落款书一“云”字,取出随身印信盖了,交与杜老大等人看过,并无异议,便急令飞鸽传至锡兰。

    在山寨候得三四日,锡兰处并无音讯传来,云隽日益焦急,刁郁盛亦感惴惴,樊豹等则每日里牢骚满腹,借酒浇愁。

    杜老大心下盘算,若是云隽等人返锡兰助战,短期难以回还,景泰帝大有喘息之机,赖于谦等人整顿军备,消灭黄龙、百越等地叛军,调遣大军戍边,也先必知难而退,借兵起事大计只得休矣,此刻却又无可奈何,拗不得云隽之意,只好暗里长吁短叹,甚是气沮。王强则急得像热锅上蚂蚁一般,常在杜老大门前窥探,杜老大只作不见,王强欲待叩问,又怕杜老大一怒之下,将己拿办,当真是百爪挠心,夜不能寐,几日间竟憔悴不堪。

    又过得两日,寨中头目飞报,锡兰有书到来,众人皆疾步迎出,只见一名头目急匆匆拿着一支竹筒过来,云隽抢上,劈手接过,展信之时,双手不禁颤抖。余人目视云隽,见他匆匆一览,双眉便舒展开来,嘴角含笑,皆知锡兰打了胜仗,俱各大喜。

    云隽转身将书信递与刁郁盛,笑道:“二叔请观,果然一切如君所料。”

    刁郁盛接过信,见来书仍以此前切口暗语书就。这几日间,杜老大、刁郁盛及大小段偶尔将江湖切口告知云隽,聊解心焦,是以云隽适才一阅,已知大意。刁郁盛细看间,书中言道,寇匪向保恩城池数次进犯,皆无功而返。此前守军已将城外粮草烧光,连椰子树、香蕉树都已砍伐殆尽,倭奴粮断,竟将暹罗、满剌加等地土人杀来吃肉,土人四散逃遁,倭奴只得退回船上捕鱼为食,被陈先生及云石道长定下计策,派出水鬼乘夜凿穿船底,可惜被匪首发觉。倭人个个饿得手脚疲软,情知登岸攻城只有死路一条,只得仓皇堵住裂缝,扬帆逃脱,至于是船沉大海葬身鱼腹,或是侥幸返回满剌加,只得听天由命了。

    云隽、樊豹、刁郁盛等人家人徒属在彼,小段念兹在兹挂着浣剑,数日来都是食不甘味,寝不安席,此刻方松了口气,大是欣慰。山寨兄弟大多生长于斯,云隽曾言道要率千余人赴锡兰助战,虽说锡兰气候温热,物产丰饶,平素里倒也神往,但远涉重洋出海去打倭寇,乃九死一生之事,心下本就栗栗不安,且诸人从未坐过船,听闻船上颠簸之甚,不少人早萌退意,捷报传来,不须担忧这一节,都是兴奋异常,交口称赞刁郁盛神机妙算。杜老大微微一笑,退在一旁。

    王强看在眼中,壮了壮胆子,走上前拉一拉杜老大衣袖,使个眼色。杜老大便与王强退出厅外,来到杜老大房中。

    王强掩了房门,转身便即跪倒,哀告道:“寨主,十日之期转眼即到,万乞救命!”

    杜老大沉着脸道:“陈先生已定下计策,拖延时日,候鞑子日久生变,再作计较。如今公子必不肯再往鞑子营中,也先岂有机会擒拿公子?某亦不好再谏。此事再也休提!至于你所中之毒,听说包贤弟颇通医术,你可去求他一试。”

    王强这些日子暗中思忖,杜老大始终狐疑不决,一来是不肯背上叛主投敌的骂名,二来是信不过也先,不欲白白辛苦一场,到头来给他人做嫁衣,三来樊豹、刁郁盛等人忠心护主,武功又高,实无一击必中之把握。除非有重大利害,迫使杜老大下定决心,否则再摇摆几日,自己小命休矣。于是硬着头皮道:“寨主,你对人家忠心耿耿,誓不相负,却是堕入彀中,危在旦夕而不自知,小人实是替你叫屈。”

    杜老大一愕,怒道:“你又在此乱嚼什么舌头?”

    王强叩头道:“寨主且听小人一言,若是小人说得不对,你便一掌毙了小人,也免受那毒发之苦。”

    杜老大在椅上坐定,盯着王强。王强向前挪了两步,低声道:“寨主,你是大英雄,聚起寨中这几千弟兄,多年来随你刀头舐血,出生入死,从无怨言。兄弟们都是粗人,大道理是不懂的,你要打朱皇帝也好,打鞑子也罢,但凭一句话,这条命便交在你手,这你是知道的。”这几句话虽是压低声音说来,但慷慨激昂,杜老大不由得心下感动,道:“你起来说话。”

    王强站起身来,拉过一条板凳,坐在杜老大面前,并起双腿,弓着身子,续道:“兄弟们从不求大富大贵,但愿追随寨主,大碗吃酒,大块吃肉,快快活活,便知足了。但自云公子到得寨中,寨主对他恭谨异常,他却似对寨主有疑忌之心。海盗攻打锡兰,他不与寨主商议,便自作主张,要带弟兄们去跟海盗拼命。我等都是北方人氏,见了船便脚软,哪里还能打仗?他却不理会兄弟们死活,只为保他全家平安富贵。”

    杜老大听到此,摆手打断王强道:“我乃云氏家臣,二十余年前奉命离了锡兰到此,自当效忠云氏,公子到此,有甚号令,我与你等一体凛遵,岂应有心怀怨望之理?”

    王强一拍大腿,道:“寨主大仁大义,小人佩服之至。寨主当初建起这山寨,费了多少心血,如今云家要夺去,便双手奉送。只是,小人虽未读过书,也知当年韩信功高震主,被刘邦害死。洪武爷登了基,杀了多少功臣。狡兔死,走狗烹,高鸟尽,良弓藏啊寨主,难道他云家坐了天下,真个能做个万世英主,善待从龙之士?”

    这一席话倒是令杜老大心下大震。杜老大对起兵造反之事极是热切,心中实也盼望改朝换代,自草莽之徒一步登天,封妻荫子,蟒袍玉带,不枉了一番呕心沥血。但毕竟天下是别人的,天下可共患难不可同富贵之人,比比皆是,万一真似王强所言,落得个身败名裂,心中得无恨乎?因此也未尝不怵惕戒惧。只是自信武功既高,又素有威信,即令有变,也可从容应付。王强却有意夸大,杜老大不禁暗暗点头,深以为然。

    王强察言观色,知这一番言语已打动杜老大,更道:“寨主,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云公子与手下那班人来至寨中,起初对寨主面上敬重,虚情假意,大小事宜,都谦让与寨主决断。但渐渐已在笼络人心,妄图将山寨大权从您老手中夺去,假以时日,哪还轮得到您老发号施令?必定远远踢开,以免碍事。寨主鞠躬尽瘁,到头来被人算计,郁郁终老,岂不寒心?人家云氏的亲信都在锡兰,我等俱是外人,打起仗来,先拿我等当过河卒子,焉得顾惜?寨主你就算得以全身而退,弟兄们为他云家打天下,到头来还不是砧板上的肥肉,任人宰割?”

    杜老大听得额头冷汗涔涔而下。云隽属下众人,樊豹有勇无谋,包敬材市井之徒,二段功夫与己相差太远,所忌惮者,仅刁郁盛一人,是以此前与之把酒夜话,实是试探是否有与己争权之心。但刁郁盛平素里谨细小心,几乎寸步不离云隽,虽则与杜老大意见有不合之处,但极有分寸,谦冲自抑,寻找云隽下落时,首倡由杜老大指挥众人,是以杜老大对其好感日增,并无芥蒂。但此次刁郁盛大胆猜度战局,稳定人心,自上而下,皆视其为主心骨,待到捷报传来,又博得个神算之名,一时间美誉如潮,杜老大则相形见绌,本就心中不快,王强又火上浇油,杜老大越听越觉有理,云隽、刁郁盛等人,定是怕自己不易指使,因此上山之前计划周详,在寨中日渐立威,最终想出其不意夺了山寨。杜老大不禁冷笑,心下暗道:“你等道某便如此粗疏,任由欺哄?先下手为强,走着瞧罢!”

    其实,杜老大虽自居劳苦功高,但与云隽终不如樊豹、刁郁盛那般亲厚,亦暗地忧心今后不若彼等恩宠之隆,是以早有预备,留待不时之需。若是没奈何下,此时便须亮出老底,那也不消多说。

    王强见杜老大始终面沉似水,并不做声,心下惴惴,踟蹰半晌,方又续道:“寨主,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总是要早做打算。也先太师对你大是赏识,何不趁云公子等人不备,一并捉了,送与太师,既除了心腹之患,又结了太师之欢,一举两得,划算之至。”

    王强那点智谋,与杜老大相去不可以道里计。杜老大此刻盘算已定,向王强摆手道:“你且准备一下,今夜去往鞑子营中,如此这般,明日回来复我。”

    王强犹豫道:“寨主,这般说,小人能得解药活命?”

    杜老大道:“你只管照做,包你无恙。”

    却说云隽等人上山已近两月,今日恰逢农历小年,锡兰又传来捷报,杜老大早已吩咐下去,晚间举行大宴,令寨中弟兄不必拘束,开怀痛饮,一醉方休。

    到得日暮,聚义厅中四角燃起熊熊火把,照耀得白昼一般。厅内摆下数十桌,凡寨中头目以上,皆有座次。余人则在云隽等人初上山时路过的甬道内吃喝,笑骂喧闹,污言秽语,不多时已有人酣醉躺倒。

    云隽、杜老大以下,俱在居中一张大桌坐定。云隽今日除了大氅,穿一件暗朱色长袍,腰间系了玉带,脚登犀皮短靴,颇显意气风发。余人也皆换了装束,只樊豹依然是一件破旧直裰,尽是油污。云隽望了一眼,道:“樊大叔,寨中自有裁缝,这两日做件新衣过年可好?”

    樊豹已端得酒碗在手,哈哈一笑道:“公子,我乃粗蛮武夫,着了新衣,两日便穿破了,要来无用。”

    杜老大站起身来,清了清嗓子,朗声道:“众位弟兄且静一静,今日佳节,难得公子及一众英雄,远渡重洋而来,在此济济一堂,山寨蓬荜生辉,便请公子与众兄弟同饮一杯如何?”

    在座头目大声叫好。虽说云隽在山寨日久,但这班头目平素各有职守,等闲见不得云隽之面,只知云隽乃是贵胄公子,虽然年轻,寨主亦是他下属,此刻竟得同席而饮,尽皆聒噪起来。

    云隽款款站起,团团一揖。众人见云隽谦逊,纷纷立起还礼。杜老大双掌一拍,向下一按,众人立时肃然坐下,鸦雀无声。

    云隽道:“众家兄弟请了。小子德薄能鲜,蒙祖上余荫,僻处海外一隅,本不敢得陇望蜀。承在座诸位英雄青眼,共襄义举,幸何如之!”

    众人面面相觑,茫然不解。杜老大笑道:“公子,这班弟兄随某日久,西瓜大的字识不得一担。你如此文绉绉讲来,他们听不甚懂。”

    云隽歉然道:“是我疏忽了。”举杯道:“众兄弟随杜寨主经营山寨多年,劳苦功高,小子感激不尽,请满饮此杯!”

    众人连声叫好,酒碗交举,乱了一阵,方安静下来。

    云隽续道:“弟兄们久居在此苦寒之地,所为何来?乃是为起兵逐走暴君,拯救苍生耳。老子曰:‘兵者不祥之器,不得已而用之。’小子安敢使众兄弟不顾惜身家性命,随我干那造反之事?实因朝廷无道,穷兵黩武,饿殍遍野,百姓良苦。众位大都出身贫寒,为了生计,不得不啸聚山林,落草为寇。我等首义之下,若侥幸功成,改天换日,那时小子与众兄弟拣一处安乐所在,归隐田园,再不须刀枪厮拼,岂不美哉?”

    云隽这席话,真个是发自肺腑。在他想来,寨中兄弟常年暴露,剪径劫财,虽则在山寨中衣食无忧,但一来刀剑无眼,必有损折,二来寇盗之名,太不体面,三来无家无室,晚景凄凉,终非长远之计。况且这干人多是贫苦百姓出身,打出替天行道、救民水火的旗号,必然感同身受,一呼百应。日后他自己亦想功成身退,与这班弟兄安居乐业,优游从容,满拟说得众人壮怀激烈,随声附和,哪知满座默然,竟无一人出声,不由得大感踧踖。

    杜老大冷眼旁观,暗笑云隽迂阔幼稚,并无统帅群雄之能。自己带领这班人打家劫舍十几年,哪个不是亡命之徒,手上沾满鲜血?最喜的是金银财宝,美貌佳人,视人命如同草芥,视仁义如同放屁。同他们大讲道德经,直如对牛弹琴。此刻见云隽窘在当地,便站起道:“众位弟兄,公子乃仁善之主,我等性命便交在公子手上,将来打下天下,公子决不会忘记各位的功劳,那时荣华富贵,娇娃美娘,应有尽有,你等且说好是不好?”

    只听轰的一声,众人大笑起来,连声叫好,一改适才沉闷之气。

    云隽隐隐觉得,杜老大此言,乃是矫自己之意,向山寨中人封官许愿,与本心相去甚远,今后这班人若是匪气不改,难不成真要摇身一变,成为达官贵人?那时不祸害百姓才怪了。但此时又难与杜老大相争,况杜老大此言也是为己解围,只得面带微笑,不动声色。

    杜老大举起酒碗道:“今日乃是小年,再过几日,大伙热热闹闹过个新年,明年便杀入关去,打下花花江山,咱们明年过年,便在京城里过。来来来,且与公子干了这碗酒,大伙便一醉方休!”

    这几句话说得满座人等血脉贲张,连樊豹、大小段等人,亦是兴高采烈,大呼小叫,纷纷过来向云隽敬酒。云隽不便拂了众人之兴,尽力饮得几杯,已是面色绯红,不胜酒力,连连辞谢。

    众人知云隽量浅,亦不强求,彼此寻相好兄弟斗酒。这边厢樊豹已捉住包敬材猜枚划拳,小段与几个头目掰手腕角力,杜老大则与一干老弟兄们相对痛饮。刁郁盛陪坐云隽身旁,云隽说起日前遇见几名陕甘一带口音的汉子,奉知院阿喇之命,向东投去兀良哈部。刁郁盛想了一回,也未放在心上。

    大段手持酒碗,四下转了一遭,与几名相熟头目饮罢,见杜老大刚回身入座,便问道:“杜叔叔,怎不见王强踪影?”此前王强带大段见过阿失帖木儿,二人又夜探瓦剌大营,算是共历艰险,是以一向交好,大段欲寻王强饮酒,按理说王强作为亲信头领,该在厅中就座,但遍寻不得,便来问杜老大。

    杜老大不动声色,笑道:“料来下山去寻他相好的,你找他则甚?”

    大段道:“近日来见他心神不宁,也不来与我练功,早要问他,未得闲暇,此时又不见他,是以动问。”

    杜老大唔了一声,道:“想来明日便回寨了。”

    云隽插话道:“杜叔叔,寨中弟兄皆无家眷亲人,虽说秩序井然,只是逢年过节,未免分外寂寞。小侄愿说个情,若是哪位兄弟有了意中人,便着他婚娶,带家眷在山寨同住,你意下如何?”

    杜老大淡淡道:“公子心系寨中兄弟,足见亲厚。只是此地蒙汉杂处,万一被鞑子奸细借机混入,刺探消息,那便大事危殆。”

    云隽听杜老大说得有理,便不再言语。一旁小段已饮得半酣,与几名头目一齐向杜老大敬酒。杜老大连干数碗,甚是豪爽。

    小段借着酒意问道:“杜叔叔,小侄愚钝,不晓得平日寨中兄弟习练的阵法,是何用处?”

    杜老大哈哈一笑,道:“此前在山下劫夺贪官污吏辎重财物,那些护院家丁中颇有些硬手,便想出这么个阵法,倒是有些奇效。不干此营生后,就无甚大用。”

    小段等人哄笑一阵,再向杜老大敬酒,杜老大酒碗略歪,前襟湿了一片,放下碗笑道:“某已有些醉了,莫再来纠缠。”于是几人转去向樊刁二人敬酒。

    话分两头,却说王强待开席混乱之际,悄悄走入甬道,恰被几名喽啰撞到,没奈何,喝了几碗酒,推说有事在身,便急匆匆下得山来,寻了坐骑,一路狂奔,约莫一个半时辰,即来至瓦剌大营之前。马匹已累得粗喘连连,前蹄打闪。

    王强跃下马来,早有几名瓦剌军士,上来查问。王强取出此前金奎所赐令牌,瓦剌军士见了,便领他入营,自有人前来照料牲口,不提。

    王强径来至金奎帐外,有人通传进去,片刻,金奎便令带王强入内。

    王强一进帐中,便翻身跪倒,匍匐在地,口称上师。金奎挥手屏去左右,令王强起身说话。

    王强弓着腰道:“此前太师与上师令小人带话,小人原原本本将太师钧旨讲与杜寨主。杜寨主深感太师厚意,定当庶竭驽钝,助太师宏图大展。”

    金奎嗯了一声,道:“不知杜寨主有何良策?”

    王强小心翼翼道:“寨主言道,云公子虽则年轻力弱,但下属人等武功了得,又感念其父遗恩,誓死护卫幼主,若是火并起来,鱼死网破,生擒云公子,怕是不易。”

    金奎哼道:“难不成几千人还擒不下六七个?杜寨主想必是托辞罢!”

    王强忙道:“上师容禀。寨主有言,云公子及属下几人,食古不化,若是逼得紧了,定然自尽,亦不肯束手就擒。况云公子若有不测,锡兰必将共推云公子之弟为主,仍然盘踞海外,手握传国玉玺,伺机而动,即使无力为兄复仇,亦必处处与太师作对。那时太师欲找寻关内策应,恐难称意。大局为重,望太师勿要兵行险着。”

    金奎不耐烦道:“杜寨主究竟有何高见?”

    王强凑近一步道:“寨主之意,三位上师身怀异术,精通药石之学,可否赐下无色无臭之迷药,小人趁云公子等人不备,下在饮食之中。麻翻之后,以下属诸人性命相胁,迫使云公子修下书信,令锡兰遣高手秘密护送玉玺来此。云公子心地仁善,必然就范。只须得了玉玺,将云公子软禁起来,一切号令皆出于寨主,唯太师之命是从,何愁大事不就?”

    金奎听王强讲的有理,便道:“待本座明日见过太师,自有定夺。”

    王强连忙跪倒,赔笑道:“上师,小人总算未辱使命,乞将解药赏下,饶了小人狗命。”

    金奎哈哈大笑道:“云家指望你这等脓包贱骨头与朱明官军打仗,焉有胜算?待明日见了太师,自会饶你。且退下罢!”

    王强不敢再说,心下又恨又怕,只得退出帐去,有士卒安排一座简陋营帐,拿些酒肉。王强长吁短叹,草草吃过,便和衣睡下。

    次日一早,也先升帐,金奎带了王强来至帐外,令王强在外等候,径自入内奏报。寒风凛冽,铅云密布,王强观瞧天色,心知又要下雪。若是雪下得急了,一两日间难以回转山寨,不禁焦躁起来。

    金奎将杜老大所献之计报与也先。也先皱眉道:“上师意下如何?”

    金奎道:“禀太师得知,云氏下属,颇有几人惯走江湖,寻常迷药定是无用,须得无色无味,毫无异处,方可奏功。这等迷药炼制之法,属下弟兄倒是知悉,但须耗费些精力,到山中找寻药材。”

    也先摇头道:“此乃末节。吾所患者,如何使云氏甘愿臣服阶下。而今这杜老儿,一心要得那玉玺,夺了权柄。汉人有句话怎生说?挟天子以令诸侯。哼哼,他是要一边借吾军威,震慑各地散兵,乖乖听命,一边又要吾有所顾忌,倚重于他,那便安枕无忧,坐享其成了。”

    金奎虽则精明,终究乡野之徒,智计不及也先、杜老大远甚。此时听也先一说,恍然道:“其实只须将云氏等人捉来,施用失魂散,何愁云氏不乖乖听命?”

    也先道:“杜老儿便是觑准窍要,吾若发兵攻打青阳岭,这班人定要借地利顽抗,大不了玉石俱焚,吾却一无所获。但若依了他,日后与朱明开战之际,他必从中渔利。万一成了气候,须多费手脚。”

    金奎道:“那便待杜老儿取得玉玺,太师约其会盟,属下兄弟便将他擒了,谅他武功再高,也是双拳难敌四手。”

    也先笑道:“这人奸猾得紧,定然有所防范,擒来也是无用。唔,不如将计就计,先允了他,令他失了戒备。怎生策反了他手下这个亲信,待杜老儿动手之际,报个信来,充作内应,三位上师带上数百高手,出其不意,攻上岭去,趁乱将云氏诸人劫来营中。只须将那云氏小子迷昏心智,交出传国玉玺,便可杀却,寻个面貌相似之人假扮,再随便寻个汉人,诈称建文皇帝之后,既有玉玺在手,不由得那些欲借机乱世的汉人不信。那时海外诸国与关内兵马,一切皆制于吾,中原可图也!哈哈!”

    金奎大喜,再拜道:“太师天纵聪明,算无遗策,当真震古烁今,便是孔明再生,也难望项背!”

    也先听金奎谀词如潮,得意非凡,捋须大笑。

    金奎续道:“那王强贪生怕死,待属下再给他施些毒药,吓他一番,谅他不敢不依。攻上青阳岭,便将那杜老儿一并除去,免得日后为患。”

    也先摆手道:“吾志在云氏小子,上师到了岭上,身处险地,不可恋战。况那杜老儿一旦失了倚仗,不足为虑。只须许他个官职,还怕他不急急投诚?若是不识时务,大军一发,扫灭数千寇匪,直如踩死一只蚂蚁。”

    金奎喏喏连声,告辞出账。王强已冻得双腿麻木,见金奎出来,匆忙迎上。金奎挥手令他在身后跟来,径到邵白衣帐中。

    到得帐内,邵白衣与屠霸正在暖席上饮酒。金奎努努嘴,使个眼色,邵白衣会意,倏地窜出,点了王强环跳穴,王强扑地摔倒,动弹不得,心下大骇,便欲出声呼救。邵白衣一捏王强下巴,王强便张开了口,做不得声,不由得涕泪齐流,满眼乞怜之色。

    金奎伸出左手,邵白衣递过一个小小纸包。金奎打开纸包一折,其内乃是褐色药粉,又自行伸手,去邵白衣身边摸出一粒青灰色药丸,二指一捏,便碎成齑粉,混入药粉之中。邵白衣望了一眼金奎,不解其意。

    金奎将药粉倒入王强口中,随手抄起酒壶,又强灌了半壶酒落肚。邵白衣松开王强下巴,在腰间气海、腿上伏兔两穴一拍一扭,王强便可活动,只觉腹中有如刀绞,满身冷汗,伏在地上喘着粗气,几欲昏死过去。

    过得一盏茶工夫,腹痛渐止,王强挣扎着站起,颤声问道:“上师适才给小人所吃何物?”

    金奎傲然道:“本座向乃信人,说过给你解毒,自是解药无疑。”

    王强喜不自胜,忙跪下叩头。金奎笑道:“不忙磕头。上次的毒是解了,这次换一味尝尝。”

    王强霎时间如堕冰窖,欲哭无泪,哀告道:“上……上师,莫要吓唬小……小人。”

    金奎哼道:“吓你作甚?太师尚要差遣于你,不施点手段,焉知你有甚花花肠子?”

    王强惊恐万状,心知此次所差遣之事,定比前次更是艰难,不由得连连叩头道:“太师有何吩咐,小人自当尽心竭力,万望上师开恩,饶了小人性命。”

    金奎狞笑道:“毒药已在你胃肠之中,老二,这药是何名堂,你且说来听听。”

    邵白衣道:“这药唤作‘乌心丹’,服下后,十二个时辰之内,五脏六腑俱变为乌黑,痛不可耐,中毒之人心智如狂,往往自行尖刀剖腹,取出心肝,方气绝而亡,最是霸道不过。”

    王强眼前一黑,大叫一声,双手使力在地上一撑,一头撞向金奎,只欲求个速死。

    金奎焉能给他撞中,右臂一长,按住王强头颈,轻轻一转,王强便在半空中转了一周,啪的一声,落在地上,筋骨几欲散架。

    金奎冷笑道:“你若敢抗命,必多受苦楚。老二,先与他半粒解药,使毒性缓得十日。”

    邵白衣依言取出解药,递与王强。王强接过吞下,也不作声,颓然伏在地上。

    金奎道:“你家寨主所献计策,太师允了,着我弟兄炼制药物,你在此等上两三日,便可带去。听仔细了,你家寨主欲几时动手,你须提前送个信到白马坡去,有个汉人开的老药铺,自有人在彼处与你接头,告知你如何行事。万勿泄露与你家寨主知道。”

    王强听说须向杜老大保密,心知也先欲不利于杜老大,他虽对云隽毫无情义,但追随杜老大日久,在其恩威并施之下,倒是从无二心。虽则此时被灌下剧毒,想到毒发之际惨状,不寒而栗,但一来不愿背叛杜老大,二来万一败露,必遭辣手摧残,是以摇摆不定,愧悔交集。

    金奎见王强缄口不语,怒道:“你若敢不从,这便送你去见阎王!”

    屠霸自一旁站起,走到王强身前,一把揪住后领,提小鸡般提将起来。

    王强想到屠霸取人心肝的手段,心胆俱裂,颤声道:“小人……小人遵命!”

    屠霸骂道:“下贱东西,不见棺材不掉泪!”

    金奎摆摆手,屠霸将王强重又丢在地上。金奎道:“你若为太师立下这桩功劳,本座在太师面前保奏,捞个千夫长可说易如反掌。你且好好盘算一番,退下罢!”

    王强无奈,只得退出帐去,回至小帐内,烦恼无已。

    用过午饭,屠霸与邵白衣带了百余名随从,自去数十里外山中找寻所需之物,炼制迷药,不提。

    却说未末时分,果然下起雪来,鹅毛般的雪花落个不住,一个时辰间,草原便成白茫茫一片,天地一色,不辨西东。

    杜老大令人在厅中置了炭盆,取了几只铜锅,摆下各式生熟菜点,晚间与云隽等人围坐涮羊肉。但见牛羊肉切作薄片,流水价递将上来。众人周身暖洋洋的,尽情喝酒吃肉,大快朵颐。

    樊豹抹了抹嘴,笑道:“蒙古鞑子倒也会吃,汉人地界,哪有这等上好羊肉。”

    杜老大道:“愈往北去,水草愈美,牛羊肉更佳。只是疆界甫靖,如今再无马市,蒙古牧民鲜来此地,我等却无此口福了。”

    包敬材接道:“想当年洪武爷将鞑子远逐漠北,大片草原皆在治下,惜乎汉人不惯放牧,难以在此屯垦,加之这些年朝廷窝囊,又白白让与了鞑子,连皇帝都给人掳去,真是可恼。”

    小段口中塞满了肉,含糊不清地道:“听说永乐皇帝倒是把鞑子打得大伤元气,怎的短短数十年便强弱易位?”

    包敬材连忙咳嗽一声,使个眼色。成祖朱棣乃云氏仇人,云隽父亲在世时,便极忌讳,等闲无人提及,即令说起,也常以“篡逆”、“乱臣”等语称呼,亦少用永乐年号。大小段投至锡兰时,云隽父亲已过世数年,小段人又粗疏,是以偶有忽略。包敬材提醒之时,小段话已出口,不由得大是尴尬。

    云隽看在眼中,叹了口气,道:“那篡逆确是军功赫赫,兴兵作乱之时,朝中将帅竟无人抵敌,那也不消说了。只是暴虐残忍,绝无明君之风,不能与洪武爷相提并论。”

    其实朱元璋称帝之后,大肆屠灭功臣,牵连之人动辄过万,一时间朝堂上人才凋零,才使得朱棣反叛时势如破竹。朱元璋杀戮之重,远比朱棣为过。但云隽生长于锡兰,自幼所闻,皆曰太祖如何英明神武,朱棣如何诡诈阴险,屠戮无辜,是以他这番话倒非有意歪曲偏向,实因所知有限,不明真相。

    杜老大岔开话题,道:“蒙古鞑子一生长于马背,三岁顽童已可控缰,七岁少年可射杀恶狼,人人都能上阵杀敌,杀了汉人抢来的奴婢财物,当时便分了,个个雀跃争先。汉人即令胜了鞑子,朝廷也不稀罕关外那些土地和牧人,总说得其地不足以为广,有其众不足以为强,驻兵屯军,耗费甚巨,是以鞑子便去了又来。而汉人一遇太平时节,朝廷便禁武重文,兵收府库,马放南山,生怕有人造反。是以有钱人家读书习字,穷苦人家耕田纺织,尚武之风日衰。加之军纪散漫,大老爷们吃空饷、克扣银钱,中饱私囊,乃是家常便饭,那些穷丘八便去抢劫百姓。如此一来,又岂是鞑子敌手?”

    刁郁盛摇头道:“汉代匈奴犯边,其后五胡乱华,契丹、女真交相称雄。铁木真做了蒙古大汗,横扫天下。洪武天子好容易驱逐鞑虏,光复河山,却只享了短短数十年间太平。中原百姓何其苦也!”

    杜老大道:“中原膏腴之地,便如一块肥肉,周围夷狄自来虎视眈眈,终不能免于兵祸。唯有汉人朝廷,励精图治,奋发自强,方能安疆保民。”

    众人正谈说间,一名头目急急奔入,禀道:“湖广有飞鸽传书来到。”将书信呈与杜老大。

    杜老大并未启信,双手奉与云隽。云隽不接,道:“请杜叔叔自阅。”

    杜老大道声罪,展书一览,喜道:“原来蒙能未被朝廷捉去,已辗转进入广西,率苗兵打了个胜仗。”

    蒙能乃是广通王朱徽煠手下苗族义士。[1]朱徽煠于数月前谋反,遣蒙能联络湖广苗寨,议定共同举兵,不料事泄,朱徽煠被捕,蒙能下落不明。杜老大素与苗人过从甚密,只是尚未与瓦剌谈妥,且断定朱徽煠毫无统兵之能,故不肯妄动。数月前听闻朱徽煠已押赴京师候审,传言蒙能已被湖广总兵阵斩,杜老大常常叹息义军失一良将。此事原委,杜老大此前已向众人说过,此时众人听得蒙能居然逃出生天,还在广西率苗兵设伏,大胜官军,无不振奋。

    樊豹叫道:“官军如此脓包,连苗兵都收拾不下,怕他则甚?依我说,不须在此再耗下去,看蒙古鞑子脸色。待过了年,便入关去联络各地绿林豪杰,干他娘的!”

    包敬材道:“此言倒也有理。若是能占住几处城池,公子那时亮明身份,令也先再也不敢小觑,定要主动示好,胜过此时处处掣肘。”大小段亦表赞同。

    刁郁盛斜眼向杜老大望去,杜老大正坐在自己右首,此时却伸筷夹菜,恍如未闻,不禁纳罕。樊豹与大小段性情粗豪,包敬材虽精乖多智,终究只是些江湖伎俩,说道运筹帷幄,无人及得杜老大十一。苗兵虽胜一阵,料来不过是倚仗地利,出其不意耳。官军若真大举而前,荡平苗寨不过几日功夫。若是云隽轻易入关,聚起几处义军,即令再联络锡兰、暹罗、安南等地土兵,仓促间也不过区区数万之众,便想攻城略地,以抗官军,岂异螳臂当车乎?杜老大怎会不明此节,但竟然不出一言,与平日大相径庭,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云隽虽然年少,见事已比樊豹等人高明,便道:“事关重大,须从长计议。陈先生来书言道,我等在此当用缓勿急,入关之议,暂且搁下。待过得年后,依杜叔叔此前所议,修书一封与也先,探一探口风,各位意下如何?”

    樊豹还想再说,刁郁盛伸手端起酒碗,塞入樊豹手中,道:“大哥,公子体恤下属,想大家安安稳稳过个新年,你我还不敬公子一碗?”

    樊豹脑筋尚未转过来,杜老大等人皆已举杯,樊豹一碗酒落肚,此前想说的话倒也忘了。

    云隽放下酒杯,笑盈盈地,对小段说出一番话来,小段面红耳赤,忸怩不已。众人哄笑起来,一时间满室如春。正是:雪塞边关锦帐寒,家书难寄意难安。缘何不予玲珑目,且把人心仔细看。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按[1]:史载蒙能为侗族,被广通王朱徽煠收为家僮。为行文方便故,以苗人称之,方家不必细究其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