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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藏祸心胡虏计连环

    却说众人酒酣耳热之际,云隽说道:“再有几日,便是新年,不知不觉,离了锡兰已有四个多月。转过年来,我欲劳烦二位段兄打点行装,回锡兰一遭,一来探望二弟与众家弟兄,二来纸短话长,不能尽言,与鞑子周旋之事,最好请陈先生面授机宜,三来二位段兄与雪山三怪有旧隙,小心为妙,四来小段得与浣剑姐姐相聚,稍慰相思之苦。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一席话出口,大段还未开言,小段已大窘道:“公子,不如遣我兄长一人回锡兰。我愿追随左右。”

    包敬材笑道:“小段不须怕丑,男大当婚,天经地义。”

    刁郁盛道:“离锡兰前听闻崔女侠病笃,公子特意交代陈先生尽心照料,不知眼下是何情形。于情于理,小段应当一同返去,在病榻前伺候几日,尽一尽心。”

    小段仍在踌躇,大段接道:“公子体恤属下,我弟兄感激不尽。过几日正起北风,船行甚疾,来回锡兰不过月余,我二人一切从速便了。”

    杜老大开言道:“二位贤侄此去,沿途可与各地哨探弟兄联络,摸清官军虚实,以备大事。”

    二段点头答允。刁郁盛道:“当初出关之时放行凭据尚在我手,只是入关想必更是繁难。”

    大段道:“二叔不须多虑,我兄弟见机行事。”

    云隽笑道:“小段兄干脆与浣剑姐姐尽早完婚,岂非美事?”

    小段红着脸道:“公子休要取笑。”

    包敬材笑道:“此次可先订下婚约,待公子返回锡兰之时,为小段主婚,便更完满。”

    云隽当即允了,小段羞臊,便欲起身离席,被包敬材和大段拉住,众人又笑一回,饮至中宵方散。

    那王强在瓦剌营中过了两宿,几未合眼,次日清晨,有士卒送来餐食,王强胡乱吃得几口,只觉周身酸软,四肢无力,心知乃是多日来担惊受怕,迟早大病一场,恨不得早日死了,得个痛快了断,胜过多受苦楚。但转念又想,前遭被下毒,好容易得了解药,此时再死太也不值,何况无论如何不够胆子自尽,越想越是烦恼,忍不住拿棉被蒙了头,大声号哭起来。

    刚哭片刻,有人一把掀开被子,王强一惊,定睛看去,乃是金奎身边随从,不由分说将王强拽起,押去见金奎。

    原来昨日虽大雪封山,但邵白衣、屠霸熟知周遭地势,在五十余里外一个山谷中,挖掘到红花根、赤松籽、香蕨草等物,随即返回大营。歇了半夜,邵白衣便动手炼制。若论繁复,此药不及失魂散远矣,将各种药材杂以田鼠肝与蝙蝠血,捣碎后再加入秘药,花半日时间,便炼成一小包白色粉末,名曰迷仙露,遇水及溶,无色无味,人畜服下,一盏茶工夫便人事不省,过一个半时辰即自醒转。要解这迷药倒也容易,只须以烈酒擦洗双肋,并以金针刺足底涌泉穴,登时便解。只是这解法邵白衣秘而不宣,除他之外无人得知。

    金奎见王强到来,将迷仙露交与他,细细嘱咐一番,便打发他回转山寨。

    王强无可奈何,揣了迷药,出营来牵了坐骑,上马便行。雪虽昨夜已停,但一阵阵厉风刮过,挟着雪粒,触脸生疼,王强裹紧头面,任由坐骑小跑前行。

    走出约莫二十里地,忽地马失前蹄,王强一交跌落雪中,眼前一黑,便即晕去。

    过得片刻,忽觉面上黏糊糊的,一阵暖意,便缓缓醒转,原来是马匹在旁伸舌舔他面颊。王强苦笑一声,挣扎着爬起,拍去身上积雪,检查马匹无恙,又伸手摸摸怀中,药包令牌俱在,并未跌落,暗道倒霉,上马再行。

    一直到天色已暮,王强方回至寨中,安顿完脚力,径来见杜老大。

    杜老大察看四下无人,便锁闭房门,王强摸出药包交与杜老大,告知用法,称小小一包之量,已足可迷昏十几人。又言道也先向杜老大致意,一切便宜行事,如有所需,尽可开口。这番话乃是金奎所教。杜老大不疑有他,喜道:“也先太师果是对某信任有加。”

    王强道:“寨主打算何时动手?”

    杜老大想了一会,道:“唔,除夕夜大伙定要开怀痛饮,若是药倒,也可说是饮醉,便于避人耳目。到时你看某眼色行事。”

    王强一盘算,距除夕只有数日光景,到时不知雪山三怪要用甚诡计,对杜老大下手,不由得大是紧张,手心出汗。

    杜老大未觉有异,随口问道:“雪山三怪为你解了毒否?”

    王强满心愤恨,又不敢表露,只得低头道:“是,谢寨主关怀。”

    杜老大奇道:“毒既已解,怎的尚有不平之意?”

    王强恨恨道:“雪山三怪将小人痛加折辱,方解了毒。”

    杜老大安抚道:“且做忍耐。那雪山三怪嚣张跋扈,久必为患,日后待某掌了兵权,定要觅得机会除去,为你出口恶气。”

    王强究是对杜老大颇有义气,此时听杜老大如此言语,心中愧悔,几欲落泪,急忙道谢不迭。

    杜老大懒看王强这等儿女之态,挥手令他退下。王强走到门口,开了房门,犹豫再三,终归自己性命要紧,未吐露金奎秘令,便将房门掩了,快步回到自己房中。

    又过数日,便是除夕。山寨中高高堆起百十坛老酒,杀牛宰羊,好不热闹。前两日,云隽令包敬材与大段带了金银,到白马坡买些活鸡活鸭、干果蜜饯,又令小段与寨中兄弟到胡杨林处打些野味,欲待除夕宴上给寨中弟兄改换口味,成日皆食牛羊肉,未免腻烦。用过早饭,樊豹、大小段等便帮着厨房屠宰洗剥,一时间鸡鸭乱鸣,羽毛乱飞,众人嘻嘻哈哈,闹作一团。

    云隽坐在一旁,捧着茶碗,微笑看着众人。刁郁盛走近,道:“公子,可是在思念二公子么?”

    云隽叹道:“往年过年时,偕弟出游,拜会叔伯长辈,城中百姓亦大庆三日,何等欢欣。虽说父命难违,明年不得不征发壮士,逐鹿中原。但古来征战,几人得能生还?我与二弟自此也必戎马倥偬,聚少离多,心下实是不忍。”

    刁郁盛道:“公子年纪轻轻,肩头便担了如此沉重的担子,确是不易。但自古圣贤多须忍人所不能,况先主与老管家昔年有言,即令三保太监言出必践,守口如瓶,但他尚在时或能约束部属,而今已去世廿年,难保有人向朝廷出首告发,以邀封赏。幸而这几年鞑子猖狂,朝廷无暇顾及他事,但居安思危,若不早做打算,待朝廷腾出手来,发兵锡兰,那时想享今日之福亦不可得。”

    云隽点头道:“道理我都明白,只恨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我本无心与人相争,奈何他人疑忌,连海外一方立锥之地怕都不肯与我。我又怎肯将锡兰数千子民置于险地而不顾?”

    刁郁盛赞道:“公子起兵,非为皇图霸业,而是为造福黎民苍生,临深履薄而壮志不改,丈夫本色也。”

    云隽连连摆手,苦笑道:“二叔休得谬赞。我不过是硬着头皮,借各位叔伯兄弟之力,只盼不辱先父遗命罢了。奈何鞑子凶横,此次出塞,寸功也无,如今尚不知怎生斡旋。”

    刁郁盛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只要尽心,无论成败,都不枉了这七尺之躯。”

    二人又聊些闲话。云隽心中挂念吴老太,但又不能坏了信诺,将吴老太之事说与别人知晓,心下盘算,待过得两日,备些礼物,自己寻个托词,独自去探吴老太。

    杜老大将寨中事务打理已毕,走来厨房,刚陪云隽坐下,便见王强闪在一株塔松之后,探头探脑。杜老大气恼不已,王强这等做派,遇到刁郁盛、包敬材这些老江湖,岂有不起疑之理,便咳嗽一声,叫王强上前说话。

    王强本意是想寻个因由,向杜老大告假,好觅得机会到白马坡送信,孰料杜老大唤自己过去,乍出不意,只得走上前去向云隽等人请安。

    杜老大问道:“你有何事?”

    王强嗫嚅半晌,才道:“禀寨主,属下近日身子不适,今早起来,腹痛如绞,望寨主恩准下山寻医问药。”

    杜老大尚未出言,一旁大段叫道:“看你面色,果是病得不轻。”

    原来王强两次被雪山三怪施了毒药,日日担心,生怕三怪计算不准,毒性提前发作。此次被强行灌下乌心丹,听邵白衣形容毒发时惨状,更是恐惧,当真是茶饭不思,夜夜无眠,短短几日之内,整个人便瘦削了几分,眼圈乌青,面色蜡黄,犹如大病缠身之状。

    刁郁盛道:“包贤弟颇通医术,可请他前来为你诊脉。”

    这边王强方欲出言拒绝,大段已匆忙赶去寻包敬材。原来包敬材正在教寨中厨役,如何将陈酿酒糟与新酿得的酒掺在一起,令酒味醇冽。大段过来,不由分说,拖了就走。

    大段自与王强同探鞑子大营后,对其向有亲厚之感。包敬材来到,问了王强几句,便为他把脉。包敬材虽未专攻医经,但走南闯北多年,结识许多名医,他又心喜此道,于是这里学一招,那里学半式,久而久之,颇有小成,惯常小症大都药到病除,在锡兰甚至曾医好几例疑难杂症,是以大家对之深信不疑。

    包敬材伸出三指,搭在王强左腕,闭目不语。王强心下惴惴,不知包敬材是否能诊出自己身中剧毒。若是能诊出,还能解毒,自是最好不过。但若是诊出中毒又无解毒之法,如何中得此毒,尚须费一番口舌编造谎话。但若有小小破绽,定然逃不过这班人的法眼。王强一颗心狂跳不止,只得竭力镇定。

    包敬材把完左手又换右手,然后又换左手,诊了半天,方道:“奇怪。看这位小哥脉象,前脉浊重缓滞,应是急火攻心,胸鬲烦懑,食不下咽,怎地后脉浮滑疾躁,又似风寒入体,五脏受损。兄弟学艺不精,不敢胡乱开方,以免药性相冲。小哥须早就药石,迟了怕不甚妥当。”

    包敬材所言其实甚中关窍。王强服了乌心丹,虽服下半剂解药,使毒发之期延后十日,毕竟五脏已经受蚀,又顶风冒雪奔驰百余里,自瓦剌大营回至山寨,路上跌了一交,风寒侵入,这几日忧心忡忡,心火上升,与寒毒交相攻守,已成大病之象。只是包敬材毕竟半路出家,未能诊出中毒之兆。

    王强暗里松了口气,忙道:“多谢包先生。小人在白马坡有个相熟大夫,药灸甚精,这便向寨主告假,前去寻他。”

    杜老大信以为真,便道:“你速去速回,今日乃除夕佳节,晚间公子与众兄弟饮宴,不可去寻你那相好。”

    云隽与包敬材等笑了起来。王强讪讪告退。但大段听在耳中,却留了心,暗道王强年轻,怕要借此机会去寻花问柳,包敬材已然言道他病的不轻,若是再流连男女之事,小命有虞。于是大段拉住王强道:“我与你同去,正好到白马坡买些物事。”

    王强一愕,便谢绝道:“段兄不须奔波,需买什么物事,小弟替你买回便是。”

    大段微笑道:“还是同去罢,有我在,你不致耽搁不回。”

    王强心中叫苦不迭,却又不好再推辞,只得与大段一道下山。大段再问起王强病因,王强只含混其词,好在大段不通此道,也未多问。

    二人快马加鞭,一个时辰不到,即来至白马坡。虽说依照蒙古旧例,与汉人迎新年风俗不同,但元朝时蒙汉杂处,蒙古贵族学了许多汉人习俗,又依过“白节”之礼,设坛祭火,亦颇为隆重。是以不少牧民半月之前已赶了牛羊,携了细软到白马坡,指望与汉人或其他部落间互相做些生意,为来年祈福,白马坡一下子热闹了许多,此前破败不堪的气象大是改观。。

    王强来到集市,东张西望,一时间未发现药铺招牌。大段问道:“你说相熟的大夫何在?”

    王强支吾道:“就在前面不远。”

    白马坡仅一条土路,并不甚长,二人牵着马,走到将近路尾,王强仍是未见药铺所在,生怕大段起疑,急中生智,扭头对大段道:“段兄,我此刻腹痛难忍,须寻个茅厕方便。烦劳你在此等候一阵。”

    大段点头道:“看来你实是受了风寒,将坐骑交与我看管,你速速去罢!”

    王强道了声谢,便向斜刺里急急奔去,自一位老牧民的羊群中穿过,直奔到一处僻静所在,四下一望,只有几间破旧房屋,正欲寻个人指点途径,忽地有人一拍他肩膀,王强吓了一跳,向前疾冲出一步,手按刀柄,这才转身,见是一普通牧民打扮之人,约莫二十余岁,皱了眉头,以汉语斥道:“怎地今日方来?让我等了这许久。”

    王强不敢怠慢,问道:“足下是哪位?”

    那人低声道:“我是三师父座下弟子,随我过来。”说罢转身便行,来在一所板房,拉开一扇小门,回头见王强并未跟上,又摆手催促。

    王强只得跟上前去,自那扇小门入去,乃是一间破旧库房,堆了些生药材、残缺桌椅之类杂物,墙上燃了一盏小小油灯,室内甚是昏暗。自板壁中听得外厢有人在高声叫人依方抓药,金奎曾言道白马坡只有这一间药铺,寻了半天,原来就在左近。

    那人开言问道:“三师父交代之事,你办的如何?”

    王强只得如实禀道:“我家寨主欲今夜动手,小人一直未有机会下山,是以此刻方送信前来。”

    那人道:“你且将进你寨中道路,仔细说与我听。”

    王强一惊,欲待不说,但事已至此,已无转圜余地,只得原原本本,向那人说明。

    那人听得须有暗号答对,方有人在半山间放下铁索接应,沉思一阵,便道:“若我在山藤间寻得铁索,可能攀爬上去?”

    王强道:“那铁索常以牛油涂拭,滑不留手,欲借之攀缘数十丈高,实是艰难。即令有轻功高明之人,只要山寨看守发觉,便以滚油泼下,不被油伤着,也得摔将下去,太也凶险。”

    那人哼了一声道:“这便是三师父所差你的,须得想个主意,解决了看守,使我等上得崖去,随后之事便不用你。”

    王强急道:“铁索旁常有十数人看守,小人怎能无声无息间除去这许多人?”

    那人道:“下药也好,放暗器也罢,这就凭你本事。这点小事都办不妥,你体内之毒就不须指望解了。”

    王强倒吸一口凉气,半晌方结结巴巴说道:“小人从前倒还有些蒙汗药,云公子到来之前,寨主言道这等物事尽皆丢弃,免被名门正派之士耻笑。小人武艺低微,焉有能耐一出手便制十余人死命?若是因小人之故,使山寨中人有所警觉,于太师和三位上师大事不利。还请足下指点迷津。”

    那人斜睨他一眼,道:“看你可怜,我便到药铺中取些蒙汗药与你罢了。”

    王强赔笑道:“小人下山之时,对寨主称是腹痛不适,到此寻医,万望再赐几味药材,好让小人交差,以免他人起疑。”

    那人嘟囔两句,走到板壁处一推,现出一道缝隙,可容人侧身而过。那人甫走入去,又探头回来,招呼王强同去。

    王强跟上前去,自板壁缝隙穿过后,便是一条狭长走廊,尽头便是药铺,此时无甚生意,板门仅开了两扇,颇为冷清。

    那人走到柜台后,与掌柜耳语几句,又回身在王强耳边,轻声约定戌亥之交动手,便闪身入内。

    掌柜的是个胡子花白的老叟,上下打量王强一番,便转身到柜上取了几味药,称得后包成几包,用绳子串起,另又拿了一个小小纸包,递与王强,并不发一言。

    王强连声道谢,忙将小纸包揣入怀中,拎着其余几包药,出来找寻大段。

    大段正等得不耐,右手牵了两匹马,左顾右盼,忽觉有人在左肩后倏然近身,一惊之下,左掌向后斜斜挥出,跟着一转头,却未见人影,但左掌内却多了些物事。大段忙又向右转头看去,但见一人身披黑色斗篷,已远在数丈之外,迅疾之极。大段大骇,虽是光天化日,犹觉是遇了鬼魅。

    此时决计无法追及,大段低头一看,左手内乃是一小小纸包,上书一行小字“秘呈云公子”,字迹娟秀,墨香犹存。

    大段正疑惑间,王强已自背后走近,出声招呼大段,称上完茅厕出来,正遇上那药铺中坐诊大夫,请他号脉开方,已抓了药,这便可以回寨。

    大段见他手中提了药包,满脸堆欢,料来病得不重,也自欣喜,二人牵着马,刚要前行,只听得背后有人嘻嘻哈哈,大段回头看去,只见几名小儿,指着王强后背大笑不止。一些行人小贩,也都莞尔微笑。

    大段好奇,转到王强背后一看,但见一条二尺余长白布,上面画了一条恶犬,正凶相毕露,咬住一人大腿,那恶犬项上系了绳子,绳子牵在被咬之人手中。这画仅寥寥数笔,但极是生动。墨迹未干,似是才画完不久。白布一头抹了些浆糊,恰贴在王强后颈之下。大段不禁失笑,伸手取下,交与王强。

    王强讶然道:“我出了药铺,便径来寻你,未与他人说过话,何时被人贴了这么个劳什子?”

    大段本以为是顽童作弄王强,但听王强一说,疑窦大生,王强足有七尺余高,顽童个矮,仅够得到王强腰间。若说跳起粘贴,王强定会有所察觉。看来是高人有意为之,说不定就是适才那将纸包塞入自己手中之人。

    大段究是心细,不动声色,将那白布随手一团,塞入怀中,笑道:“定是顽童捉弄于你,莫要耽搁,速速回寨要紧。”

    二人疾驰回寨,也已日影西斜,寨中厨役伙夫忙得不可开交,聚义厅中开了数十席。因近两日天气晴好,聚义厅外空阔场地上,中央燃起熊熊篝火,亦摆下二百余席,并不似此前小年夜大宴,寨中弟兄挤在甬道之中,且今日菜肴之丰盛,也是远远过之。各个厅堂门前都贴了春联,一片祥和之气。

    王强辞了大段,绕了个圈子,来至杜老大房中。杜老大换了一身崭新的湖蓝绸子长衫,正在修剪胡子,对王强道:“来得正好,闭了房门。”

    王强依言。杜老大拿出王强带回的药包道:“筵席间某假作失手打碎酒坛,你便速速呈上一坛新酒,悄悄将药下入,务要机警些,不可被人发觉。”

    王强应允了,揣了药包,又摸了摸药铺掌柜给的蒙汗药,心下紧张无已,不觉身子微微发颤,额头见汗。

    杜老大看在眼里,皱眉道:“你平日也可算是胆大心细,故此事某交托与你,怎的临事如此不济?若是坏了大事,小心你的狗命!”

    王强忙躬身答道:“寨主放心,小人必定做得妥妥帖帖。”

    这边厢,大段急急来寻云隽。云隽正在屋内与刁郁盛、包敬材闲聊,大段在院门外看看四下无人,先将院门锁闭,随即进了屋内,掩了房门,从内闩上,又将窗户关好。众人大奇,眼望大段,不知他闹甚玄虚。

    大段面色凝重,走到云隽面前,摸出怀里纸包和白布,呈与云隽,将前事约略一说。云隽拿起纸包望去,看那字迹颇为熟悉,竟是吴老太所书,心下一喜,急忙拆开来看。

    只见那纸包中尚有一个更小纸包,旁有一笺,上书:“前晤告君留意身边之人,今果效验。雪山三怪勾结细作,欲以此迷药飨君,幸于中途截获,换作寻常发汗药物。寄简存问,万望小心。”

    云隽大惊,拆开那小纸包,见是一撮白色粉末,传与刁郁盛、包敬材看了。包敬材倒了杯茶,用小指甲挑起一点,洒入茶中,瞬间消融。包敬材端起闻了一下,并无异味,摇头道:“此药属下从未见过,无色无味,极易着了道。”

    云隽又拿起那片白布,看了一回,道:“此画倒也明白,养狗之人,反被狗伤,意指出了叛徒。”

    刁郁盛紧锁双眉,半晌方道:“此事疑点有三。一者,大段今日撞见的定是武林高人,行藏诡谲,不肯以真面目示人,公子从未蹑足中原武林,此人却似识得公子,不知是敌是友?”说罢,众人皆眼望云隽,待他作答。

    云隽迟疑片刻,方道:“这位前辈乃是我无意中识得,绝无不利于我之心,只是坚不许我吐露她行迹。我既应允了前辈,自当守诺,二叔莫怪。”

    刁郁盛欠身道:“公子言重了,一诺千金,正是侠义中人本分。”顿了一顿,又道:“既然公子言道,这位前辈高人足可信过,那便不疑有人从中挑拨生事。”众人皆点头称是。

    刁郁盛续道:“可疑者二,此画贴于王强后背,王强定是叛徒无疑,但是否另有人指使?”

    云隽惊道:“若说有人指使,那定是杜……”

    刁郁盛缓缓点头,道:“此时虽无证据,但料来王强一介小小头目,雪山三怪怎肯折节下交,顶多用他通传声气罢了。”

    众人面面相觑,均觉杜老大平日里忠肝义胆,慷慨豪爽,若说他起意反叛,实是不可思议。但物证在前,刁郁盛又分析得入情入理,难以辩驳,都感心下沉重,默不作声。

    过得片刻,刁郁盛又道:“其三可疑者,以迷药迷倒公子与我等,意欲何为?”

    大段道:“定是要降了鞑子,以公子为进身之阶。”

    刁郁盛摇头道:“若真是杜老大所为,他志不止此,所图甚大。他降了鞑子,公子仍是不肯答允鞑子的条件,到头来他依然无用武之地。”

    包敬材道:“若是雪山三怪对公子施用迷魂之术,便似控制脱脱不花一般,倒是不可不虑。”

    刁郁盛道:“我也想到此节,但公子……”说着转身向云隽一揖,道:“恕属下不敬,此时公子羽翼未丰,即令失了神智,亦不足以借公子之名号令天下,除非是……”

    云隽抢道:“除非是交出传国玉玺,传檄关内,或可有用。”

    刁郁盛道:“话虽如此,但公子身在鞑子大营,号令怎生送至中原,甚至海外诸国?这便仍要倚仗杜老大之力。依属下猜测,杜老大是要以公子和玉玺为要挟,鞑子既垂涎关内土地,只得听凭杜老大漫天要价,一旦鞑子大举南进,杜老大则可坐收渔利。”

    云隽叹了口气,忽地想到当日初上山寨之时,刁郁盛在那铁板上令众人执了兵刃防范,不由得提起此事,问道:“刁二叔,你是否早已疑心杜老大变节?”

    刁郁盛叹道:“杜老大只身浪荡江湖二十余年,当日确曾担心他忘了先主恩义,另有图谋。只是上山之后,见他热切如故,便不疑有他。哪知终究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云隽等人黯然不语。

    大段忧心道:“如此说来,虽则迷药已被这位前辈换过,但我等再在山寨延宕下去,危机四伏。公子,不若即刻悄然遁走,先想办法一同回转锡兰。”

    云隽正沉吟间,包敬材摇头道:“不妥。山寨人多眼杂,我等要悄无声息下山,实是难事。即令下得山去,杜老大一旦察觉,率众追赶,草原上一无遮蔽,不消半日便被追及,白白浪费气力。”

    刁郁盛点头道:“包贤弟所言极是,你可有何良策应对?”

    包敬材思索片刻,便道:“依兄弟愚见,便将计就计。这迷药已为公子所识前辈高人截获,偷梁换柱,杜老大若是发觉,惊疑之下,定然不敢下药。他若然下药,便是无所察觉,以假药下在酒饭中,且定要趁我等皆在座之机,图个一网打尽。若不在今夜筵席上,也须赶在这两日内,否则大小段便要起身赶回锡兰。万一走漏消息,锡兰有了防备,那他便计难能逞。”

    包敬材含糊其辞,但众人皆知其意,云隽离得锡兰之前,曾郑重交托陈先生,若身入中原有何不测,便尽心辅佐云秀,代己为主。若是云隽被杜老大擒住,锡兰得悉实情,定要依云隽所嘱,公推云秀为主,以免被杜老大挟制。

    包敬材续道:“故而这两日内,我等须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饮食之际,刁二哥盯住了杜老大,大段看住了王强,切莫放过任何蛛丝马迹,只待他下药。”

    众人凝神细听,包敬材又道:“我等只装作不见,照常吃喝,过得片刻,便诈作迷倒,不省人事。依兄弟猜测,杜老大究是非同绿林蟊贼,似此犯上作乱之事,定然愈隐秘愈好,是以仅会吩咐亲信之人,将我等置于密室,待我等醒转后,再作计较。”

    大段插口道:“那他必会点了我等穴道,或是以绳索绑缚,否则我等一旦醒转,如何再加制服?”

    包敬材点头道:“这两日,我等袖中暗藏利器,若是他把大伙以绳索绑了,便在密室中悄然割开。若是要点了穴道,那便得仗刁二哥精湛内功,待他动手之际,转穴推宫,再来帮我等解穴。”

    刁郁盛道:“包贤弟言下之意,是要我等假装着了道儿,待杜老大毫无戒备之时,攻其不备,反制与他?”

    包敬材颔首笑道:“便是这等打算,不知二哥以为如何。”

    刁郁盛想了想,一拍双手,道:“甚好!只是此计只须我等几人知晓。樊大哥与小段,皆性如烈火,若是知道内情,怕是要露出马脚。”

    云隽点头道:“刁二叔,你去寻樊大叔,大段兄,你去与小段兄说知,只道依我等手势行事,要他二人假作醉倒之时,务须扮得十分相似,事后自会详告。”

    刁段二人肃然领命。云隽又道:“刁二叔与大段一旦发觉有人下药,便以此手势,暗中通知我等。”说着,将左手拇指与食指一圈,竖起小指,比划一下。二人又即答允。

    云隽望了一眼窗外天色,道:“约略两刻之后,就要开宴。事不宜迟,咱们速去准备。”众人忙起身,各去备办。云隽亦取了一把匕首,纳于袖里,只觉胸中砰砰乱跳,便盘膝坐下,吐纳一番,稍稍收摄心神,只听得外厢有小头目来请,往聚义厅赴宴。

    云隽便即掩了房门,随那小头目动身。路上正撞见包敬材、大小段,诸人谈笑自若,不一刻来在聚义厅外。

    斜月初升,广场上篝火熊熊,寨中数千弟兄已团团坐定,见云隽到来,纷纷起身行礼,云隽一路作揖还礼,走到聚义厅前,杜老大已在门外相候。众人见礼毕,便一齐入席。

    但见聚义厅当中,架起一座高台,离地足有丈余,虽是张灯结彩,却是一派杂乱无章之象。云隽皱了皱眉,但转念一想,寨中兄弟大都未读过书,多年来行那劫掠之事,与土匪一般无二,焉能上得台面,便微微一笑,随杜老大到主位坐了。

    聚义厅中,围着高台周围,摆下数十席。高台下堆起了百余坛酒,席间已摆满了各色菜肴,厅内香气四溢,云隽滴酒尚未沾唇,已有微醺之意。

    杜老大与云隽低声商议,请云隽到那高台之上,向众兄弟敬一碗酒,便可正式开席。云隽坚辞,要杜老大自以寨主身份发话。樊豹等人亦纷纷附和。杜老大无奈,便满满端起一碗酒,走到台下,脚尖一点,轻飘飘跃上,酒碗丝毫未倾。聚义厅中大小头目本就在注目,见杜老大露了这一手轻功,瞬间掌声雷动。

    杜老大左手端正酒碗,右手虚按,厅内便立时安静下来。杜老大声若洪钟,不外是向云隽等人致意,向众弟兄敬酒,期盼来年鸿图大展,万事顺遂,云云。说罢,干了手中之酒,一个筋斗跃下高台,稳稳落在自己座前。厅内厅外,便即热闹起来。

    酒过三巡,聚义厅中几名小头目跃上高台,对练几路拳脚兵刃,以助酒兴,台下纷纷叫好,还有人取出铜钱,向台上洒去。须臾,又有几名头目,穿着滑稽,上台做戏,一人假作官兵,指手画脚一番,忽地举起大刀,将另一人高马大、绿林好汉打扮之人,拦腰斩作两段,台下众人惊叫起来,但见那绿林好汉,自腰及腿,竟然不倒,在台上不停奔逃,过得片刻,自腰中伸出脑袋双臂,原来此人是个侏儒,以布包充作上半身,整个人缩在裤中,把众人吓了一跳,此刻露出真面目,惹得满堂轰笑。云隽等人亦看得饶有兴致。

    聚义厅外,已有数十人酒力发作,吵嚷起来,被余人拉开,又围着篝火搭着臂膀跳起舞来。

    王强本在聚义厅中落座,众人均仰头看台上滑稽戏时,他便悄悄离席,走出厅去。大段早已留意于他,但此刻恰有几个小头目上来敬酒,略一耽搁,便不见王强踪影。大段一急,甫欲起身出外寻他,忽觉有人踩住自己右足,向右一望,但见右首包敬材正端着酒碗与樊豹争论。大段会意,心知不可露了行迹,便自顾自吃喝起来。

    又过片刻,云隽及樊豹等人起身,请杜老大带领,逐席劝酒。每一席上,云隽都仅浅啜一口,饶是如此,厅中数十席劝罢,已是眼花耳热。樊豹及小段这等豪饮之人,饮得数十盏,脚步亦是略显踉跄。刁郁盛、包敬材及大段均点到即止,并不多饮。杜老大平日酒量极宏,今日倒是颇为自矜。

    厅中转了个遍,杜老大又请云隽到厅外广场上与寨中弟兄同饮,云隽连连摆手,但拗不过杜老大及一众头目盛情相邀,只得出厅,在篝火旁站定,与左近兄弟草草同尽一碗,便不肯再饮。余人亦不相强,纷纷向樊豹等人敬酒,吵吵嚷嚷,人声鼎沸。

    大段觑个空,悄悄退出人群,游目四顾,恰望见王强自甬道那厢走来,一副鬼鬼祟祟模样。大段装作半酣,漫不经心地走上前去,王强满腹心事,未留神之下,正与大段撞个满怀。王强连忙伸手相扶,大段一把拽住,大着舌头道:“我到处寻你,怎的不来与我饮酒?”

    王强赔笑道:“兄台知道小弟身子有恙,不敢多饮,原宥则个。”

    大段乜斜着眼道:“你我同是习武之人,这点小小病症,何足挂齿?来来来,随我到厅里去,我用大碗,你用小杯,放怀痛饮一番。”

    王强无奈,只得口中唯唯,搀了大段来在聚义厅,随意拣个座位坐了。云隽等人又在厅外耽了一刻,方回至厅内。杜老大一眼望见王强被大段拉住同饮,便走过来扶起大段,让至原座,回头向王强一努嘴。王强会意,不觉额头鼻尖微微汗出。

    云隽等人坐定后,杜老大站起身来,朗声道:“公子偕众位兄弟,到山寨已逾三月,阖寨荣宠,那也不消说了。今夜除夕,明日即是壬申新年,壬申者,利干禄掌权,成就富贵气象,于公子乃是大吉。属下恭祝公子明年壮志得酬,纵横天下,所向披靡!”

    这番话虽奉承痕迹太著,但此际厅内已是杯盘狼藉,无人细究。杜老大说毕,便抓起桌上酒坛,欲给云隽斟酒,却一个疏神,手肘在樊豹肩上一磕,酒坛脱手打碎。杜老大急忙离座,向云隽谢罪道:“酒后失手,公子勿怪。”

    樊豹笑骂道:“杜老儿,你酒量显是不及你爷爷我远甚!”杜老大笑道:“再来比过!”斜眼见王强已急步上前,将酒坛碎片拢在一旁,骂道:“无见识的东西,速取酒来!”

    王强喏喏应了,回身来在高台下,一伸右手便将一坛酒泥封拍破,左手则悄伸入怀,摸出小纸包,拇指与食指略一使力,便扯下一角,作势双手去搬那酒坛,左掌一歪,那药粉便尽数洒入坛中。王强在那台下灯影昏暗之处,左手又被身子遮住,当真是神鬼不觉。

    王强将酒坛搬过,杜老大一把拎起,自云隽以下,各个斟了满碗。云隽道:“杜叔叔,小侄酒量不佳,今晚已是勉为其难。这碗酒饶了我罢!”

    杜老大笑道:“公子说哪里话来,这碗酒乃是为来年大计壮行,不可推却。”

    刁郁盛久未开言,此刻亦笑道:“杜兄逸兴遄飞,公子须得凑这个趣。”

    云隽端了酒碗站起,道:“既如此,小侄便借花献佛,敬杜叔叔及各位叔伯兄弟一碗。蒙诸位不弃,来日艰险之处,尚赖出力。”众人连忙起身逊谢,仰头干了此碗,抹了抹嘴巴,尽皆大笑。

    云隽坐定后,众人才重落座。包敬材坐下时,身子一歪,将杯盘碰翻在地,小段忙伸手扶住,包敬材醉眼朦胧,道:“这碗酒好烈,兄弟……醉了。”歪歪斜斜,坐不稳当。片刻之后,竟然倒伏桌上,口中流涎,似已睡去。

    樊豹推了推包敬材,道:“猴儿,怎的如此不济?”话音甫落,这边厢云隽亦是以手扶额,坐不稳当,刁郁盛搀住了,道:“属下送公子回房歇息。”但右手在桌上力撑,竟是站不起身来。

    大小段此刻也是天旋地转。大段斜倚在包敬材身上,喘着粗气,小段向后一仰,躺倒在地,残羹剩酒,沾了满身。樊豹左右望了几眼,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向厅门走去,王强欲伸手拉住,还未碰到身子,但见樊豹已原地转了两转,趴在地上,后背起伏,竟已不省人事。

    杜老大摸着虎须微笑,心下得意,但随即收敛,急令王强与另两个亲厚喽啰,将云隽等人抬入聚义厅后一处僻静房屋,便是云隽等人上山后向杜老大展示所携异宝之所在。这两个喽啰平日在杜老大房中伺候,在杜老大驯管之下,口风极严。此时叫他二人随王强将云隽等六人抬入房内,自是不敢多问。

    聚义厅上,酩酊大醉的已是十之七八,尚有清醒的,见杜老大叫人抬了云隽等人出外,也丝毫不起疑心。杜老大随即遣出王强等人,亲自下手,用重手法点了诸人大穴,叫诸人即使醒转,三四个时辰内亦动弹不得。

    杜老大不知迷仙露如何解法,便待一个半时辰后众人醒转,再来胁迫云隽。此刻转身出外,锁了房门,欲唤王强来守在门口,便走到聚义厅来,却寻不到王强踪迹,心下焦躁,忽听得厅外杀声震天,不由得大吃一惊。正是:谕变穷奇未有功,风云潜涌各争雄。痴心算尽阴阳计,不道身先堕彀中。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