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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诉心曲英侠纳高足

    却说黄仑将黄定远及丫鬟遣出,忽地伸手拉住施世隐,叹道:“愚兄这一世,自问对得住良心,挣下些许薄名,老来又结交下北国侠隐这等好朋友,虽死无憾。只是逆子不肖,恐他将来坏我清誉,做下有负道义之事。”说罢不禁泪下。

    施世隐大为讶然,道:“以小弟观之,黄世兄孝悌为先,颇有古风,吾兄何出此言?”

    黄仑道:“此子本性不坏,但懦弱胆怯,经牢狱之灾,死里逃生之后,更是畏首畏尾,无半点骨气。愚兄自知命不久长,死后尚乞老弟多多照拂于他,莫要他走上邪路。”

    施世隐劝解几句,待黄仑睡下,才回客房安歇。

    次日午后,高匠人登门拜访,手里捧着一个长匣子。但见他双目通红,满是血丝,显是通宵达旦赶工。

    高匠人打开匣子,取出一只单钩,钩尖长约四寸,尾部长二寸,连着一个钢圈。这单钩通体精钢打造,钩刃泛着蓝光,极是锋利。高匠人将钢圈套在小段右腕之上,钢圈上有数处机簧,自动弹出,贴紧肌肤,那钩子便如生在腕上一般,甚是牢固。

    小段又依高匠人所言,力贯腕根,触动机簧,那单钩倏地伸长三尺,无论长短还是重量,都极是趁手。小段大喜,不禁跃到院中,使动一路钩法,风声飒然。施世隐在旁拈须微笑,暗暗点头。

    小段耍了几招,忽地停了,问高匠人道:“请问先生,如何将这钩子收回去?”

    高匠人伸手在那钢圈上扭动两下,那单钩便缩回去,连那钩尖都缩为一根圆柄,锋利之处完全收起,不致无意中划伤。小段大赞高匠人神乎其技,不停试验各种机簧,乐不可支。众人亦都为他欢喜。

    施世隐看看天色,便向黄仑告辞,黄仑苦留不住,只得令黄定远捧出一盘银子奉上,权作盘费。施世隐推辞不得,只得受了,与黄仑洒泪而别。

    那高匠人忽地上前,握住施世隐双手,不住摇晃,大声道:“你,很好!”

    施世隐愕然不解,黄仑不由破涕为笑,向施世隐道:“老朽平素爱说你行侠仗义之事,高贤弟每回听闻,必浮大白,赞其胜于佐酒佳肴。”

    施世隐见高匠人戆直可爱,登时大兴同怀之感,敛衽重施一礼,约定日后有暇,必来相探,这才率众而出。

    四人雇了车,向东出了朝阳门,径往通县北运河驰去。八十余里路程,傍晚即到。寻个客栈打尖休息。次日一早,便去运河关口。但见大小漕船货船,挤满河面,当值官吏依例检视,岸上各色苦力脚夫忙着搬运货物,乱作一团。

    施世隐令三个小辈在岸上等候,自去寻了几个船老大询问。正值隆冬,又是春节,出行之人本少,不多时便谈拢价钱,招呼三人上船。

    永乐帝迁都BJ,设京营七十二卫卫戍京师,宣德年间又设班军,数十万将士口粮,除卫所屯军所得,大部均由江南、山东等地征发而来。但转输颇为耗时,初秋收上的粮,先须去壳晒干,随后装车运送至各地粮仓,再统一由官家雇得漕船运送。腊月二十前后漕船歇业,大年初八又起始忙碌。

    这条船便乃是自徐州运送谷物到京充作军粮。此刻舱内卸得干干净净,船老大便装些京城货物回徐州贩卖,犹有不少空处,能顺路带些行旅之人,贴补挑费,正是求之不得。

    四人上得船来,船老大见四人行装轻捷,器度不凡,不敢怠慢,让到里舱坐定,奉上茶点。一应手续繁难,又折腾许久,临近晌午,方起锚开行。

    施世隐见这船上除船老大、船伙与己方四人外,更无余人,倒也宽敞安静,信步踱出舱来,与船老大攀谈几句。那船老大甚是热情,过不多时,令船上煮得四碗大肉面端来。施世隐称谢不迭,回入舱内用饭。

    运河河道狭窄,外加凛冬时节,有些河段结冰,是以船行不速。蕙儿初到船上,颇觉新鲜,方过得半日,便大感气闷,只得逗那小猴玩,或与云隽说些笑话,聊解心焦。过不多时,竟揽着小猴睡去。云隽取出披风,轻轻搭在蕙儿身上。他倒绝无非分之想,实因施世隐于己有大恩,且与蕙儿相处这几日,无形中将蕙儿当作小妹妹,便如照拂云秀一般。况吴老太又有叮嘱,是以顺手拈来,不觉有异。

    施世隐看在眼中,暗忖道这少年平素行止谨严,似个正人君子,对女儿倒是细致体贴的紧。但人心隔肚皮,又焉知不是有求于己,刻意做来。须得想个办法,令他将来历和盘托出。但施世隐颇不善算计作伪,思来想去,并无头绪,看来只有等待机会,直截了当问他。

    到得晚间,船老大便寻个码头停泊,施世隐携三个小辈上岸透透气,四处游逛一番,用些酒饭,遂返船上安寝。次日天亮再行。似此过得数日,已将近山东临清。是时临清设漕运船闸,乃漕粮漕盐转输之地,水旱大码头,二年前敕建临清城,更引得各地富商大贾纷纷前来买田置地,繁华一时冠于山东。

    施世隐四人依例下船游览,寻个大食肆,尝了当地有名的千蒸劈晒鸡、水晶蹄髈、黄炒银鱼、春不老冬笋,佐以自酿黄米酒,再吃些葱花羊肉扁食、枣儿糕,甚是惬意。只是云隽小段二人一路心事重重,食不甘味。蕙儿不停引逗之下,云隽方稍展愁眉。

    用罢酒食,蕙儿又逛了一圈,买些枣子炸糕,方回至船上就寝。次日清晨,船老大甫欲开船,却听得岸上吵嚷,有人大声叫道:“黄河凌汛啦!”

    船老大这一惊非同小可,连忙下了锚,急匆匆到岸上找人问讯。过得片刻,哭丧着脸回至舱内。施世隐忙上前探问。

    原来今岁寒冷异常,东平一带黄河凌汛,冰坝壅塞水道,致使水位骤涨,甚是凶险。沿岸平民已纷纷向他处逃去。施世隐等所乘之船,本拟沿运河一路向南,至东平县与黄河汇流,溯游而上,到阳谷县重入运河,便可畅行至徐州,再换过船只南下扬州。而今却不得不弃舟登岸,再做计较。船老大滞留临清,不知要几时方能起行,少不得要大大破费,肉痛不已。

    施世隐给足了船费,四人在临清寻个客栈住了一晚,次日雇辆大车,却向东去,取道济南,折而向南,直至兖州府,再乘舟顺运河南下。这一来少说要耽搁四五百里路程,却已是最快路径。到此地步,云隽无计可施,只得听凭施世隐拿主意。

    自临清到济南府,不过一日光景。傍晚间入得城去,路上颠簸,四人皆觉倦了,便在客栈中草草用罢酒饭歇息。次日起身欲早早出城,不想铅云低垂,顷刻下起雪来,遍寻不到愿意出城的大车,没奈何,在客栈闲了半日。这雪向晚方止,城门已闭,四人索性信步游逛,来至大明湖畔寻处酒家,上到二楼暖阁,赏雪吃酒。

    席间无非说些闲话,施世隐有意考问云隽学识,云隽倒是博闻强记,吐属文雅,施世隐点头微笑,对此子的喜爱又多了几分。约莫将至定更天,四人会了钞,起身下楼。云隽走在最末,恰有几人从楼下上来。云隽侧身让行,那几人中却有一位,停了脚步,不住打量云隽。云隽亦依稀觉得此人面貌有些熟悉,却想不起哪里见过。蕙儿呼唤催促,云隽便匆匆离去。

    施世隐截了辆骡车,载众人返回客栈。那骡车并无车篷,仅有光秃秃的木板。四人坐定,车把式一挥鞭子,骡子便往前行,蕙儿一时不备,险些摔到云隽身上,咭咭咯咯笑个不停。

    小段坐在施世隐身侧,低声道:“施大侠,车后似有人尾随。”

    云隽闻言一惊,欲待转头去看,却觉有人以鞋履轻触自己足跟,登时了然,便装作若无其事。

    提醒云隽者正是施世隐。以他修为,早已察觉有八九人盯梢尾随。骡车行走不快,那五人假作行人模样,不疾不徐跟在车后,或腰间鼓起,或手笼袖中,显是各携兵刃。施世隐暗笑,这几人若是打劫的强人,偏偏盯上他,也算倒霉到家了。

    四人相视而嘻,皆未放在心上。骡车转过一个弯,走上一条僻静小径,距客栈已不过里许地。施世隐拍拍车把式肩头,低声令他停车,四人跃下车来,施世隐摸出碎银递给车把式,令他速速离去,不得回头。车把式连声答应,鞭子扬起,赶着骡子飞也似走了。

    蕙儿低声笑道:“爹爹,女儿正手痒,这几个小贼便由我料理罢。”

    施世隐微笑斥道:“休得胡闹。”

    说话间,那八九人已到切近,为首之人一声唿哨,众人紧赶两步,与施世隐四人对面而立,却不亮兵刃,盯住了云隽。

    那为首的正是方才云隽在酒家撞见之人,身着皮袄,脚蹬箭靴,满脸横肉,一副乱蓬蓬的络腮胡子,手中一柄长剑,插在犀皮鞘中。但见此人拱手为礼道:“四位爷请了,兄弟来得唐突,惊扰莫怪。”

    施世隐不禁大是意外,看来这些人并非寻常匪类,斜眼望见蕙儿已欲解下腰间红绫,与来人放对,连忙伸手阻住,抱拳还礼道:“好说,这位英雄所为何来?”

    那人道:“欲请这位公子……”说着右手一展,指向云隽,续道:“……借一步说话,有要事相询。”

    施世隐与蕙儿大奇,心道莫非云隽与此人相识?

    云隽亦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上前道:“在下与这位英雄素昧平生,不知有何见教?”

    那人又上下打量云隽一番,忽地伸手,撕下面上络腮胡子,原来竟是乔装改扮过的。

    云隽尚未开言,小段喜道:“原来是李兄,怎的在此相逢!”抢上前来,拉住了手,连连摇晃。

    云隽又回想片刻,方恍然道:“李兄,恕小弟眼拙,此刻方认出你来!”

    那人皮笑肉不笑地回了句:“公子别来无恙。”

    施世隐讶然道:“原来这位英雄是二位旧识。险些起了误会。”

    那人又向施世隐拱了拱手,对云隽道:“公子,借一步说话。”

    云隽略显尴尬,望了一眼施世隐,施世隐笑道:“无妨,在下父女先回客栈相候。”说罢拉着蕙儿向前便行。

    云隽问道:“李兄,你怎生到得济南府?”

    那人干咳一声,道:“此前公子在刺桐下船,兄弟有幸迎迓。后接杜寨主飞鸽传书,令兄弟到山东河南一带,暗中查看漕粮转输情形,以备起事。”

    原来此人姓李名华,乃是杜老大昔年在关内时结纳的义士,杜老大出关占了青阳岭,李华便留在关内接应通传,为人精细,颇得倚重,有甚棘手隐秘之事,杜老大常派他出马。云隽等人自锡兰到得刺桐,便是他率人迎接,安排车马相送,当时为避人耳目,由二段出面与他酬答,是以他一去了乔装,小段便认出他来。云隽却只见过他一面,故印象不甚深刻。李华说罢,云段二人方知他为何在济南现身。

    寒暄已毕,李华便自怀中摸出一张纸条来,递与云隽,道:“公子,此乃昨日山寨来书,兄弟大惑不解,正欲往关外一查究竟,不料今日恰好撞见。敢问山寨出了何事?”

    云隽接过纸条一阅,见上书语句半通不通,写道杜老大背主求荣,云隽不知所踪,刁郁盛等被擒去生死未卜,云云。云隽不禁叹了口气,道:“李兄,来书所言俱实,杜寨主欲以迷药迷到我等,献与鞑子,被我等撞破,孰料鞑子趁夜偷袭,两位好朋友力战殒命,杜寨主及自锡兰来的几位,尽皆被擒。兄弟与这位段兄死里逃生,得适才那位大侠相救,正欲折返锡兰,设计救出各位义士。却不知山寨目下是何情形,谁人传书到此?”

    云隽料想不到,樊豹竟然未死,那纸条却是樊豹令山寨中人写就,胡乱捉只信鸽传来。平素里向锡兰通传消息,皆是自五台山接力。这只信鸽所识路途,却是至保定府。山寨传书所用竹筒,将书信装入,以火漆封好,绑缚在信鸽脚上。竹筒颜色各异,用以辨别目的地。发往锡兰的,便用褐色竹筒。樊豹哪知其中关节,随手拿了一只黄色竹筒,目的地却是济南府。保定府联络之人接了书信,不敢擅自开封,连忙又撒出信鸽,恰落在李华手中。当真无巧不巧,李华见来书并未以暗语写就,字迹歪歪斜斜,说的又是这等惊天变故,正在惊疑不定,今日约了几名相熟弟兄饮酒,商议此事,恰就撞见云隽与小段,于是便蹑踪而来。

    李华哼了一声,道:“山寨飞鸽传书路数,只有杜寨主及几位心腹弟兄知晓。兄弟不才,倒也忝列其中。看来书情形,山寨定然出了大事,兄弟猜想,当是山寨弟兄被人胁迫,向各地联络处发出书信,污蔑杜寨主,瓦解军心。杜寨主待兄弟们恩重如山,若说他叛主投敌,兄弟是第一个不信。说不得,只好请公子随兄弟回转山寨,与寨主当面对质。”说罢手一摆,众人呛啷啷擎出兵刃,竟将云段二人围在垓心。

    这一下骤出不意,云段二人都吃了一惊。小段愤然道:“李兄,你是猪油蒙了心么?杜老大此刻身在鞑子大营,如何对质?公子好容易得脱困厄,你竟要公子再赴险地,是何道理?以下犯上,却是不能容你!”力贯右腕,单钩倏地伸出,在身前一横,护住云隽。

    李华刷地一声,拔剑出鞘,厉声道:“我等弟兄,只知寨主目下生死未卜,心急如焚,焉知不是被你等陷害,还在此信口雌黄,先照我手中剑罢!”剑锋划个半圆,疾刺小段腰间。

    余人见李华出手,便一哄而上。云隽拔出短剑,奋力御敌。若是单打独斗,李华虽非小段敌手,也抵得十余招。但带来这八九人,武功俱都不弱,两人苦斗之下,仅能自保,不禁大悔,不该轻信李华,让施世隐避嫌离去。

    两人且战且退,被逼至一处矮墙之下,再无退路。便在此时,但见蓝衫闪动,一人加入战团,身形快如鬼魅,手中一条红绫飞出,卷住四五人兵刃,向外一甩,呛啷啷声响,便将那几柄刀剑短枪绰在手中,正是施世隐到了。

    李华等人大惊,托地跳出圈子。施世隐微微一笑,道:“几位都是成名的英雄,竟然以众凌寡,欺侮两个后生,岂不惹江湖同道耻笑!”说罢,那矮墙上又跃下一人,却是蕙儿。施世隐便是以蕙儿腰间红绫,一出手便缴了几人兵刃,此时又将红绫交还蕙儿。

    李华见施世隐身手,知非其敌,硬着头皮道:“此乃家务事,不足为外人道也。奉劝足下休要多管闲事。”

    施世隐将缴来的兵刃向地上一抛,正色道:“天下之事,天下人管得。在下既与两位少侠同行,又怎可袖手不理。”

    李华料想讨不了好去,便使个眼色,那几个空手的,畏畏缩缩,上前拾了兵刃,连忙退回。李华拱手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便欲离去。

    小段急道:“施大侠,不可放走了他!”

    李华等闻言转身,向小段怒目而视。施世隐亦愕然,心道既已解围,小段怎还不肯罢休。

    小段向云隽道:“公子,适才这人言道,知晓飞鸽传书之法。你我如今闭目塞听,无头苍蝇般乱闯,终非善策。不如着落在他身上,发消息至锡兰。”

    一语惊醒梦中人,云隽即向李华拱手道:“李兄,这其间误会,一时难以辩白。为今之计,一则请兄台寄书与山寨,详询其故,二则请告知与锡兰联络之法,兄弟好向陈先生请教对策。”

    李华哼了一声,道:“山寨之事,我自会查实,不劳费心。飞鸽传书路道,却是山寨机密,恕无奉告,就此别过!”急欲脱身,抬步便行。

    小段一个起落,拦在李华身前,喝道:“休走!”

    李华大怒,挥剑便砍,又与小段斗在一处。

    施世隐身形一晃,便挡在二人之间,李华正一剑刺出,小段侧身欲避,单钩划向李华左肩,眼见两件兵刃都向施世隐身手招呼。小段连忙缩手,李华则剑招不停,刺向施世隐前胸。

    施世隐左手倏出,在李华肘下一托,李华但觉一股大力,长剑不由自主飞上天去,踉跄退开。施世隐右手袍袖拂处,小段亦被迫得退出一步。

    施世隐悠然道:“两位慢来,且听在下一言。”说毕伸出左手二指,那长剑恰于此时跌落,施世隐两指一夹,便将剑尖夹在手中,长剑坠势立止。这一下若是差了毫厘,手指便要被削断。众人吓了一跳,舌桥不下。

    施世隐将剑横过,双手捧与李华,道:“尊驾与两位少侠之间有何纠葛,在下本不该过问,只是受人所托,要护佑他两人平安,须得忠人之事。在下不揣冒昧,愿居间作个保人,请云公子写就家书,由尊驾亲手放出信鸽去,彼此见证,更无疑虑,不知意下何如?”

    云隽当即答允,众人眼望李华。李华踟蹰片刻,拱手向施世隐问道:“未请教阁下的万儿?”

    施世隐微笑道:“有劳动问,在下施世隐。”

    一语既出,李华等人耸然心惊,纷纷道:“原来‘北国侠隐’在此,当真有眼不识泰山。”蕙儿在旁听得众人为父亲威名慑服,不禁笑逐颜开。

    施世隐谦逊一番。李华见施世隐依足了江湖规矩,甚是照顾己方面子,只得就坡下驴,便道:“既是施大侠发话,兄弟无有不从。只是往锡兰传书,向来是自五台山中转,济南府这里却是无法。”

    施世隐笑道:“那好极了,在下亦要往五台山去,便请李兄弟约定时日地方,在下与两位少侠来寻你相见。”

    李华料想推脱不得,何况以施世隐江湖地位,要寻自己并非难事,便道:“在下处理毕此间俗务,亦要往大同府去。既如此,便于十日之后,五台山脚下宝相寺中相见罢!”

    施世隐慨然道:“李兄弟快人快语,在下便交了你这个朋友!”说罢伸出手掌,停在半空,李华亦伸掌相击,这便算当着众人之面立下约来。江湖中人往往将相约之事看得极重,若不守然诺,教人小觑,声名大是有亏。

    李华等人辞去,云隽与小段向施世隐道:“幸亏施大侠并未远离,否则我二人必被擒去。”

    原来施世隐父女二人走出不远,便听得李华与小段高声吵嚷起来,放心不下,于是重又折回。

    云隽尚未开言,一旁蕙儿怒嗔道:“大丈夫光明磊落,事无不可对人言,你们却一直神秘兮兮,藏头缩尾,又说是福建人氏,又说什么锡兰,哪里又冒出什么寨主来,究竟在弄什么玄虚?”施世隐连声喝止,蕙儿却如连珠炮般,一口气说了出来,言语间显是对云隽颇为不满。

    云隽大窘,一躬到地,道:“施大侠,你对我二人有活命之恩,安敢有意隐瞒?实因事关重大,处处凶险,怎可令施大侠无故趟这浑水?”

    蕙儿气鼓鼓的,还想再说,施世隐却知女儿脾气,不过是气云隽未曾对己吐露实情,并无他意,于是伸手牵住蕙儿,对云隽笑道:“此处非说话之所,且随我来。”

    此时夜漏疏寒,路上希见人影。云段四人行得片刻,见有一处小小食肆,尚在开门营生,施世隐自去买了两壶酒,一只烧鸡,两只猪耳,另有几样下酒小菜,包成一包,又带众人向前行去。走出十余丈,见有一间残破祠堂,径自入内。

    那祠堂当是废置不久,也不甚肮脏,尚余些几凳之类,无人捡拾。施世隐寻到两张草席,铺在地上,又将那些几凳拆来当柴,生起火来。于这雪夜破屋中,围坐火旁,饮酒畅谈,倒是别有一番趣味。

    施世隐递给云隽一壶酒,自饮另一壶,似是兴致颇高。蕙儿嚷着要喝,从父亲手中夺过酒壶,仰脖子饮了一大口,这寻常劣酒甚是辛辣,呛得蕙儿涕泪齐流,只得自去吃菜。施世隐绝口不提适才之事,云隽小段心下惴惴,抿了两口酒,亦不敢多言。

    施世隐喝了半壶酒,起身踱步,朗声吟道:“天降乱离兮,孰知其由?奸臣得计兮,谋国用犹。忠臣发愤兮,血泪交流。以此殉君兮,抑又何求!呜呼哀哉,庶不我尤!”声音雄浑铿锵,直震得檩上灰尘簌簌而落。

    小段瞠目不知所云,云隽却知施世隐所吟乃是方孝孺《绝命词》,是方孝孺被杀之前,在监牢壁上以指血所书,后被牢子钞录传出。此词殊无含蓄,用字亦不考究,却是斑驳泣血,读来令人悲恸喟叹。读书人虽则不敢公然宣读,却私下竞相传诵,流传极广。云隽幼时,陈先生亦曾教他背过。但靖难之事已过数十载,读书人中知晓方孝孺事迹者,三停中不到一停。贩夫走卒之辈更是闻所未闻。即令饱学宿儒,敬重方孝孺为人,对其被诛十族之境遇也早已淡漠。施世隐酒后亢声吟出,胸中不平之意昭然,云隽不禁略觉奇怪。

    施世隐踱到蕙儿身后,冷不丁轻点女儿颈侧昏睡穴,蕙儿便立时沉沉睡去。施世隐以手轻轻揽住蕙儿头颈,将她放在席子之上,满脸怜爱之色。

    云段二人大是讶然,却听施世隐问道:“云公子,你可知适才我所吟之词,为何人所作?”

    云隽恭敬答道:“施大侠所吟者,乃大忠臣方孝孺所作《绝命词》。小子幼时亦曾随师背诵。”

    施世隐点头道:“你可知那方孝孺是何人?”

    云隽答道:“方公天下书生之首,文臣楷模,小子虽僻处绝域,才疏学浅,也是早有所闻。”虽则适才与小段对答时提及传书至锡兰,施世隐已听在耳中,但数月以来谨慎惯了,仍不直言。

    施世隐叹道:“你可知我是何人?”

    云隽一怔,答道:“施大侠乃是名满天下的‘北国侠隐’啊!”

    施世隐苦笑道:“你可知我家世出身,祖上何人?”

    云隽大惑,无言可对。施世隐站起身来,透过窗棂,眼望天际一轮明月,缓缓道:“我本不姓施,实是姓方,那方孝孺,便是先祖父。”

    一语既出,云段二人不禁大惊,连忙站起,垂手肃立。云隽惶然道:“施……大侠,此乃万分绝密之事,小子不敢与闻。”

    施世隐摆手令二人坐下,自己亦坐在火旁,道:“在下有缘结识二位,虽则时日尚浅,也算一见如故,一路相伴下来,知你二人仁孝忠正,刚毅廉直,在江湖后辈中,实是难得。但你等或觉我行事乖僻,不似名门正派,我今日便吐露渊源,以释二位之疑。”

    小段插口道:“施大侠说哪里话来?你惩恶锄奸,匡扶正义,江湖上提起,哪个不挑大指?那些所谓名门正派,个个广收羽翼,霸占一方,彼此勾结,沆瀣一气。世上多有不平之事,却不见他出来管上一管,真如缩头乌龟一般,这等作为,如何与你相提并论?”

    小段心直口快,一番言语将武林大派骂了个遍。施世隐微微一笑,随即正色道:“吾祖方公,昔年因不肯奉伪诏,被那篡逆屠灭十族,这你等是知道的。”

    云隽点头道:“方公慷慨就义,听闻数千人连坐罹难,施大侠不曾遭此劫数,真是苍天见怜。”

    施世隐叹道:“那时我尚未出世,先严在家中排行最末,其时年方十四,恰巧在浙东故里省亲,未在南京。听闻噩耗,随即逃亡山野,隐姓埋名,将方姓改作‘施字’,拆开即‘方人也’,意示不忘根本。”

    施世隐这几句话说来平淡,其中不知包含了几多艰辛困苦,旁人不能尽解,云隽却是感同身受,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怔怔落下泪来。

    方孝孺子侄门生被诛后,朝廷下令搜捕其漏网幼子。施世隐之父乃是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遁入乡野,改姓换名,也是命不该绝,竟被他躲了数年。后开间私塾教书,聊以糊口。娶妻后诞下一子,取名世隐,实因自知报仇无望,但盼此子愚鲁粗笨,长大后便做个村夫莽汉,隐居乡间,耕种度日,了此一生。虽则家学渊深,却不肯教子读书。哪知此子聪敏异常,两岁时父亲抱去私塾,十来岁的孩子摇头晃脑背书,他听得几次,便能成诵,其父暗暗称奇。长至五六岁时,见父亲读书写字,便闹着要学,果然七窍玲珑,一点即透,八岁属文,十岁能诗,乡间一时传为美谈,都劝施父将此子送入县学,将来必得金榜题名。施父却说甚么也不肯,施世隐亦是不解。

    到得施世隐十五岁时,乡间忽起瘟疫,母亲病逝,施父携子逃难,来在杭州府钱塘县。所幸工书擅画,杭州又是风雅所在,卖字为生,不致冻饿而死。后来因书法闻名,竟被徵召入钱塘县衙,做了一名小小的书记员。

    施父自昔年远遁避祸时起,便随身携了先父方孝孺一本奏章集引及一本诗文萃选,视作珍宝,逃难时亦不肯丢弃。是时永乐在位,天下间方孝孺父子及门生文章著作,皆为禁书。施父将这两本书纳于铁盒中,藏在床下,绝不敢示人。

    施父半生坎坷,此际好容易过得几天安稳日子,却不想钞书时失手打翻烛台,烧毁经馆,父子二人被下在狱中,先是定了失职之罪,拟发配充军。不料县府抄家时,发现私藏禁书,这一来可不易善罢。那县官将施父严刑拷打,令他吐露禁书来历。施父经受不住,想起先父铁骨铮铮,昂然赴死,自己怎肯做那辱没家门之事,便慨然自承乃方孝孺之子,痛陈燕王阴谋篡位。消息一出,轰动钱塘。民间皆传言方孝孺十族皆绝,哪知尚有后人,方孝孺之子抱定求死之心,大有父风,只是可怜那孺子亦要做了刀下亡魂,方家毕竟香烟断绝,无不叹息落泪。

    钱塘县不敢擅专,将二人以囚车解往杭州府审决。囚车行至中途,忽遇侠客,轻易便杀散解差,打开囚车救出父子二人。那侠客言道,因敬重方孝孺,愿倾尽全力,护卫其后人周全,便带二人一路向北方来。

    施父体格本弱,在牢中受了拷打惊吓,如今虽脱囚笼,却已是油尽灯枯,这一日在野店中,自觉命在旦夕,便将那侠客请来,自陈身世,恳请其照拂施世隐。那侠客慨然应允,说道施世隐天资极高,人品又佳,愿收施世隐为徒,教他一身震古烁今的功夫,艺成之后闯荡江湖,从此再无被官吏陷害之虞。施父大是欣慰,去了牵挂,是夜便溘然长逝。

    施世隐眼泪哭干,听从那侠客之言,将亡父遗体烧化,取了骨灰带在身边,随那侠客来在终南山中,拜师入门,勤修苦练。其师先已收得一名徒弟,便是南宫错,比施世隐年长十岁有余。施世隐上山不到三年,南宫错便已下山去,从此师兄弟二人见面极少。

    忽忽十余年已逝,施世隐二十七岁时,师尊言道他武艺已成,即日便可下山,恰逢“慈悲刀”黄仑被王振陷害,令他联络几名义士,设法营救。施世隐下山之后第一役,便劫了诏狱,端的声名鹊起,随后便在大江南北行侠仗义。施世隐恪守门规,立身谨严,在江湖上行走十数年,与他相交者无不衷心拜服。

    师尊不久后即仙逝,施世隐浪荡江湖,后在五台山定居,娶得一位江南女子为妻。身世之事,一向秘而不宣,连妻女皆一无所知,但家门深仇无时或忘。然则朱棣在施世隐十几岁时便已驾崩,莫说以一己之力向皇家寻仇绝无可能,即令能潜入深宫,刺死其后辈儿孙,徒劳无益,况仁宣之治十余年间,天下太平,黎民乐业,施世隐以侠义道自居,焉肯做那乱世之徒,是以发下愿心,只盼将乃祖一生所著,尽数搜罗,讽谕天下,民意所向,或能迫得朝廷下诏,为这位尽忠死节的仁臣昭雪沉冤,亦未可知。孰料朱瞻基宾天后,继任昏庸,土木堡风云突变,宫闱内暗箭明枪,京城内外人心惶惶,施世隐胸中志愿,怕是只能留待后来了。

    施世隐师门禁令森严,尤其择徒之际,极是谨细慎重,即令是亲生子女,若不符合入门条件,亦不得传授本派武功。蕙儿年幼时母亲病逝,施世隐怕女儿受屈,绝不再娶,难得一位江湖豪侠,竟甘愿父兼母职,一手将女儿养大。蕙儿生性好动,六七岁时见施世隐练功,便缠着要学。施世隐本不愿女儿习武,更不想她继承师门衣钵,理会那无尽的江湖风波。况且本门武功最高深者,女子限于体质,不宜修习。但拗不过女儿撒娇哀求,好在施世隐行走江湖日久,涉猎极广,各家功夫都通晓一些,拣了几样传与蕙儿,居然也有小成。但施世隐心下惟愿女孩家这一世无忧无虑,莫要将家门师承重担揽上身,日后找个婆家,安心度日便好。适才点了女儿昏睡穴,也是不欲她知晓内情。想来世间父母,其心无二,施世隐此番心思,便与乃父替他取这名字一般用意。

    当日施世隐言道要赴湖广一遭,蕙儿后来不经意间向云隽提及,是要去寻访一位宋真人,打探一封书信下落。蕙儿对父亲所做之事不甚了然,是以说得含糊不清。云隽此刻方知其中缘由,但见施世隐连女儿都不使知晓,对己却毫不藏私,心下感激之余,亦觉不安,不知该做些甚么,当做给这位大侠的回报。

    施世隐又道,方才听闻小段所言,欲传书至锡兰,定下行止。比起一路奔波至福建,再乘船出海到得锡兰,自然快了许多。既然如此,不妨四人折而向西,回转五台山去。一来助云隽寄出家书,二来施世隐早年间收养一义女,因不识武艺,未曾携来,与一老仆妇在家中守候。分别日久,甚是挂念,欲要回去一探。至于赴湖广之事,本来不急,待得天气转暖,再自去便了。云段二人自是感激无地。

    施世隐说完之后,双目炯炯,望定了云隽,道:“云公子,实不相瞒,我自与你相识,便觉你来历不凡。数日相处,见你品格端方,习武根骨上佳,本有意收你为徒,了却毕生心事。”

    说到这里,云隽怔在当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小段则大喜若狂,一个筋斗跳将起来。

    云隽立起,颤声道:“施大侠,得列门墙,本是小子做梦都不敢想之事。蒙你错爱,幸何如之!”说罢便欲跪倒行叩拜大礼。

    施世隐伸手一拦,道:“慢来慢来!”云隽愕然立定。

    施世隐道:“本门第一条门规,便是择徒必要详加查究,须得身家清白,绝无瑕垢。杀人越货者不收,打家劫舍者不收,贪赃枉法者不收,好色邪淫者不收,离经叛道者不收,僧道尼姑者不收。”顿了一顿,又道:“乱臣贼子、割据称霸者,亦是不收。”

    云隽心中突地一跳,心下恍然,施世隐目光如炬,对自己之事早已猜到几分,只是要等自己开口。

    施世隐缓缓道:“你须将来历身世,原原本本分说与我,不可瞒哄。即令你我终无师徒缘分,我也自会守口如瓶。我在江湖上总算略有薄名,又以自家之事相告,想来你应放心得下罢!”其实施世隐一则确有收徒之意,二则亦是为蕙儿终身所虑,因此先讲出自身秘密,以示坦诚。云隽绝非两面三刀之辈,倒不虞他出首自己。只是他若出身官宦人家,有甚违背侠义道之处,则实有许多不便,是以要他自己分剖明白。

    云隽对施世隐倾心仰慕,听闻施世隐适才一番言语,油然而生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感,于是乎再无疑虑,正襟危坐,道出一个惊天秘密来。正是:归途漫漫且徐行,不道明湖仗剑盟。浊酒弹铗歌壮志,荒庐对月话平生。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