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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寄家书贰臣终失节

    施世隐叹息道:“昔日本门声名鹊起,前来拜师学艺者络绎不绝,彼时掌门人亟欲将我派壮大,收徒之际几乎来者不拒,是以弟子门徒良莠不齐,固有常遇春这等英雄豪杰,亦出了些为非作歹之辈,是以在江湖上毁誉参半,但后来大都与常遇春一般,投军从戎。直至一名孽徒犯下天人共愤之事,后代掌门才痛下决心,肃清徒众。”

    云隽问:“师父,敢问此人犯下何等罪行?”

    施世隐注目云隽,道:“说起来,与你祖上有关,乃洪武爷未登大宝时事。”

    原来元末势力最大的义军乃是韩山童、刘福通的红巾军,韩山童被朝廷捕杀后,刘福通立韩山童之子韩林儿为“小明王”,国称大宋,号令天下义军。朱元璋最初投入郭子兴军中,累迁副帅,亦奉韩林儿为主。后韩林儿被降元的张士诚在安丰一役击溃,刘福通战死,韩林儿投奔朱元璋。此时朱元璋已大权独揽,韩林儿虽说只是傀儡,毕竟号称天子,若不除掉,朱元璋欲要登基,终究名不正言不顺。于是遣廖永忠送韩林儿返回应天,暗中授意廖永忠,舟至瓜步时,凿沉坐船,将韩林儿淹死江中。

    照理说,廖永忠不过奉命行事,主谋者乃是朱元璋。但廖永忠弑主之余,竟得意洋洋,以此为荣,激起红巾军将士义愤,朱元璋只得假意斥责廖永忠,以息众怒。

    施世隐道:“这廖永忠,与常遇春乃是同门师兄弟,比常遇春还年长几岁,常遇春被逐出师门,他倒是学艺八载,奉师命下山,与常遇春同年投入太祖爷军中。却不想这厮是个人面兽心之徒,做下这等事,还怙恶不悛,大是有损门派令名。掌门人得知后,在江湖上遍撒英雄帖,宣称将廖永忠开革,廖永忠羞愤之下,竟将治下红巾军中同门尽皆逮捕斩首,掌门人亦愧悔而终[4]。”

    云隽啊的一声,怒道:“这廖永忠如此可恶!”

    施世隐续道:“此人武功不弱,又精明机警,本派多位高手欲行刺他报师门之仇,皆未成功。最后坐法赐死,也算该有此报。只是经此一劫,本派元气大伤,接任掌门痛定思痛,立下禁令,其后择徒之际,须得严加查考,仅取人品根骨俱佳者,宁缺毋滥。每代弟子不得多于三人。似傅经天师叔,一生未得机缘收徒。吾师则收了我师兄弟二人。一旦入得我门,为师者不可藏私,须得倾囊以授。学有所成,行走江湖之时,不得泄露师门之名。因此,本门武功薪火相传,门人行事却愈加隐秘。连吴鹤童师兄,只是机缘巧合,得傅师叔指点武功,却未得列门墙,亦不能与闻门中之事。”

    云隽这才明白,为何“铁笔书生”傅经天、本师施世隐等人武功高绝,名震江湖,却极少有人知其师承。施世隐虽尊吴老太为师嫂,却不肯有违戒律,诸般隐晦。又想起朱元璋杀害韩林儿之举,隐隐觉得,以太祖皇帝这等豪杰,争权夺势之际,也少不得这等奸诈毒辣,实是与自己天性大大有违,不由得一阵迷茫。若能似施世隐一般,行侠江湖,何等洒脱快活。只恨托生在这失国帝子之家,一出世肩上便负了重担。

    施世隐又道:“本派武学,入门时全赖勤修苦练,待内力小成,修习上等武功,则靠天资悟性。若你在我门下几年,未得传授上等武学,也是缘法使然,莫要心存芥蒂。”云隽答道:“徒儿理会得,且看我是否有此造化。”

    施世隐微笑道:“以为师所见,你是个练武的好苗子,想来日后成就,当在我之上。”

    云隽惶恐道:“师父武功独步武林。能学成师父三成武功,弟子便心满意足了。”

    施世隐叹道:“武学之道,焉有尽处?天外有天,人上有人。比为师武功为高者,不知凡几。”

    云隽唯唯诺诺,心下却不以为然,只道施世隐乃是自谦之词。他虽见识过高飞武功,但高飞究是眇了一目,瘸了双腿,内力再强,相较之下,施世隐当日一举手便杀散瓦剌精兵,更令人目眩神驰。其他人的武功,与施世隐相去不可以道里计。是以坚信施世隐武功便是天下第一。

    施世隐察言观色,知此子对己崇拜之甚,微微一笑,道:“你莫不信,单说我师兄南宫错,武功便远胜于我。”

    一言提醒了云隽,便问道:“南宫师伯仙乡何处?弟子理当前去拜会,顺便看望吴婆婆。”施世隐道:“我师兄行踪飘忽,四海为家。近日或在河间府白石山。只是我二人来往甚少,你去拜会他,颇有不美。日后有暇,再去探吴师嫂罢!”

    云隽奇道:“南宫师伯与师父,莫不是有甚嫌隙?”

    施世隐笑道:“你倒爱管闲事得紧!”

    云隽忙谢道:“师父恕罪,弟子多口。”

    施世隐摆手道:“无妨。本门中人,个个爱管江湖闲事,与你颇类。”

    云隽笑了起来。施世隐道:“为师与你师伯年纪差了十余岁,我拜师之后,一起在师门习艺二载,颇得南宫师兄照拂。但师兄与我性情截然不同,他为人跳脱不羁,我却中规中矩,不敢越雷池一步。后来师父令他闯荡江湖,自此音讯杳然。待我艺成下山,忽有一日他来寻我,考较我功夫,他虽内功深湛,但招式甚奇,已非师父所授武功。我输了一招,因恐他误入歧途,便出言相劝,不料他却说我食古不化,难成大器,令我好生用功。隔了三年多,他又再来与我交手,此次更是奇招迭出,我谨以师门武功周旋,多撑了一炷香功夫,败下阵来。他又嘱我须得勤加练功。又隔三年,他再来见我,此次堪堪打成平手。他跳出圈子,点头道:‘天下武学,殊途同归,你能有这等成就,实属不易。’说罢便施展轻功离去。从此我二人再未谋面。”说罢,长叹一声,一阵怅惘。

    云隽道:“南宫师伯真乃奇人也,然则同门师兄弟,为何不肯与师父修好?”

    施世隐摇头道:“我亦不明就里。后来忆起,当年他下山之际,吾师不知与他说了何等言语,他便饮得酩酊大醉,三日未醒,醒后便飘然而去。猜想或与他身世有关。但自此他性情大变,极少抛头露面。近些年为师行走江湖,听闻许多侠义之举,行事者深藏身名,不留行迹。多方印证,料来是南宫师兄所为。”

    云隽道:“高人隐士,非同凡响。”

    施世隐叹道:“昔年我见南宫师兄武功路数奇僻,担心他走上邪路,看来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毕竟不曾忘本,做下有辱师门事来。”

    师徒二人谈谈说说,不觉天色将晚,茵儿前来叩门,请两人入席用膳。

    施世隐等来到厅上,小段、蕙儿已在等候,刘妈端上菜肴。云隽望去,见席间不过是鸡鸭青菜之属,装摆得却极是讲究,远远便觉香气扑鼻,不由得肚子咕噜噜响了起来。

    施世隐对云段笑道:“二位今日有口福了,得能尝到茵儿手艺。”

    原来这些菜肴竟是茵儿所做,并非出自刘妈,倒是大出云隽意外。茵儿笑道:“爹爹真会自夸。乡野之间,粗茶淡饭,教二位兄长见笑了。”

    施世隐道:“好便是好,当仁不让。”说着举著开餐。

    茵儿手艺果然非同凡响,云隽尝了一块鸡肉,连连赞叹。茵儿抿着嘴,稍显忸怩。

    席间施世隐说起二女,原来蕙儿自幼好动,早早便缠着施世隐学功夫,茵儿则喜静,加之冰雪聪明,随刘妈学得厨艺女红,便自行钻研改良,居然都臻妙境,又随施世隐读书习字,亦颇有所得。双姝相较,蕙儿便如海棠,吐蕊芬芳,明艳欢动,茵儿恰似腊梅,暗香浮动,温婉娴雅。造化之工,一至于斯。

    次日,云隽便起始随施世隐练功。蕙儿不依,也吵着要学,但施世隐恪守门规,坚执不允蕙儿在一旁观看偷师。蕙儿嘟着嘴,只索罢了,好在她性情活泼,过不多时便自去与茵儿闲话,这茬便忘在脑后。

    云隽随刁郁盛习武,略窥昆仑内功门径,施世隐一试之下,觉此子根基扎得颇牢,便将天地玄元门内功精要传授,云隽习了半日,便觉膻中常虚,丹田充盈,四肢无不通泰。施世隐又传下一套“乾坤掌法”,云隽练了两次,已甚熟练,出掌时不自觉地使出内力,衣衫猎猎作响。施世隐忖道,云隽根骨极佳,如今所欠者,一则火候,二则尚不能将内力外功运用纯熟。得己施教,照此以往,不出三载,江湖上小一辈中,当能算得翘楚,不由得拈须微笑,欣慰不已。

    施世隐成名二十余载,杂学甚多,搜罗了几种单钩功夫,彼此推演,化为一套钩法,传授小段。小段所练全是外门功夫,这套钩法亦走刚猛路子,颇合脾胃。施世隐又教他习练金钟罩法门,练成之后,拳脚打在身上浑不在意,寻常刀剑也难斫伤。小段喜得抓耳挠腮,醉心不已。虽说小段无缘拜师施世隐,得窥天地玄元门上等武学,但施世隐量才施教,已令他受益匪浅。

    如此般过得两日,施世隐唤了云段二人赴李华之约。蕙儿闹着要去,施世隐道:“你平素最憎厌庙宇尼庵,身在其中,欲高声讲话都不可得。这宝相寺又无甚出奇,你去则甚?”蕙儿一听,便退缩道:“那倒不如与茵妹妹带小猴到山上耍子。”

    施世隐皱眉道:“整日只知游手好闲,今日随茵儿将《陋室铭》背熟,待为父回来考较。”

    蕙儿吐了吐舌,一溜烟逃了出去。施世隐苦笑无奈。茵儿笑道:“爹爹休恼,茵儿自去与蕙姐背书。”

    施世隐偕云段走下山来,行了约莫两炷香光景,来在五台县郊,折而向西,又行出数里,远远望见挂月峰高拔群山,定光佛舍利塔矗立峰顶,直插云霄。那宝相寺在挂月峰下一处热闹所在,四周寺庙大大小小少说有二十余座,且青庙黄庙共处一山。黄庙乃藏传佛教僧人所居,即是俗称喇嘛教。宗喀巴大师创立密宗近百年,已在中土流传甚广。

    宝相寺属青庙,算得中等规模,寺中僧众约摸六七十人。此地距离大同虽不甚远,但刀兵未及,香客仍是络绎不绝。三人径来在大殿,左右逡巡一番,不见李华踪迹。

    施世隐见一旁桌上设了功德簿,有位僧人双手合十坐在桌后,便上前布施了五两银子,那僧人起身道谢,请施世隐签上大名。施世隐随手写了个“施”字,却听身后有人口宣佛号道:“弥陀佛!施主功德无量,请后院奉茶。”

    施世隐转头望去,见是一位老僧,身形魁伟,比施世隐足足高了半个头。白须垂胸,双目如电,将施世隐打量一番。施世隐欠身道:“叨扰大师。”那老僧还了一礼,便当先引路。

    施世隐三人随那老僧入去,沿途僧众皆合十为礼,原来那老僧便是此间方丈净谛大师。以相貌论,净谛似个绿林豪杰,多过得道高僧。施世隐暗道:“想必这老和尚便是接头之人。”并不开言,亦步亦趋跟随净谛,来至后院一间落了锁的禅房,正是方丈。

    净谛开锁延客入内,落座片刻,有小沙弥奉上茶来,施世隐咂了一口,并无异状,甫欲开口询问,见那西侧墙壁倏地向一侧滑开,李华大步行出,身后黑黝黝地,似是个地道,原来寺中果有机关。

    李华团团一拱,施世隐等起身还礼。李华道:“施大侠大驾到此,有失迎迓,还乞原宥。”

    施世隐道:“李兄真乃信人,来赴此会,多有凶险,该当如此,万勿多礼。”

    李华指着净谛和尚道:“这位大和尚,原是山东一带豪客,与兄弟乃旧相识,后来杀了官军,便易容改扮,入了佛门,住持此寺,为山寨传递消息。”净谛与李华本是过命交情,李华但有吩咐,无有不从。

    净谛哈哈大笑道:“响马便是响马,说得如此宛转作甚?老衲六根不净,凡尘未了,佛门绝不渡我这般人,只待杜寨主、李兄弟一声令下,便要还俗去那花花世界,大闹一番。”一席话出口,哪里还有半分礼佛清规,周身皆是草莽之气。施世隐等皆不禁莞尔。

    李华又向云隽拱手道:“云公子,此前多有得罪。”

    云隽正欲谦逊两句,李华正色道:“如今真相不明,误会未消,在下听凭施大侠做主。待得水落石出,若是在下冤枉了公子,再来论以下犯上之罪。”言语间显是仍然不信云隽。

    小段对李华怒目而视,李华只作不见。

    施世隐道:“既是如此,请云公子写就书信,李兄亲手放出信鸽,送至锡兰,如何?”

    二人皆无异议。净谛取来文房四宝,云隽略一沉吟,笔走龙蛇,一挥而就,呈与施世隐。施世隐不接,道:“可令李兄过目,免去疑虑。”

    李华接过,道声有僭,一览之下,见云隽乃是依山寨暗语写就,只道被鞑子使反间计,除夕夜间偷袭得手,折损樊豹、大段,失陷了刁郁盛、包敬材,所幸与小段逃出,得北国侠隐施救,目下不知山寨情形,关内弟兄难以召集,请陈先生速速定计救人为盼。若遣人前来中原,可至五台山挂月峰下宝相寺,云云,只字未提杜老大。李华看完,愈觉惊疑,杜老大莫不成当真欲投鞑子,陷众弟兄于不义?一时间愣在当地。

    施世隐咳嗽一声,道:“李兄,可有不妥?”

    李华连忙道:“甚好。这便请净谛大师引路。”

    净谛带众人出外,沿一条小径,曲曲折折走出不远,来在宝相寺后院。此处种了些青菜萝卜,有一间小小禅房,平素无人居住,只供寺中杂役歇脚之用。禅房外有只大铁笼,养得十余只信鸽。

    净谛打开铁笼小门,捉出一只信鸽。那信鸽足上缠有一只褐色竹筒。净谛将书信塞入竹筒,以火漆封好,撒手放出。那信鸽一飞冲天,眨眼间去得远了。

    小段本觉好奇,那些信鸽生得都一个样,如何分辨,欲待张口询问,又怕李华出言讥刺,无谓碰个钉子,生生忍住。

    众人回到方丈。李华道:“信鸽自此地放飞,须经六站,方至刺桐,由联络兄弟交与海船,送至锡兰,少说要十五日。待回书来到,怕不得一个月光景。照云公子所言,山寨出了变故,兄弟焦急难耐,这便要启程出关到青阳岭上一探究竟。”

    云隽道:“鞑子偷袭,我与这位段兄逃下岭来,不知道山寨现今是何情形。李兄须小心鞑子在岭下要道设伏。觑便送个信来。”

    施世隐亦道:“此一去危机重重,兄台多加保重。”

    李华道:“理会得。”一揖到地,昂然便行,自秘道而出。

    施世隐赞道:“真是一条好汉子。”

    净谛与施世隐约定,每隔半月,施世隐便遣人到宝相寺来,询问有无飞鸽传书来到。又少坐片刻,已近酉时,寺内晚钟鸣响,三人起身告辞,回至施世隐宅第,自此日日苦练武功,按下不表。

    单说那李华,自五台山觅路北上,一路饥餐渴饮,行了五六日,到得大同关下,厚赂把守官军,顺利出关来至青阳岭。但见马厩围栏倒塌,以几块破木板搭起。昔日千余匹战马,而今稀稀拉拉,仅余半数。三四个马倌饮得酩酊大醉,正裹了棉衣,倒卧在榻上呼呼大睡。

    李华大怒,捡起一根鞭子,劈头盖脸抽了几个马倌一顿。几人瞬间酒醒,哭号不止。李华问道马匹何在。马倌愁眉苦脸道,山寨时时有人下山,不由分说,骑了马便行,一去不返,他若阻拦,便被人殴打,是以不敢过问。

    李华心知,这些人必是私自脱逃,可见山寨如今法度废弛,摇头心痛不已。

    寻到上岭机关所在,抓住那铁环敲了半晌,方有人来应答,李华报了名号,回至岭下,依前坐那铁板上岭。

    甫踏上岭,便有百来人围上前来,高呼“李大哥”、“李头领”,有人更是哭泣起来。杜老大对李华倚重有加,虽则未有名分,山寨中人向将李华视作二当家般。此刻终于回寨,众人有了主心骨,大感振奋。

    李华见这些人都是些上了年纪,或是身有伤残者,个个衣衫褴褛,面有菜色,想来那些肢体健全、年轻力盛的,都已下山走了。

    李华心下凄恻,当先而行,穿过甬道,来在聚义厅,但见聚义厅牌匾犹在,满步灰尘。厅中桌椅板凳摆得乱七八糟,已无多少完好无损。

    李华拉过一条板凳坐下,一旁有个老兵端过一碗水来。李华接过,一饮而尽,将碗向地上一掷,啪的一声,摔得粉碎。

    众人皆噤声不敢言语。李华粗声道:“且都坐下,待我问话。”

    待众人坐定,李华指着适才那老兵,问道:“王强安在?”

    王强是杜老大心腹之人,此前若有人上下山寨,迎送之事皆由王强出面。杜老大掌毙王强,山寨之人都是亲见,是以那老兵结结巴巴道:“王强……王头领……被杜寨主打死。”

    这老兵口齿不清,李华不耐,游目四顾,见有一个头目,正是昔日将樊豹救回时,坚决不肯散伙之人,叫道:“聂希大,你来说!”

    这聂希大在山寨已逾十年,一向忠厚老实,本领稀松,连昔年做那没本钱买卖,他都只肯负责望风接应,不愿杀人,也不想被杀。人缘倒是极好,口才亦颇便给,寨中兄弟他认得没有九成也有八成,杜老大委他查算钱粮,从无差池。

    聂希大道:“李头领,你若早些回来便好!”

    李华道:“山寨究竟出了何事?王强为何被寨主打死?”

    聂希大道:“除夕夜宴,众兄弟饮至酣醉,王强偷带鞑子上山,杀伤我千余弟兄,被杜寨主一掌打死。”

    李华登时宽心,他这一路上忐忑不安,生怕回到山寨,弟兄们指认杜老大叛主求荣,那便真是心灰意懒,不知该当如何了。此刻听说是王强做了奸细,被杜老大打死,倒是去了一块心病。杜老大与王强密谋,余人皆不知晓,是以七嘴八舌,只痛骂王强罪有应得。

    李华思索一阵,想那王强平素里有些油滑,但胆小怕事,怎敢干冒大险,做了鞑子内应,出卖山寨弟兄?定是被鞑子制住,不得不依。李华虽精明干练,但对杜老大忠心不二,无论如何猜想不到,是杜老大自作聪明,欲借瓦剌之力除却云隽身边碍事之人,坐收渔利,不料终于堕入也先彀中。

    李华又问那聂希大:“后来怎样?”

    聂希大道:“鞑子来了高手,将寨主制住,连带云公子属下刁二爷、包英雄,都被擒去。”

    李华皱眉道:“鞑子来了多少人马?”

    聂希大道:“夤夜之间,分辨不清,估摸总有五六百人。”

    李华怒道:“我寨中兄弟不下五千,平时训练有素,即令被敌人偷袭,这几百人都拾掇不下么?你等难不成是只知吃饭拉屎的废物!”

    聂希大惶恐道:“李头领,鞑子派来的俱是精兵,又有数名武功绝顶的高手统领,兄弟们猝不及防,死伤惨重。后来好容易摆开阵法,占得上风,寨主却失手被擒,更号令……号令……”嗫嚅半天,说不下去。

    李华道:“号令什么?快说!”

    聂希大道:“号令……兄弟们……抛去了兵刃,不得抵抗。”

    李华呆了半晌,如堕冰窖。他本以为,王强乃是罪魁祸首,杜老大率众与鞑子殊死相斗,不敌遭擒,众兄弟顾念寨主安危,只得将鞑子放走。孰料是杜老大怕死乞降,豪侠气概,荡然无存,不禁替他羞臊。

    聂希大等了半天,不见李华出声,小心翼翼道:“李头领,你怎生得知消息赶回?”

    李华叹了口气,道:“我在济南府,接到山寨飞鸽传书,那书信既非暗语书就,又弄错了方向,甚是怪异,情知山寨出了事,匆忙回来,还是迟了。”

    聂希大道:“那书信乃是樊大爷逼迫弟兄们所写,弟兄们都不知那飞鸽传书之法,只得胡乱放了一只出去。”

    李华讶然道:“樊大爷而今何在?”他在济南拦下云隽时,曾听小段言道樊豹与大段与鞑子恶斗捐躯,如今却闻知樊豹未死,如何不惊。

    聂希大道:“樊大爷八日前下山去了,不知所踪。”当下将如何救下樊豹、如何服侍樊豹养伤、如何被樊豹打骂等一一说来,显是心下甚觉委屈。

    原来樊豹伤好之后,见发出飞鸽传书将近一月,迟迟未有回音,焦躁不已,动辄打骂山寨弟兄,众人都避之不及。唯有聂希大为人和善,还时时给樊豹端茶送饭,也捱了不少无端拳脚。

    山寨中虽说积存了不少粮草,自杜老大被擒去后,余人终日惶惶,生怕鞑子再杀上山来,到时死无全尸,想来甚是可怖,于是便逐日有人偷偷逃下山去。开始时脱逃之人好言哄骗得其他兄弟把住崖边绞盘,放其下山,到后来逃亡者日众,皆是携了长索,捆在那绞盘底端,缒下崖去。逃走之人皆在山寨中偷了粮食衣物携走,唯有存放金银细软之仓库,周身以精铁铸成,上了几道巨锁,锁钥由杜老大亲掌,倒不曾失窃。如此去了千余人后,山寨中所余粮食竟已难以为继,留下者只得缩减口粮,艰难度日。

    樊豹眼见这等情形,实在忍耐不住,欲率这些残兵去往瓦剌大营一拼,死也图个痛快。但这些留下的皆是些苟且偷生之人,有点能耐的都下山自去寻找生计了,何况又知樊豹有勇无谋,焉肯随他前去送死?樊豹大为气恼,发起性来,便自下山去了。

    李华摇头叹息一番,此刻樊豹是生是死,已无暇顾及,眼下之计,如何安顿这帮弟兄,不至在山上生生饿死?饶是他智计过人,此刻也是一筹莫展。只得草草歇息一晚,再做计较。

    在山上耽了两三日,李华与几个小头领商议,寨中兄弟不若分批下山,设法入关,散至各地。众人皆知此法凶险,万一入不得关,或被射杀在关下,或被擒入牢笼,俱非善终。但除此之外又无他途。正在犹豫不决时,小喽啰飞奔到聚义厅,大喊道:“李头领……领,寨……寨……”跑得气喘吁吁,无法竟言。

    李华喝道:“何事慌张,慢慢报来!”

    小喽啰咽了口唾沫,才道:“寨主回山!”

    一语既出,满座皆惊。李华大喜,站起身来,便欲出外迎接,甫踏出一步,猛地站住,脸色阴晴不定。

    聂希大问道:“李头领,可是有何疑虑?”

    李华转过身来,对几个头领沉声道:“寨主被擒入鞑子大营,脱身难逾登天,如今回来,安知不是鞑子使的诡计?”

    几个头领面面相觑,聂希大小心翼翼道:“李头领的意思是,寨主已降了鞑子,要对寨中兄弟不利?”

    李华叹了口气,黯然道:“我自是相信寨主不致如此,但而今谁敢作保?”虽未明言,但众人均知李华意指杜老大被擒之际,竟然贪生畏死,与从前判若两人,若说投降鞑子,似乎也毫不出奇。

    李华道:“我等不必在此揣度,依旧以属下之礼相待,我便试他来意,你几人率三百弟兄躲在厅后。若是有变,听我摔杯为号,大家一拥而上,先拿了他再说。”几个头目自是唯唯诺诺,各去准备。

    李华向聂希大一挥手,道:“你随我前去迎接。”

    杜老大何以到此?自是奉了也先之命。原来也先代阿噶多尔济主持祭祀,整日宴饮,醉醺醺无法议事。好容易这日有暇,兀良哈部遣使致意,称沙不丹得了四名回族勇士,武艺非凡,特地进献与太师,充作护卫,聊表寸心。

    也先令四名回人入帐觐见。四人均姓马,以兄弟相称。年纪最长者名马功,留了一把黑髯,老二马成是个光头,老三马力长竹竿似的身形,老四马宽身材壮硕非常。也先不识武功,便叫来高飞、龚方、玉璇子与雪山三怪,以及十余名瓦剌有名的壮士,令那四人显露功夫,当场考较。也先长子博罗纳哈勒勒兵在外,次子阿失帖木儿近日愈加骄纵,溺于声色,也先心下恚怒,不肯召见他。

    这四名回人武功纯走外家刚猛路子,马功一手铁砂掌,功力深湛,马成使了一路北派毒龙腿法,马力使长枪,马宽用单刀,招式纯熟,煞是好看。帐下众蒙古勇士彩声不绝。

    也先望了高飞一眼,见他拈须微笑,并不置评,便问道:“国师,这四人的功夫还使得么?”

    在高飞这等内外兼修的大高手眼中,这四人武功自是无足观处,但做侍卫是绰绰有余,便道:“禀上太师,这四位勇士,孔武有力,兵刃娴熟,寻常十数人怕都近不得身,定能护卫太师周全。”

    也先哈哈大笑道:“难得沙不丹有此等忠心,吾岂能拂他美意?四位壮士皆加巴特尔尊号,赐下金银绸缎盔甲若干,拨军帐居住,为吾贴身侍卫。”四人跪倒以蒙语谢恩,说的虽不甚精,亦可知习练了一段时日。

    也先令四人退下,金奎奏道:“太师,这四人来历不明,须防兀良哈部有甚诡谋,不如休令他太过近身,以策万全。”

    也先微笑道:“上师倒也心细。兀良哈部有吾设下的探子,早已查知此四人底细,乃是甘肃回人,与汉人起了争端,杀了官军,被朱明派兵剿灭,于是东来投吾营中,却因言语不通,误打误撞去了兀良哈,得沙不丹器重。这四个皆是粗人,沙不丹稍予小惠,便感激涕零,誓死效忠。兀良哈部去岁被风沙侵袭,牛羊大损,你道他献这四人与吾,是何用意?还不是求吾接济他族人,焉敢有甚二心?哈哈。”

    金奎等人佩服无地,谀词如潮。也先洋洋自得,甚是受用。

    高飞举盏祝道:“恭贺太师得了四员虎卫,日后可使四马前去招揽陕甘回人,以为南征之佐,正是如虎添翼。”

    也先一拍大腿,道:“国师此言,甚合吾意。南征之举,看来已诸事齐备,只欠中原一个内应矣!”

    高飞道:“这便要着落在那杜云飞身上。”

    也先道:“此人狡诈寡义,正须国师想个方法制服于他。”

    金奎插口道:“再使失魂散便是。”

    也先摆手道:“吾所欲者,一则须得那传国玉玺,师出有名,借汉人之众以抗明军,南征大是省力。二则使杜云飞潜入中原,探听朱明虚实,贿赂守关将领,这一去非朝夕之功。那失魂散多至三月,少则十天,便须再次施用,杜云飞一入关内,哪得如此便给?况一施此法,人即浑浑噩噩,心智失迷,定要误了大事,要此人便毫无用处,徒费灵药。”

    高飞道:“太师所虑甚是。以老朽愚见,杜云飞背主事泄,已绝无回头路道,想来必要在太师面前立些功劳,以为进身之阶。”

    也先道:“话虽如此,但他离了吾手掌,到了中原反复无常,如之奈何?”

    龚方道:“何不将他家眷掳来为质?”

    高飞笑道:“似这等亡命之徒,莫说少有家眷,即令父母妻儿死在眼前,但为名利权势,也绝不会顾惜的。龚贤弟这是抬举他了。”

    也先唔了一声,道:“这般说来,唯有封他个官职,许他将来荣华富贵,方能为吾所用。”

    高飞道:“可先使他立些小小功劳,再予赏赐。此人尝到甜头,为博太师欢心,不愁他不尽心办事。”

    也先道:“也罢,将他带来,吾亲来交托。”

    传令下去,不出片刻,杜老大带到。几日不见,愈加萎靡,挣扎着向也先行礼。

    也先此次却不似上遭客气,单刀直入便道:“杜头领,你是否已思虑停当?”

    杜老大仍是难以委决,踟蹰不答。

    也先怒道:“先前你负隅顽抗,杀伤我蒙古勇士,本欲将你枭首示众,念你是条好汉,姑且留下性命。若是依旧冥顽不灵,即刻便开刀问斩。”说到后面,声色俱厉。

    高飞亦故作不悦道:“大丈夫一言而决,焉得瞻前而顾后?既然志存反复,终究非属同道。太师便下令将此人杀了罢!”

    杜老大咬了咬牙,向上道:“谢太师美意,某一念之差,如今已万劫难复,不若求个速死。”

    杜老大这等回答,大出也先意料之外,一怒之下,便叫帐外戍卒将杜老大推出去砍了。几名小卒将杜老大拽起,向外拖行。杜老大浑身无力,面色苍白,紧闭双目,嘴唇翕动,显是绝望而又不甘,惊惧之下,话亦说不出来。

    高飞叫金奎附耳过来,低声说了两句。金奎点头,起身出外。几名小卒将杜老大拖至大营外,杜老大已无力跪地,面颊贴在短草之上,战栗不止,目中竟流下泪来。

    一名小卒抽出腰刀,便要砍落。金奎喝道:“且慢!”

    几名戍卒连忙向金奎行礼,茫然不解。金奎以蹩脚蒙语对那几人说了几句,又向杜老大道:“今日乃白节最后一天,忌杀人,容你多活一日。只是你冲撞太师,罚你在此冻饿至明日,能否捱到那一刀之厄,看你造化了。”说罢回身入帐。几名戍卒便任由杜老大趴在地上,自在一旁交谈,不来理他。

    杜老大适才硬着头皮,欲求个了断,实是用尽了他这一生最后一点骨气。本来一刀砍下,人头落地,万事皆休,孰料又横生枝节,还须在那荒野上受苦,大是气沮,不禁大声高呼,金奎却已去的远了,几名戍卒又不懂汉话,他叫得几声,一名小卒上前踢了几脚,杜老大吃痛,哀嚎不止。此刻哪还有一丝一毫成名英雄的影子,分明似只落水狗,狼狈已极。

    过得大半日,那几名小卒拿来酒肉吃喝,杜老大嗅到香气,腹中咕噜噜叫将起来,却无人前来问津,若是开口乞食,一来言语不通,二来定要再受一番折辱,真是左右为难,自怨自艾一阵,忽听轮声轧轧,抬头看时,乃是高飞与雪山三怪到来。

    杜老大低了头,权当不见。高飞等人到得切近,屠霸端上一盘酒肉,放在杜老大面前。邵白衣冷笑一声,讥刺道:“太师慈悲,让你做个饱鬼,还不快吃。”

    杜老大将心一横,拿起酒肉便吃。只听高飞斥责两声,邵白衣不敢分辩,喏喏退下。高飞对杜老大温言道:“杜头领,大好头颅砍将下来,你道滋味好受么?”

    这半日间,杜老大仿佛已去了鬼门关走了一遭,此刻听高飞这般说,不禁鼻子一酸,险些落泪,喉头哽住,竟食不下咽。

    原来适才在也先帐中,高飞见杜老大情貌,于前日刁郁盛、包敬材大不相同。刁包二人,即令白刃加颈,亦面不改色,神态自若。杜老大却是面如死灰,形容枯槁,显是不甘就死,却碍于颜面,须得说句漂亮话,也是赌一赌运气,不想也先果真下令将他处死。高飞三教九流识得人多,早将杜老大看穿,于是微微一笑,嘱托金奎两句,令留下杜老大性命,但不可放他,只说次日问斩,今日定教他志气瓦解,一溃千里。

    金奎出帐,高飞向也先请擅专之罪,说明用意,也先喜道:“国师见识过人,乃吾之幸也。听凭国师做主。”

    将杜老大晾了半晌,高飞带三个徒弟到来,不想头一句话,对杜老大即似当头棒喝。高飞察言观色,知他心意已转,于是打蛇随棍上,叹了口气,道:“太师此前说道,似你这等二心之臣,早日杀却了事。是老夫爱才,替你美言几句,只道你是识时务的俊杰,不想你竟愚不可及,致触太师之怒,连带老夫都被太师训斥一番。如今怕是回天乏术了。可惜!可惜!”

    杜老大本来是怕当着高飞等人投降,定遭耻笑,不想飞天金佛竟这般高看自己。此言不管真伪,已是给足了自己台阶,焉有不顺势下来之理。于是使劲咽下口中塞满的酒肉,沙哑着嗓子道:“某一介武夫,蒙国师错爱,无以为报。非是某胆敢开罪太师,实因愧对故主,难以自处,一番苦心,无可剖白。不如一死了之。还望国师明鉴。”

    这番话一出口,高飞代也先收服杜老大,已有十成把握,故作讶异道:“如此说来,杜头领却非卖主之辈,实有苦衷耶?”

    杜老大暗忖道:“雪山三怪令王强使反间计,算计于某,你焉得不闻?还装成一无所知模样,果然老奸巨猾。”但势又不能说破,也便装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貌,道:“云公子干犯太师天颜,联兵伐明之事眼见不济。某受云公子之父重托,当以大局为念,本意是将云公子迷倒,拿来与太师责打一番,待太师息了雷霆之怒,再来共商大计,是以三位……上师使王强传下太师旨意,与某一拍即合,这才求得灵药行事,绝无加害云公子之心。孰料王强贼子,贪生怕死,不知在中间搞甚诡计,竟赚得国师亲自上山,强夺云公子,致使一场乱斗,死伤皆众,却又走脱了云公子,某已是百口莫辩,跳入黄河洗不清,与其在世上担此骂名,不若死了干净。”说到后来,虎目蕴泪,自己都几乎信之不疑。

    高飞呵呵笑道:“杜头领此言差矣。乃不闻良禽择木而栖乎?只须如此这般,这般如此,试问世上又有谁敢轻视于你?”说出一番话来,杜老大心花怒放,满口应承。正是:宝刹庄严响暮钟,家书潦草付飞鸿。休言草莽蛰伏久,且待时来跨玉骢。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按[4]:廖永忠乃楚国公廖永安之弟,智勇过人,追随朱元璋后,与陈友谅、张士诚作战,平定两广,西灭大夏,军功赫赫,可称栋梁之才。后因僭用龙凤等违法之事被赐死。实乃一代名将。此处乃演义之说。小说家言,方家不必深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