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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8 天才的刀刃

    大概在李伯刚刚成年的时候,李阿公生了一场重病,无法继续负担大型酒楼的主厨工作。他决定关掉酒楼。当时年轻气盛的李伯并不想就此放弃琼玉堂的招牌,他提出可以由自己继承。一向完美主义的李阿公拒绝了这个提议,他觉得自己儿子目前的水平并不足以胜任主厨的位置。与其勉强支撑,砸掉多年经营的招牌,不如急流勇退。

    在这件事上,李阿公和李伯各执己见,谁也不肯退一步。父子俩爆发了数次激烈的争吵,在一次争执中,李阿公说了一句令他后半生后悔不已的话。他说,没有天赋的努力不过是徒劳,并且认为,以李伯的资质,绝对没办法成为顶尖一流的厨师。

    李伯崩溃了。其实多年来,他生活在父母的光环下,不肯接受自己差人一等的事实。他认为凭借自己的努力和对烹饪的热爱,一定可以弥补天赋的不足。可是没想到,这句残酷的事实居然是由父亲亲口讲出来的。于是他也头脑发热,冲父亲喊:“有你们在我身边,我永远没有出头之日!”

    李阿公心灰意冷,带着罗婆婆上山隐居了。而李伯藏起了自己的出身,拜在当时另一位名厨门下。凭借他在家多年练就的厨艺和日夜不辍的勤奋,李伯很快在上海的餐饮界有了一些名声。

    如果没有遇到孟师傅,那么李伯也许就慢慢成长为一个名厨,在做出一点成绩后就会和父母慢慢地和解了。谁也想不到,那一年,上海一条热闹的街上、人声鼎沸的那间酒楼后门,悄悄钻进来一个鲁莽的年轻人,改变了李伯的人生。

    那个年轻人就是孟师傅。他独自来大城市闯荡,想学一门技艺安身立命。在那之前,他从来没有接触过烹饪这件事。只能说,天才,到哪里都是难掩锋芒的。

    短短几个月,孟师傅就引起了主厨的注意。他一个人,就能切完好几个人才切得完的备料;别人要花多年练就的雕花技艺,他几个月就能在一根细细的胡萝卜上刻出一条画舫。就连洗铁锅,孟师傅似乎也能找到方法,比其他学徒更麻利、更干净。

    主厨是惜才之人,他一眼就看到了爸爸身上的天赋,立刻将他收入门下,成为李伯的师弟。孟师傅成长得太快了,就像一块吸水的海绵,不论是什么样的技术、理念,他似乎轻轻松松就可以吸纳。

    李伯再一次感觉到了那种恐惧感,他太熟悉生活在天才身边的那种压力感了。孟师傅的出现就像噩梦,让他听到李阿公说的那句话不断在耳边重复:他永远都不能成长为一个顶级厨师。于是,他偷偷把主厨的笔记放在了孟师傅的房间里,让主厨误以为孟是偷学技艺、品质不佳。而孟师傅气性也很大,他觉得受了冤屈,一气之下就离开了师门。

    李伯第一次用不那么光彩的手段赢了,提心吊胆之余,他尝到了胜利的滋味。此后,他似乎了解了不正当竞争的甜头,愈演愈烈。

    几十年间,李阿公和罗婆婆其实一直在关注着李伯的消息。没想到,听到的消息居然是,李伯在厨师之间拉帮结派,排除异己,利用谄媚的手段赢下了几场重要比赛后扬名立万。成名后,李伯重新开了餐厅,聘用眼镜陈利用灰色地带的商业手段把餐厅做成了国内首屈一指的高级餐厅。

    后来,李阿公去世了,罗婆婆失望和悲伤之余,再也没打听过李伯的消息。

    “他心术不正,无法做成顶级的厨师。”婆婆说。

    后厨的门此时被推开了。李伯走进来,正好听到婆婆的这句话,他那一直挂在白胖脸颊上的和蔼笑容瞬间像被无形的冰块冻住了一样。

    半晌,他似乎是自言自语,又似乎是在对着他们解释:“我来收我的刀。”没想到,多年前李阿公说过的话,此时又从婆婆的口中再度说了出来。有什么比父母一次又一次地否定自己来得戳心呢?

    婆婆知道被他听到,脸上有些发烫,只好一言不合发。

    李伯从鼻子里出了一口气,轻轻笑了一声:“我知道,我比不上您,比不上父亲,也比不上小孟。”

    “你至今依然在想着要比过谁。”罗婆婆不满地回应,“你已经得到了无数客人的认可,为什么这么执着,非要超越小孟不可呢?”

    这话却像刺激到了李伯,他几乎是吼出来了:“我只是想得到您和父亲的认可!”

    “我今年四十了,一个可以做别人父母的年纪,我却没有家庭。”李伯多年来,放弃了所有的个人生活,一心扑在自己的厨艺事业上面。他走到自己的刀旁边,挑选出一把趁手锋利的日式三德刀,哗哗哗地在磨刀石上磨了起来。这种刀用来切肉和切菜都十分方便,堪称厨房中的万能刀。

    与许多成功的厨师不同,即便已经是大厨加老板,他也会每天钻进厨房磨炼。他从未停止磨砺过自己的刀工。不同于调味的灵感、创作的巧思,只有刀工这样的硬功夫,是能通过勤勉追上天才们的。

    看到这里,孟风雪鼻头有点酸酸的,他向婆婆说:“我觉得您错了。”

    “我…我错什么了?”婆婆一脸迷糊地问。

    孟风雪却开始讲起了一个不相干的故事:“我们班里,有两个男生都喜欢短跑。一个有运动天赋,被选进了省队。另一个比一般人跑得快,但他每次都跑不过那个天才。于是他天天练啊练,可他还是跑不过。他只能继续加大自己的练习量,可是他都这么努力了,他还是没办法赢过另一个人。于是他换去比障碍跑了,他终于拿了冠军,这是他的错吗?”

    谁会天生自然而然就接受,这世界自己永远只能排到第二呢?

    罗婆婆听着故事陷入沉吟。她慢慢闭上眼睛,似乎是在回想自己以前的时光。三四岁的她,就被教导着握小刀雕刻萝卜花,她从小做这些就做得很好。当时,她身边的师兄弟们,是什么样的申请和表现?

    身边的人……身边的人投来的那些目光,或者嫉妒,或者无奈,或者怨毒,或者自卑……

    她在乎过吗?比不上她的人,那些人私底下是怎么想的。

    天才和天才的小孩,却不是一个天才。这个不是天才的小孩,被天才的父母用天才的标准期待着。原来是自己,造成了孩子心里多年的痛苦和阴影。

    “我以为,早点让他意识到一些差距的,不是一件坏事。这样,他不必背负那么多的辛苦。”罗婆婆颤抖着声音说。

    孟风雪摇摇头:“婆婆,不对的。我想李伯要的,不是厨师对厨师的肯定,是妈妈对孩子的肯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