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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教育的试验品

    第二天一大早,阿正打着呵欠走了进来。他说,虽然被赶回去睡觉,但是因为心系很多问题的答案,所以,他设了闹钟。他急切地问阿梦:“你这么教育我,显然是前无古人的,就不担心教育失败?难道,我就是你的教育思想的试验品?”

    阿梦想了一下,“直觉的看法是传统的、大多数人的教育方法更安全。但是,我们当初面对过类似的问题:传统的、大多数人的研究方法是不是也更安全?经验主义者会认为传统的、大多数人的、合法的教育方法更安全,因为经验主义追求尽量合乎各种经验。但是我当然要追求尽量合乎逻辑。就像经验主义信仰并不正确一样,这些已知的教育原则、方法在逻辑上也不可能正确。那么,我为什么要遵守这些原则?我不能说我的方法一定比它们强,毕竟,我的推理有错误的可能性,但是,比它们强的可能性肯定远远高于不如它们的可能性,尤其是进行价值加权之后。”

    我说:“要知道,决定一个人命运的是自己,不是环境。这在你没有受到强迫的条件下尤为正确。我们不会强迫你,所以,你的命运在你自己手中。如果你未来走岔了,主要原因只能是你选择错误。当然,如果我们的理论是错误的,也许你会说我们不应该跟你说这么多错误理论。但是,这很不理性,因为我们只是尽量准确地给你提供我们知道的信息,决策权在于你。而且,绝大多数人并不会责怪法律的错误、传统的错误,也许,所有人一起面对错误心态就会平和一些?”

    阿梦说:“智人喜欢责怪环境,什么家庭环境、教育环境,可是,我们童年时候的教育环境很糟糕,例如,几乎没见过科普、哲学、外文这类书籍。可是,我们并没有受到多大影响,因为我们给自己找到了足够多的也足够有价值的工作。我们的父母也谈不上会教育,我们基本上算是自己教育自己。智人因为信仰的缘故关注环境、经验所以容易受到环境、经验的影响,我们当初即使也是信仰经验,仍然能创造出不受不利环境影响的人生。我觉得,动不动责怪环境就是借口,本质上就是芳芳说的,失败者喜欢解释。而且,我们不会相信结果论,不会用教育的结果衡量教育的方法。所以,即使对你的教育失败了,也不能认为我们的方法不好,可能是你听不进去,可能是你在其它问题上决策错误。”

    我说:“我们小时候的经验不是用于说明我们了不起,只是为了证明条件极为恶劣仍然可以取得很好的结果。没有哪个小孩子能够做出非常合乎逻辑的决策,那么,偶尔做出一个很有价值的决策就像经验主义地发现真理一样,基本只能说运气好。例如,我小时候思考是否有最好的思维方法的时候,有价值的是那些非常理性的推理,但是,我当时也做了很多不理性的推理,只不过,幸运地没有影响到正确的推理而已。”

    阿正想了想,“你们认为你们有权在我身上做实验吗?毕竟,我应该是一个独立的生命。”

    我点点头,“说实话,我确实认为我有权试错。甚至,即使你是一个陌生人,我也有权。公司领导、政治领袖和宗教领袖,他们在理智方面都远远比不上我,可是,他们能驱使本部门、本国、教徒按照自己的意愿去试错,哪怕牺牲数以万计的生命。我的思想既然更正确,没理由却不能试错。他们多少是强迫性的,我难道连劝说的机会都不能有?在逻辑世界里,没有独立的命题;同样,在社会里,没有独立的灵魂。你不能说我们没有试图影响你的权利,而另一些人甚至有权强迫人民去卖命,还美其名曰牺牲。真理在这里,但是没人做出牺牲;邪恶在那里,却有很多人勇于牺牲,你会怎么看这个问题?”

    阿梦说:“虽然我们在教育问题上的试错不涉及生命,但是,我也认为我们有权在涉及生命的问题上试错。人类美其名曰为了真理而牺牲的人太多了,可是,最终却几乎都不是为了真理。我们很可能使人类大幅地接近了真理,不仅没有人为此牺牲,甚至没有任何人帮助过我们。这种低成本高收益的美事是很不正常的,我很怀疑这是不可持续的。如果运气真的守恒,智人未来很可能要开始付出代价,当然,如果智人的理性能够大幅提升,我相信运气是能够创造出来的,只不过,我对智人改变信仰的速度比较悲观。”

    我暗想,难道说她认为经验主义者和纯逻辑主义的矛盾最终会激化为战争?或者,不愿继续杀戮未来的人类的人和坚持自己有权享受生活的人之间会发生战争?这让我的灵魂玩起了自由式飞行。在我看来,是非对错是很明显的,但是,既然智人频频为了各种邪恶的原因而发动战争,实在难以完全否定他们誓死捍卫邪恶的可能性。也许,那些宁愿杀戮未来人的人、那些不愿接受太多教育不愿研究真理的人会提出捍卫自由的荒谬理由,问题是难道不应该捍卫人类的最大自由?如果不是为了最大自由,研究真理、不杀戮未来的人也不是没有自由,为什么不能接受?也许,他们要的只是自己的最大自由,要捍卫的只是自己的感官的偏好,哪怕为此牺牲别人多得多的自由、生命。那样的话,至少按照经验主义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原则,社会牺牲他们的自由、生命似乎也就顺理成章了。

    说起来,战争一直是我们不太愿意思考的问题,因为这种选择太没有理性,而纯逻辑主义者很少愿意思考太不理性的可能性,更愿意思考尽量合乎逻辑至少也是相当合乎逻辑的可能性。在战争中,除非一方有碾压式的优势同时能够确保未来对方永远不会有优势或者不会复仇,都只会导致利益、自由、价值的全方位损失,什么都不会最大。人类历史上也许只有极少数战争为人类带来了价值的增长,那主要是导致社会制度进步、自由增长的战争。所以,拿破仑战争虽然害死了很多人,却推动了社会进步,随着时间的流逝,死亡的痛苦会被淡忘,社会进步带来的价值的指数增长会被一直牢记。可是,在战争问题上,绝大多数智人想的都是利益,诸如敌人的敌人是朋友、国与国之间没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这些经验主义谬论很可能导致了一些不必要的战争,是真正的负价值,却被奉为经典、真理。真实情况是:国家、利益都不永恒,国家利益哪里可能永恒?如果敌人追求的是真理,自己追求的是利益,难道敌人不应该是自己?这没有什么难度,我和阿梦早就把我们的身体当作自己最大的敌人了。也许有人会说这是背叛,但是,叛徒哪怕是叛国都并不必然是个贬义词,背叛邪恶当然是光荣的事情,至少,我们没有因为自己想要背叛我们的身体而有什么羞耻感,也不会对背叛任何邪恶有什么羞耻感,反而一定会对忠于邪恶有强烈的羞耻感。绝大多数叛徒是为了利益并不代表所有叛徒是为了利益;绝大多数战争是为了利益也不代表所有战争都是为了利益。所有灵魂,不分国籍,都应该支持为了真理、最大自由等正义理由的战争、背叛,哪怕这会对自己的利益造成伤害。

    除了从结果判断战争的价值,也有人喜欢从动机判断。但是,这很靠不住。正确的灵魂的特点之一就是复杂,动机也是一样。我曾经以利益为主要目的而研究真理,但是,这绝不意味着我完全以此为目的。而且,动机是变化的,当初的动机结构和后来的动机结构也是不同的。如果真的像阿梦那样禁止以利益为动机,至少会堵死像我这样的人的进阶路径。当然,智人的问题根本不是阿梦那样的人太多,而是太少。在目前的情况下,指责他人为了利益的人往往自己想着利益的时候一点也不少,甚至更多。也许,一场战争中的动机是复杂的,但是与其猜测别人的动机、衡量各方的利益,不如关注真实的价值,有利于增加人类理性、自由的战争肯定优于有利于领土扩张、财富增长、国家的统一和安全之类的战争。甚至,为了自己安全不惜让他人不安全,为了自己增长而破坏他人的增长,这种自私自利的动机在智人时代也经常出现,明明对智人的进步没有任何积极作用,智人却常常认为理所当然,这就是功利主义信仰惹的祸。

    阿正显然没有想到那么遥远的事情上去,“就算你们有权用特殊的思想教育我,但是,你们的思想在传统观点中甚至都算不上是研究课题,更不要说是知识了。难道说每个人都有权按照自己的观点去教育自己的孩子?”

    阿梦说:“虽然智人是这么做的,但是我当然不会这么认为。每个人都应该接受尽量合乎逻辑的教育,而这种教育可能不是来自亲人,可能不是来自本国,可能不是正统理论。我认为我的教育理论是目前最合乎逻辑的教育理论,所以我才这么教育你。换句话说,如果我认为另一个理论更合乎逻辑,我一定会用那个理论教育你。至于没有课题,那不是问题,因为可以创造课题,甚至可以创造更合乎逻辑的学科,废除不够合乎逻辑的学科乃至科学。如何建立正确的信仰、如何执行纯逻辑信仰、如何尽量合乎逻辑地研究现在不是课题,但是却必将成为热门课题甚至成为真理中的学科。当初,芳芳并没有因为没有思维方法这个课题就放弃研究思维,我并没有因为没有正确信仰这类课题就放弃研究信仰,所以,只要是尽量合乎逻辑的推理就只管去推理,只要是尽量合乎逻辑的试验就尽管去试验,而不要考虑其它的一切,如报酬、代价、成功率,等等。”

    我推了她一把,“别乱吹。成功率还是要考虑的。甚至,我思考思维科学的最初动机就是因为思考成功率,因为传统方法都不能保证研究的成功率。只不过,仅仅是有一定的成功率是不够的,还要追求成功率最高,代价最低,成果的价值最高,等等。也许,最佳的生活、事业可以这么表述:成功率和代价一定的条件下,价值最高;成功率和价值一定的条件下,代价最低;价值和代价一定的条件下,成功率最高。”

    阿梦抱住了脑袋,“我确实很佩服你什么时候都能发现很像是真理的规律的能力。这让你经常能享受到发现的快乐,我却要少很多。在一定程度上这导致我经常需要依靠自律、责任感去研究,你几乎只靠兴趣就可以。难道,这是你如此关注培养正确兴趣、观念的原因?可是你又确实没有完全正确的兴趣、观念。你对我就像个谜。”

    我说:“你对我也是个谜。我总是无法理解你怎么能那么轻易地控制住身体。我们之间的差别有些像浪漫的法国人和严谨的德国人之间的差别,也许正是因为这种差异,明明可以做好邻居、好朋友,却总要打打闹闹……”

    阿梦突然打断我,“不对,差点让你给骗了。不应该是成功率最高,应该是时间最短,你自己说过的。所以,不能总是相信你,我们之间有些打斗还是必要的,哪怕我们是好朋友。成功率的更正确说法应该是正确率,毕竟,推理正确却没有取得利益上的成功是可能的。正确率当然要考虑,只不过,绝大多数人都会用成功率来代替正确率,这就不对了。至于提高正确率,这是正确信仰和方法的必然结果,但是,却不应该追求进一步提高。否则,大家都追求安全的课题会提高正确率却对价值有害。甚至,你确实通过研究方法提高了正确率,但是,你并没有过多追求正确率,甚至经常牺牲正确率。你的观点甚至不合乎你自己的经验。”

    我说过吗?我的记忆力从来就不好。不过,听起来她的修正很有道理的样子。而且,我有时做出猜想的时候确实过于大胆,会有明显的错误,尤其是当猜想本身形式优美、对称的时候。我不会因为有时会出错就停止这类猜想,毕竟,按照我的经验,正确率还是不错的,这次的问题仅仅在于缺少了必要的检查。我有些心虚地转而对阿正展开说教:“所以,不能片面追求提高人生的成功率,做什么人生赢家,否则,跟着好导师读个博士,最后当个名教授,跻身科学家队伍的成功率应该是蛮高的。但是,没多大价值,对未来也没什么影响。最佳的生活-工作早就超出了智人的理解范畴,没有任何经验和模式,他们对此能说的大约只有天才、机遇之类。所以,这样的人生基本上要靠你自己去摸索。不要认为合乎逻辑的人生是可以乃至必须计划性的,恰恰相反,那必须是要不断创造、修改的。即使是正确的因果推理,本质也不是预料到,最多算是可以重现,也就是有了第一次正确推理后可以随时验证。按照经验主义,既然学会了某种推理,如加法,就能不断做出正确推理,因果逻辑的特性就应该是可预料。但是,这种推理只能算是验证加法,而不是创建加法。任何逻辑推理的第一次都是难以预料的,即使是最简单的因果推理,如第一知识,发现起来也并不容易。所以,即使是因果推理,核心仍然是创造。甚至,在归纳推理的帮助下,推理必然具有无限的创造潜力,就像宇宙中能有无穷无尽的现象一样。”

    阿梦说:“所以,合乎逻辑的逻辑推理不是预测哪个领域会有重要发现,而是思考一切尽量合乎逻辑的问题。只要这么做,最终,逻辑推理会将你带到最有价值的问题上,让你能够创建尽量合乎逻辑的推理。当然,你不知道这需要付出多大努力、多少时间、多大代价,但是,算计这些就已经不那么合乎逻辑了。运气确实存在,如果一个人运气好,可能开始研究的时候就去思考如何合乎逻辑地建立信仰,如果运气不好,可能一辈子想不到这个问题。我很奇怪,运气明明是一眼就能看穿的概念,却有那么多人看不透,宁愿赌运气,也不愿意安安心心地创造运气。”

    我发现她对运气的理解和我比差得有点远,这似乎有助于我化解刚才的失落感,“不懂就少说点,运气没那么简单。运气属于那种不应该成为目标的结果,如发展、幸福、成功。正确的、最有价值的人生会拥有这些结果,追求这些结果却可能拥有邪恶的人生。而且,即使是关注运气,也有不同的重点。适当关注运气,想着提高单位运气的价值,有助于提高思维的效率,当然,我还不敢断言这样是最好;过于关注运气问题,如急于降低自己付出的成本、急于获得利益,就是过于关注利益,结果往往是像智人这样不研究真理,甚至不惜邪恶,最终导致无限大的损失。可笑的是,虽然频频在价值、利益的计算方面出现严重偏差,几乎总是在捡芝麻丢西瓜,多数智人却往往自诩为精于算计。”

    我的言辞有尖刻的倾向,据说爱因斯坦也是如此,我怀疑,这和社会地位、话语权长期和能力不符有关。既然能够广泛传播的言论往往到处是错误,比我这无处传播的思想差得很远,这让人很容易愤愤不平。久而久之,神经系统就对错误言论形成了某种过度反应。我知道这不对,但是,事情实在很多,不太能顾得上这种缺少价值的事情。言辞尖刻并不是这种局面的唯一后果。由于这样的传媒系统距离合乎逻辑实在是太过遥远,我早就养成了不看媒体的习惯,害怕受到毒害是一方面的原因,不想受到刺激是另一方面的原因,毕竟,灵魂的工作效率要仰仗神经系统的平静。

    虽然阿梦的思想必然不能被归为简单一类,但是她早就知道我这个性格,至少能做到不想计较的时候就不计较。当然,工作不顺、生活乏味的时候装模做样地计较一下,也让我们的生活中增添了很多可有可无的乐事。和智人的差别在于,这基本不是为了利益。她现在不仅工作缠身而且堪称工作顺利,自然也就太平无事。“逻辑推理能力不足是一方面的原因,身体结构不完美是另一方面。智人的神经系统没能将所有人连接成一个整体,而逻辑世界是依靠逻辑联系成一个整体的。如果所有人的神经系统连接在一起,就能感受到邪恶带给全人类的损失,必将把真理、人类的整体利益放在最重要的地位上,就不容易出现一个人为了自己现在的利益谋杀未来无数人的情况。这也再次表明,目前的人体远远不是最完美的,甚至应该说基本是邪恶的。”

    阿正闷闷不乐地说:“你们这么离经叛道,不寂寞吗?”我突然意识到,他大概正在抱怨遇到了一个不靠谱的妈:说好的解答我的问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