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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知识和智人的整体性难题

    吃午饭前,我诚恳地对老爷子道歉,“真抱歉!刚才玩笑开大了,我跟熟人总这样,您多担待!”

    老爷子脸憋得通红,半天说出一句,“您想多了。”这让我很尴尬,觉得老爷子心里过不去这道坎儿,不想说没关系又不能说多,所以说错话了。

    幸亏阿正站了出来,“你们一天到晚这个者那个者,我也给自己找到了一个最适合我的标签,教条主义者,因为我几乎相信脑子里的所有知识。”大家哄堂大笑。他扭捏着说:“这总比无知者要好,何况,我还不能称得上合格的教条主义者。”

    我打趣道:“信任肯定是不一样的,那你最相信什么教条?”

    “这我说不好。原来我能说我相信所有书上写的、老师教的知识,现在跟你们在一起只是几天,我就已经不知道有什么知识称得上一定正确了。相对而言,我比较相信我的一些经验,如她是妈妈,她是好人,甚至,她不是普通人。但是,我还不能相信她的思想,如不能相信经验。最无法相信的大概是宇宙是逻辑世界,这太太太不合乎常识、经验、直觉、传统、科学乃至教条了。只为了能更加合乎逻辑一些就牺牲所有这一切?当然,我知道我对知识的信任度很不合乎逻辑。按照逻辑,相信妈妈就应该相信妈妈的话,不相信妈妈的话就不应该相信妈妈。想到这些,我脑子乱糟糟的。”

    我对他自己想出这些推理很惊讶,这再次证明孩子是不想推理而不是不能推理。大概,所有智人都是如此,因为推理令神经系统不舒服而不愿推理。阿梦说:“你能有这些想法已经不错了。不用害怕,所有小朋友都有同样的逻辑难题。他们要从自己最相信的人那里学习知识,最终却必然发现这些知识不可靠。甚至,这是全体智人的问题。智人的一切知识来源都只有很有限甚至很可怜的正确度,那么,他们当然应该想想这些知识来源的可靠性。”

    我说:“最起码,相对而言,来自逻辑的知识是可靠性相对最高的。甚至,如果剔除受到经验、传统、推理错误等因素的影响而导致的错误,纯逻辑推理应该是没有错误的。至少,我们还没有发现哪个纯逻辑推理必然错误,这听起来很普通,实则很不普通,因为其它信仰都做不到。而且,你的疑问是通过逻辑推理得到的,那么,你的质疑要想坚定、可靠,就必然需要逻辑推理的正确性。妈妈、经验、传统、科学并不能像逻辑这样成为必要的信仰,不能成为灵魂的必需品。灵魂中唯一的必需品是逻辑。”

    阿梦补充道:“对一切思想的信心都不能超过对逻辑的信心。或许,有些灵魂可以在极短的时间里不明显地依靠逻辑,如宗教狂。但是,这无法长久。”

    大概是想证明自己没有心存芥蒂,老爷子也罕见地帮腔,“你需要思考来改变对知识的重要性、可信度的评估,即使你选择不改变,你也在用逻辑,而你用逻辑判断的所有其它知识都不会比逻辑更可靠、重要。至于逻辑自己,其重要性和可靠性也应该靠自己评估,而不是那些不如自己重要、可靠的知识。逻辑既然是一切知识的必要条件,就必然是一切知识中最重要也最可靠的。”

    阿梦很高兴老爷子一切如常,想给老爷子捶捶背,老爷子说什么都不肯,给我一种呼吸困难的感觉。阿梦当然不是矫情的人,转向阿正,“既然要最相信逻辑推理,就不应该为了其它利益牺牲合乎逻辑的程度。例如,为了妈妈的爱或者对妈妈的爱而相信妈妈,为了智人的好感、不受智人的惩罚而相信道德、法律,为了身体的利益而相信个人利益、消费者效用。一句话,不为任何原因而做无法合乎逻辑的事情,尤其是在信仰、方法方面。”

    我说:“这就是最简单、基础的知识,只有当它们正确以后,后续的知识才可能正确。例如,研究也不再神秘,无非就是追求合乎逻辑而已。不过,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很难。例如,科学只是追求有点或者比较合乎逻辑,而没有追求尽量合乎逻辑,否则,科学家们就不会觉得宇宙是逻辑世界有什么难以接受的了。毕竟,只有当宇宙完全由逻辑推理组成的时候,它才能做到完全合乎逻辑。如果基本粒子,如夸克,不是逻辑命题,这会大大降低宇宙合乎逻辑的程度,使得宇宙得不到完全合乎逻辑的解释,让宇宙中存在和逻辑同样重要、可靠甚至更重要、可靠的知识。如此,后果将是极为巨大的,会直接影响最简单最基础的知识的重要性、可靠性判断,这种不可靠性会随着逻辑推理而扩散到一切知识,最终,连逻辑不那么可靠这一点你都不知道是否可靠了。尽管基本粒子如何能是逻辑命题还是个问题,但是,这只是一个局部的问题,不会像夸克不是逻辑命题那样危及一切知识。”

    阿梦说:“怀疑宇宙不是逻辑世界基本上是经验的产物。但是,经验是太太太不可靠的,不能影响逻辑的必然结果。不仅不能为了一个局部的知识牺牲所有知识合乎逻辑的程度,也不能为了任何有限数量的知识牺牲无限多知识合乎逻辑的程度。因为局部的问题容易补救,整体的问题难以补救。虽然现在人类的知识是有限的,但是,必然会增长并趋于无限,而相信经验就意味着所有知识永远会面临不可靠的问题,包括相信经验这一知识本身。”

    我灵光突现,“知识和人类社会的问题是类似的。每个知识就像是一个灵魂。所有知识要追求总体上尽量合乎逻辑就像是所有灵魂应该追求最大价值,至少也应该追求所有灵魂的整体利益最大。经验主义过于关注局部合乎逻辑的程度,相当于过于强调个人利益、局部利益,总是为局部牺牲整体。但是,牺牲整体的逻辑性会危及每个知识的逻辑性,就像牺牲整体的利益会危及每个灵魂的利益一样。我以前也一直因为和经验不符而反对阿梦的信念,但是,我发现我其实是在反复通过逻辑推理确认不应该相信推理,这让我对自己产生了很大的怀疑。当然,我并不是说一切经验、利益都是坏的。例如,正因为我相信阿梦,才会经常反思自己,不愿相信她是错的,最终有机会发现我是在通过逻辑推理而不相信逻辑推理。”阿梦看我的眼神让我产生了一种想象,她的灵魂似乎正在和我的灵魂在某个虚拟的世界里揉成一团,两团思想都在努力进入对方的灵魂,和身体浓情时的追求有一定的相似性。如果说真实世界中的此类行为、感觉让人不敢直视,灵魂的虚拟行为、感觉就很让人心情舒畅,突然之间,状态由于心理的改善而得到了极大的改善。

    阿正兴奋地说:“你和我正在想的问题是一样的。不过,你们经常用不同的语言做相同的推理,这些话我都似曾相识,但是,又有新意。”

    我说:“我虽然早就知道推理经常会重复,但是,作为经验主义者,没有感受就不容易真正发现其好处。以前我写几千字的论文要比这样写书写几千字难产几十倍,但是,价值只能高出几倍。而且,双方基本都是处于最佳工作状态,所以,这种效率上的差异是不容忽视的。论文规则的各种限制至少是可能严重影响状态的。例如,不能开玩笑、说脏话,但是,有时将这种话写出来有一种通体舒畅的感觉,能大大提升状态、写作兴趣。我不是强调这种方法是纯逻辑方法那样的普适的真理,而是说这是一种对某些人、某些文章可能更好的方法,问题在于论文的规则应该是保护所有研究人员的状态,尤其是保护所有有利于研究真理的行为,应该是普适的真理,所以,制订的时候要慎重。”

    阿正问:“制订一个规则就要普适、永恒,那可太难了。”

    自由主义适时地站了出来,“如果说一般的规则可能不涉及无限大价值,论文规则迟早是必然要涉及无限大价值的,所以需要格外慎重。另外,自由作为真理的一个亮点就在于,没有规则就是最有价值的规则,当然,这有另外的问题,我也不能全部解决,但是,这才是正确的方向。重点是,自由本身就有价值,就能创造价值,比任何人为的规则都能创造价值。我认为,最好的规则就是自由写作,没有审稿这一中间步骤,由读者自由判定论文价值,由所有读者给出自己的评价,让所有读者成为审稿人。这不能避免错误,但是,将错误的可能性降至最低,同时,不让任何人背负他承担不起的责任。错误规则的弊病是很难事先发现的,而蒙受损失之后再发现总归已经损失在先。例如,既然写论文有字数限制,那么,既然我能力足够高创造力足够强,追求最大价值的目标遇到这种限制就几乎必然会产生强迫症:努力提升每个字的价值,尽量避免重复,不断用更有价值的字句替换缺少价值的字句,甚至,对于同样有无限大价值的字句、价值同样大的字句,也要用可靠性更高的字句替换可靠性较低的字句。其实,想到很多被替换掉的无限大价值,心情难免不好,尤其是想到无数获准出版的低价值字句。这也会影响工作状态。像现在这样,越是有价值的问题就会重复越多次,虽然不能说每次重复都是提升价值的,但是统计结果是提升价值的,而且,提升价值的速度可能是前所未有的。虽然每次重复似乎都没有什么感觉,但是,多次重复之后回头来看,理论已经大变样了。这很像是爬山,有时,觉得脚下几乎是平路,走的时间长了,回头一看,已经接近山顶。这应该是同时做多项研究工作的普遍规律,如果价值相同,进展基本上会在不同课题、不同研究方向之间随机分布,会回到每个课题之上,又绝对不会一直停留在某个课题上,越长时间的停留越少。除了写论文的时期,我很少有哪一周只研究一个课题,但是,写论文的时候,可能半年的时间只研究一个课题。这也从一个侧面证明论文的规则可能扭曲、破坏了更好的思维方法。这种强制研究一个课题的方法是不自由的,如果棋手只研究下棋、物理学家只研究物理学都是错误的方法,只研究一个课题的自由就太小了,弊病是显而易见的。”

    阿梦说:“确实。最开始,我也追求爱情,也关注美;然后,因为恋爱、化妆浪费时间精力而有所克制;然后,因为这影响到了价值无限大的工作而更加克制;然后,认为芳芳应该将更多精力放在工作上而要求双方加强克制;然后,因为追求美、爱不合乎我的信仰而努力完全忘掉它;然后,因为化妆、恋爱就是在杀人,因为追求美、爱情和追求多杀人没有什么本质不同,所以,这不是需要克制的问题,是根本不能做的问题。每次思考这个问题,都没多少进步,但是,时间长了回头看,自己像是变了个人。现在,我觉得自己现在做得有些过了,有些恐惧爱和美,这也不对,不以此为目标应该是最合适的尺度。”

    我百忙中不忘适时地发起攻击,“你这样真好,什么都没耽误。”然后赶紧抬起法棍招架,面包屑撒了一身。

    阿梦继续说:“与之类似,我们从小就一直在努力做好人,但是,最初是不做家长、老师等某个人认为的好人,后来是不做某些人、某国人、某代人认为的好人。我们要的是那绝对意义上的好人,完全合乎逻辑的好人,宇宙中一切高级生命公认的好人。哪怕这意味着这是智人眼中的恶人。从争取做好人最终成为有可能成为人类眼中的坏人,这种逐渐的转变简直就像反转。”

    我赶紧添油加醋,“你的目标一定会实现,成为所有智人公认的恶人。以后你是恶一,我当恶二。如果智人没有死亡、繁殖这类问题,真的能召集所有智人投票,大概率会否认身体是且只是灵魂,不会接受传统都是些蠢蛋的发现。那样就有意思了,两大恶人为了真理要彻底改变人类,也许会被称为反人类。”

    阿正大惊失色:“人类也能反?真理和人类如果有矛盾,你不站在人类一边?”

    阿梦一笑:“当然站真理一边。我的身体和真理有冲突,我就已经选择站在真理一边,反对身体及其在灵魂中的代理人。如果人类的灵魂都甘愿做身体的代理人,我也不会跟他们站在一起,仍然会致力于改变人类的灵魂。当然,芳芳说的只是一种假设,人类的绝大多数都是未来的人,不可能回来投票。”

    老爷子摆摆手,“能回来就好了,而且肯定会支持你们,碾压现在这些邪恶的灵魂。遗憾的是,那种假设是不可能出现的情况,让现在的社会基本被邪恶的灵魂所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