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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6 三千甲胄

    自古年少出英雄,曹玮这一北上,有的人满怀期许,有的人却等看笑柄。

    据说他一到边关,就有一边疆小将率部投降了继迁。

    “他为何会突然倒戈党项?”参军张棣问那探子。

    回报的探子一脸焦虑,言语吞吐,“他、他说侯爷不过是仗着曹将军的威名才得了要职,而他在边关二十多年仍是个小将,故而对朝廷失望透顶!”

    “他!”

    参军张棣也担心这样会影响曹玮在军中的威信。

    “侯爷,你看?”

    可曹玮却一脸与他年龄不符的镇静,继续和部下下着棋,只淡淡说了一句,“是我派他去的。”

    ‘是我派他去的!’

    弥雅这边探子得了消息,便知马虎不得,连忙如实上报。继迁也无法确定虚实真伪,可凭他多年诈降的经验,为了免留后患,只好半信半疑地把那个小将给杀了。可后来才知道,原来那小将是真心归降,继迁痛心疾首的同时,也佩服起这个举措老成的年轻人。

    边关传言他曾孤身一人入室去拜访边关好友,与友人彻夜攀谈直至清早离去,那友人却不知,有三千甲胄军在门外候了一夜,而且竟然鸦雀无声,可见其治军严明。

    这下继迁更起了一睹风采的好奇之心,他时常派人骚扰大宋边境城池,可除了五州城,其他城池他都是点到为止,主要是为了抢兵器和粮食,常常是东西虽然抢到不少,人也死伤不少,可以说真是用命换来的补给。可他们却无法真正停下来,因为一旦停下来他们就会滋生出一股难以生存的无力感。

    于是这次继迁故意到渭州城外去抢东西,为的就是会会那曹玮,看看他到底是怎样厉害的人物。

    有的人穷其一生都在不断寻找能一较高下的对手,因为他深知厉害的对手更能让他成长。

    这次他们抢好东西,喜滋滋地唱着歌儿正准备赶回银州,果不出意料,半路上遇到了宋军埋伏,好在继迁这些年来早有一套生存法则,当下卷起旌旗带领部众扔掉抢来的牛羊辎重仓皇而逃。

    等宋军主力赶到,继迁他们早就跑得无影无踪了。

    “糟了!让拓跋继迁给逃了!”

    指挥使呼延丕显怒不可遏,额上的青筋像几条不安分的毛毛虫,在皮下剧烈地跳动着。

    他是个虎背熊腰,脸阔方颐满脸虬髯的莽汉,一对卧蝉眉更显英武刚毅。和别人不一样,他不穿盔甲,却披了一张虎皮制的外衣,腰间挂着一把大刀。

    “待我乘胜追击,提那拓跋继迁的人头来见!”

    他都快按捺不住了,只感觉沸腾的血液无休止的膨胀。

    “慢!”

    呼延丕显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只见说话那人眉宇间透出几分书生气,是个文质彬彬的少年,既有读书人的儒雅,又有武将的潇洒,他便是官家钦点的文官监兵,都虞候曹玮。

    曹玮挥挥手淡淡地说道,“传令下去,把党项留下的牛羊甲胄通通带上,撤兵!”

    “撤兵?”

    呼延丕显黝黑的脸看不出一丝颜色变化,可眼睛却喷着火,内心更是汹涌澎湃,语气也随着心情不愉快起来,“你们要是怕死可以不去,老子一人去收拾那帮党项蛮子!”

    他虽然张口闭口‘蛮子、蛮子’,但其实他也不是什么汉人,呼延氏本是鲜卑大姓,他爹更是人称‘小尉迟’的呼延赞,曾随如今的大宋皇帝赵炅数伐北汉,作战勇猛,颇有胆魄,军中威望极高,人称他铁鞭王或者靠山王。

    呼延丕显虽然遗传了他爹的勦勇,却没有他爹的威望,到如今三十多岁了还是个指挥使,但这并不让他烦恼,他所追求的就是征战沙场驱逐蛮夷,而不是什么惹人头疼的功名利禄。

    原本大宋初期,军队制度跟以往有些不同,太祖赵匡胤原本是武将出身,当年陈桥兵变由殿前都虞候而一朝黄袍加身,他深知手握重兵的微妙,深感兵权兵变之遗祸,于是便有了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杯酒释兵权之举。

    虽然杯酒释兵权取得了一定成效,但他还是不能安然入睡。于是,在赵普等文臣的共同商议下,太祖决定启用更戍法,即各路军队间每三年定期互相交换。自此以后兵无常将,将无常兵,但凡有战事,必定派文官监兵,武将的指挥权也因此受制。

    当然,这也有好处,就是防止武将培养自己的势力,使得将军统帅无固定的兵员,这样频繁更换将领,频繁调动军营,士兵和统帅之间也不能建立长期有效的互动,能巧妙地减少他们起兵造反的可能性,什么将不从中御也成了过眼云烟。

    可事情总有两面性,有时候统帅的魅力是一支军队好坏的决定性支柱,士兵们经常流连于各个军营,彼此也生疏,无法真正团结一心。

    更有甚者,存侥幸心理,即使我在这个军营做得不好,等换了一个军营又可以重新开始,所以虚夸之气也猛涨。更严重的是,到了真正打仗的时候,才赶鸭子上架似的凑一块儿,统领也根本没有时间统一军心,更不用说在战场上指挥驾驭。

    其实,契丹的开国皇帝耶律阿保机当年也是由掌管军事大全的夷离堇继而成为大辽皇帝的,可他即位后仍然设立夷离堇一职封赏有功的朝臣,可契丹也没有再出现夷离堇篡位的事。

    由此可见,最应该防的其实是自己的猜忌之心。

    这时,呼延丕显身旁几个心腹小将也随声附和道,“我们愿意跟随靠山王,活捉拓跋继迁!”

    也许当兵的怕打仗,可将领们却最怕太平了,谁不想争个功名?

    “你们要抗命吗?侯爷自有打算!”

    一向温文尔雅的参军张棣突然大声斥责起来,他不允许别人挑战曹侯爷的权威。

    “敌军不战而逃,必有诈不假,我们不用穷追;况且拓跋继迁诡计多端、十分奸诈,不得不防!当年六州巡检使曹大人便是被他诈降计所杀,拓跋继捧是他族弟,在夏州城不是照样中了他的反间计!”

    张棣虽然文人出生,却一身胆识,既有文人的傲气又有豪侠的骨气。

    “哼!”

    呼延丕显左手抽出铁折上巾,右手抽出破阵刀对着身边的草石一阵乱挥,这破阵刀还是他爹呼延赞为对付辽军铁甲骑兵而专门设计的。

    军令如山,曹玮虽然初涉战场,可他是官家钦点的侯爷,就好比官家的耳目一般,呼延丕显发完脾气后还是只得悻悻地策马返程。

    士兵们推着辎重,赶着牛羊跟着往回走,而那些牛羊又不是省心的物件,不听使唤到处乱跑。可听探子说他们之前明明看见那些牛羊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前进的,真不知道党项人给它们唱的什么歌儿让它们那么听话?

    大家都知道这次官家可是真怒了,非得让党项吃点苦头才算,可这侯爷好像不是来给党项人找麻烦的,最让人不解的还是这时候他居然还有兴致收集战利品,什么牛羊啊、辎重啊,真是个好大喜功的小子,完全不懂行军作战。

    眼看军中颇有怨言,这时张棣低声向曹玮谏言,“侯爷,不如我们丢掉这些无用的牛羊?带着牛羊只会束缚我们的行军速度。”

    曹玮摇摇头,参军不甘示弱,“可是将士们都埋怨……”

    曹玮仍是充耳不闻,突然,他余光一扫,指着一士兵肩上闪闪的物件问道,“那是什么?”

    那士兵答道,“回侯爷,这是党项人的甲胄。”

    “取来一看!”

    那人把甲胄扛过来,他接过一掂,分量还不轻,只见甲胄细腻均匀,表面镏银,光彩照人,灼灼生辉,妙不可言,不禁惊奇,连忙问道,“还有其他的物件吗?”

    “有,这里还有马镫,你看!”

    他们又取过来几件,曹玮都赞不绝口,张棣欲言又止,但见他沉迷于欣赏的样子又无从开口。

    他们绕着崎岖的山路往回走,山涧里鹅卵石横竖散着,大大小小、坑坑洼洼、灰灰白白,偶尔石缝中生出一株株黄花,桔黄色的花朵儿姣妍可人,山坡上还开着细碎银白的小花儿,缀着浅紫色的花萼,随风摇曳。

    越往前走,道路越来越狭窄,抬头望去,两山相合像一线天,再看前方,两块巨石相互辉映,像一道天然的石门,曹玮突然停下,问左右道,“我们这是到哪儿了?”

    “侯爷,这里是石门川。”

    “石门川?好!我们就在此地歇脚!”

    大家都面面相觑,眼看着掌旗人的旗子倒卧下去,只听他说,“传令下去,全军埋锅造饭,把得来的牛羊全部宰杀,悉心烘烤,务必香气四溢,香酥可口。”

    “什么,在这里埋锅造饭?”

    大家议论纷纷,张棣也觉得这侯爷有些任性,言辞凿凿相劝道,“候爷!我们此次奉命前来平息党项叛乱,大敌当前,眼下最重要的是部署军阵,鼓舞士气,而不是张罗炊米之事!”

    曹侯爷连连摆手,“不吃饱怎么打仗?”

    看着他稚嫩白皙的脸庞,张棣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只好照办。

    不多时,军中炊事已经张罗开来,炊烟袅袅,缭绕着升腾在山谷间,一线天的岩石还不时滴下水珠来,眼看危崖如削,曹玮胸中一阵浩气涤荡,唤来左右。

    “备笔墨!”

    一侍卫连忙跑到小溪边去取水磨墨,一人取出纸笔,却找不到地方安置,他寻思着找一块大石,哪知侯爷拦住他,示意他转过身去,屈膝背向他,他就着近侍的背做案桌铺展开纸来。

    这时,张棣急得浑身冒汗,这边境地带自不太平,弥雅军又刚走不久,况且这石门川看似平稳,如果有人伏击,那他们就如瓮中之鳖了。

    须臾,待张棣又要说什么,曹玮倒先开口了,“张棣,可记得曹孟德的《短歌行》?”

    张棣当然记得,可眼下哪有心情探讨这些,但见曹玮随口吟诵着: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山不厌高,海不厌深。

    呼延丕显内心抓狂,都什么时候了,还背什么劳什子诗!真恨不得一掌把他拍死。

    可他又不能违逆他的命令,真是官大一级压死人!

    曹玮却悠哉游哉,只见毛笔舔满墨汁,在纸上挥斥方遒,指点江山般从容倜傥。

    少乎,他潇洒收笔,纸上朗朗字迹,风流洒脱,写的却是那“周公吐哺”四个字。

    “侯爷!”

    忽然,斥候匆匆打马而来,他满头大汗,喘息未定就急忙道,“侯爷,党项军折回来了,就在七里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