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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6 网鹰人

    “大王,我们就这么回去?”

    管子芹心里五味杂陈,他不甘心就这么空手而归。

    “不回去留在这里作甚!”

    “那结盟的事……”

    “别人是靠不住的!”

    司铎督望着回鹘宫殿的方向,拧眉黯然,“等我夺回了凉州城,我会再回来的!”

    他们出了宫殿,一路往东街走去,不多时,便来到一处人来人往的闹市。

    一些假僧尼们在街头游走着,试图用钱买度牒。街边还有人在表演舞驼和舞狮,捧场的人也不少,不过他们无心观看,当下闹市的繁华与他们的落寞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相玉石、相玉石嘞!”

    一些回鹘商人在街边随便摆个摊,专门帮人鉴别珠宝玉石为生,行内都称他们为牙客。珠宝是不是真的无从知晓,他们怎么辨别的也无从知晓,世人只知道,他们舌灿莲花,往往把那些顾客说得心花绽放,以为如获至宝,所以给起报酬来也慷慨大方。

    忽然,前方聚集着一大群人,挡住了去路,管子芹原本想硬挤过去,却发现人群中大多数是女子,所以只好打消了念头。

    忽听人群中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他仪表堂堂,在可汗手下当差,多少人想攀这门亲事他都推掉了,说是一定要找个称心如意的姑娘!你们谁家有合适的女子,得抓紧了,不然等车翻了再驯马----晚了!”

    “媒公,这是我的女儿,今年刚十六,正是待嫁的年华!”

    一胖胖的妇人把一女子推到媒人眼前,只见她生得圆面宽额,一双圆溜溜黑乎乎的大眼扑闪扑闪着,十分灵动可爱,尤其是那略有参差的小虎牙,更添了几分娇俏。

    那媒公满意地点点头,忽然,又一人拉着一女子上前,“媒公,这是我的女儿,今年十八,还未婚配!”

    乍一看,这个女子不如前面那位娇憨,可她五官生得无可挑剔,美艳无比,让人不自觉被吸引,那略带忧愁的眉眼配上那一身青绿,又有一种淡淡疏离的意味。这一迎一拒的天然姿态,让她又多了几分神秘。

    那媒公啧啧称赞,“嗯,不错不错!”

    “媒公,这是我的女儿,今年二十八!”

    众人听到这个岁数,都大吃了一惊,都这么大了,还没嫁人?再看那女子,一身鹰灰色,显得黯淡无光。回鹘女子大多有一双勾人魂魄的美目,可她却双眼平平无奇,不仅没了年轻女子的容光,眼角也有了岁月的痕迹。

    媒公撇着嘴,摇摇头,那人急了,忙肃然道,“我的女儿,和宋人同居过。”

    话语一出,人群中随即一阵惊呼,就连那媒公也讶然如冰冻。

    只见那人一脸骄傲的神色,“她曾和一个大宋商人住过三年,后来他回大宋了,他们才分开!”

    接着,人群中又传来一阵惊呼,甚至有人小声嘀咕起来,“她怎么就有那么好的福气!”

    “是啊,长得也不怎样,命倒是不错!”

    她们话里自有一股酸溜溜的意味。

    “嗯,不错!”

    说话的却是那媒公,只见他此刻重新打量起那女人,口中啧啧,仿佛越看越顺眼。

    原来,出于对中原王朝的向往与崇拜,回鹘人认为大宋的东西都是最好的,就连来自大宋的人,也是最好的。他们认为自己的女儿要是能嫁给大宋男人是无上光荣的事情,即便有的嫁不成宋人,也以接触过宋人为荣。

    终于,人群渐渐散开来,他们得以继续前行,可一路仍是喧闹不绝于耳,纷繁更是填满了双眼。

    兴许是心境的原因,司铎督总觉得这些繁华背后藏着辛酸与无奈,不信看那些在笛声中翩翩起舞的眼镜蛇,围观的人在欢呼着,可他感受到的却是那蛇自由时的优美与当下束缚中的无奈。

    还有那些被迫等待着别人挑选的山羊、黄牛、山鸡和鹦鹉,就这么身不由己地等待着被别人挑选,或成为盘中餐,或成为笼中鸟。

    想到这里,司铎督突然很嫌弃当下情感泛滥的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变得这番多愁善感了。

    “站住,你给我站住!”

    突然,随着一声暴唳,只见一个小孩子往这边跑了过来,像鱼儿一样穿过来往的行人,他身后跟着一个虬髯须的大汉。

    众人正惊叹之余,忽见前方有人把那小孩给拦了下来,那大汉上前抓住那孩童就在他脸上一阵噼噼啪啪的扇,也完全不控制自己的力气,口中还骂骂咧咧。

    “快给我!”

    哪知那孩子紧紧护住胸前,任凭那大汉扇打仍是不吭一声,他微抿薄唇,眼里透露出成人才有的隐忍,小脸儿红彤彤的已有些微肿。

    司铎督示意管子芹前去解围,管子芹二话不说,飞腿往那大汉膝间一踹,那大汉疼得跪地哇哇直叫,“好小子,你偷袭我!”

    “大人欺负小孩,你还有理了!”

    “这小子偷了我们鹰坊的鹰!”

    他话语一出,众人都盯着那男孩,只见他怀中紧紧地抱着一个麻袋,泪光在眼里打转。

    “小弟弟,他说的可是真的?”何昔轻声问道。

    “我是拿了鹰,可鹰却不是他们的。”

    “偷我们的东西还狡辩!”那大汉口喷白沫,气愤不已。

    “这鹰本来就不是你们的!”

    那孩子大声争辩着,小小的个子,却像有大大的能量。

    那大汉不听他啰嗦,上前就要抢,那孩子一急,忽然把那麻袋举过头顶用力往地上一摔,众人一阵唏嘘,管子芹连忙捡起来一看,果然里面装着一只鹰,只是那鹰已经死了。

    围观的人都瞠目结舌,心想这孩子心可真硬,得不到就要毁掉。

    管子芹也不可置信地看着那小孩,真不知方才要帮他是对的还是错的。

    那小孩却一脸倔强,方才的泪水仿佛还未溢出便收了回去,他恨恨地说道,“鹰是天空之王,它要的是自由飞翔,可他们非得拴着它,还不如让它死了算了。”

    司铎督也不禁震惊了,这话却是真真切切从一个小孩子口中说出的。

    原来,甘州富家子弟逗鹰的风气盛行。

    要说到这逗鹰之风的由来,跟大辽境内的一个部族有关。

    在大辽北部,有一个叫室韦的部族,他们住在靠海的雪原上,一年四季有三季都是白雪皑皑,除了夏天可以到海里捕鱼,其余时间只能凿冰捕鱼,可冰层往往有六七尺厚,打个窟窿要花大半天,诱鱼上钩更是漫长的等待。

    于是有的室韦人把目光投向了那片荒原,原野上虽然看似寸草不生,可还是生活着很多小动物,只是它们眼疾脚快,要捉到它们谈何容易,可是他们发现天上的鹰却往往能捕捉到猎物。

    也不知道是谁第一个想出那办法----和鹰合作,又或者,是哪个猎人在打猎时碰到受伤的鹰,然后救下了它,偶然间它又帮他捕捉到猎物。从此以后,他们室韦的每个孩子从小就会到万丈悬崖上去偷幼鹰,然后带回家驯养,鹰则帮助他们狩猎,捕捉荒原上的狐狸、魏崖。

    起初,契丹的贵族子弟见室韦人每人肩上都站着一只戴独眼罩的雄鹰,颇为威风,所以也学着他们的样子,给自己弄一只。后来他们又发现,不止室韦,大辽西面一个叫黠嘎斯的部族,也用鹰狩猎。

    贵族子弟往往是众人瞩目的对象,更不知不觉中成了风气的引领者,一些富家子弟见贵族子弟开始玩鹰了,自然不能落后,也试图去捉鹰玩耍。

    可鹰飞得高、行踪隐蔽,筑的巢不是在高高的树上,就是在鲜有人驻足的悬崖上,所以要活捉一只鹰有时比登天还难。

    渐渐的,鹰的需求量越来越大,鹰坊就应运而生了。

    不仅在甘州、就连大辽和大宋也有很多鹰坊,他们专门售鹰给人游猎、娱乐之用,不过价格可不菲。鹰坊里不仅有捕鹰的网鹰人、还有驯鹰的驯鹰师,因为鹰是猛禽,如果不加以驯服,它很有可能会伤害到那些玩鹰人。

    可是就算你有幸捉到鹰后,要让鹰乖乖听你的话就更难了,鹰是猛禽,难以驯服。

    为此,人们不得不想各种驯服它的办法,渐渐的,人们发现能驯服它们的办法便是让它们不吃不睡。他们把鹰关个七天七夜,不给它吃东西不给它喝水,也不让它睡觉,据说只要鹰睡着后梦到了天空,那就前功尽弃了。

    吃是天性,而睡觉更是像我们和日月山川所达成协议一样,这一睡一醒,就如昼夜四季的更替一样。而不让睡觉便是酷刑中的酷刑。可即便是这种酷刑,鹰也表现出它们顽强的自由意志,幼鹰还好,如果是成年的鹰,特难驯服。就算有的强行驯服后,它早已不是鹰了,而是连鸟都算不上的木偶。

    可顾客们也很挑剔,翅膀冰冷,眼神呆滞的鹰他们是看不上的。为此,据说鹰坊里还特地设有禽医,可是他们却医不好向往自由的鹰。

    不管是室韦还是黠嘎斯,猎鹰是他们的好伙伴,他们喂养它们,照顾它们,还为它们做眼罩,做皮绊,反过来,鹰眼锐利,行动迅疾能帮他们狩猎,他们之间是一种为了生存而相互依存的关系,又或者,是人更需要鹰的帮助。

    而那些贵族子弟或富家子弟,驰鹰追兽,好耽博戏,仅仅是为了娱乐,把鹰当作宠物,还有那鹰坊,把鹰当作赚钱的工具,甚至熬它抹灭它的野性,将它驯化成丧失天性的奴隶,一只梦里没有了天空的鹰,它早已经不再是鹰了。

    动物们本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在世间,按照它最喜悦的方式走完这一生,可人却要无端介入。

    因为占有,人们把美丽的鸟儿囚禁在笼子里。

    因为无聊,人们把毒虫放进金盅里让他们自相残杀。

    因为劳苦,人们给牛搭上曲轭让它犁田,给橐驼搭上褡裢让它驼货物。

    也许有人会说,如果不是人们牧养牛羊马驼,它们也不会发展壮大,利用一下也是理所应当。可我们至少要给它们内心深处最诚挚的尊重,互相体谅,和谐共处。

    可人们束缚的又何止这许多生灵,人就没有束缚自己吗?

    我们也被各种信念束缚着,相信一种,坚定一种,就排斥另外一种。我们生活在思想的樊笼里,还不自知,自认为不可一世。

    司铎督想到这大半年来自己过得有多烦闷多憋屈,他一心要拿回凉州,可总是受到林林总总的阻挠与挫折,仿佛整个人被束缚被缠绕着,跟那只被驯服的鹰有什么区别?!只是它是被人驯服的,而自己却是被自己的信念驯服的。可是,要挣脱这信念的束缚,谈何容易?坚持了这么多年,哪里是说放弃就能放弃的。

    “咦,那小孩呢?”

    何昔突然问道。

    管子芹望了望四周,哪里还有人影?

    有时候,孩子们有更敏锐的感知力,大人们不是不如孩子聪颖,而是抱着成见不愿放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