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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6 怀远镇

    当看见被大宋送还到西平府的浪密囊和麻孟桑时,德明真是哭笑不得。心想自己多次提出来要开放盐禁和榷场贸易,他大宋皇帝都充耳不闻,这次倒在这人情上面做文章!!还要他去汴京取粮,呵呵,无奈何,也没心思处置他俩,便贬为庶民罢了。

    祸不旋踵,过了几日,张浦却突然病逝,这个曾经辅佐自己父亲一生,随他跌入泥泞仍不改初心的人,这个让他有叔父般温暖又给他良师般指引的人,突然撒手离他而去。

    呜耶!

    人生无常,纵使你拳头握的再紧,到最后也不得不松开,他想起张浦弥留之际那么奋力地想要多嘱咐几句,就像当年他父亲溘然长逝前的挣扎一样,生命垂危的人多么希望能多几口呼吸,而生的人却把这难得的呼吸都变成了叹息。

    院子里落红一地,在青石板上铺得严严实实,层层叠叠,在泥土里却缀得星星点点,秥得那么紧,靠得那么近,拥得那么深,像是它原本就该归于尘土,所谓花枝,只不过是过往云烟。

    孔老夫子说过,‘人皆鉴于止水,而莫鉴于流水。’只有心情平静了,才有出路,把所有的痛苦都留给时间!或许你也不知道,时间,比你的心更强大。

    案桌上摆放着装满酒的褐釉剔刻花瓷瓶,还有纹着牡丹图案的金银器和竹枝图的瓷器。

    这时,白文寿轻声走了进来,“西平王,这是国相的讣告!”

    德明看了一眼,脸色微变,问道,“这是谁写的?”

    白文寿心里咯噔一下,连忙道,“是属下,大王子也加了一句!”

    德明表情复杂,他知道那句‘筚路蓝缕以处草莽,跋涉山林以事天子!’肯定是元昊那小子添的,虽然语带锋芒,可那几处翻笔和厥笔也有几分精妙,见白文寿看着自己,他收起眼底的赏欣,冷冷道,“把这句去掉!”

    “是!”

    白文寿刚出门口,就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进来,“贺老!”

    贺承珍笑呵呵地点着头,德明也起身迎接,连忙吩咐,“奉茶!”

    这时,只见一女子款款而来,她一袭粉衣嵌着葡萄紫边,纤腰上系了黄丝带,环着旋复花,外衣上绣了几片枫叶,高领子拖着尖尖的脸颊,配上青苔绿的耳环,更是光彩照人。

    炉子上煮着茶,滚烫的沸水,旋转的水汽徐徐升腾,此时的世界蝉鸣喧嚣,却也意外宁静。

    她提着一白釉茶壶,缓缓将德明和贺承珍的茶杯斟上。

    “好茶!”

    贺承珍饮后颇为沉醉,“这是?”

    那女子忙道,“这是大宋岭南的白毫银针!”

    “茶类隐,酒类侠,茶之沉浮亦如人生之沉浮。”

    那女子笑道,“西平王这几日食不甘味没想到这茶倒喝出味道来了!”

    贺承珍一听,缓缓道,“晚唐时的司空图曾说‘江岭之南,凡足资於适口者,若醯非不酸也,止於酸而已。若鹾非不咸也,止於咸而已。中华之人所以充饥而遽辍者,知其咸酸之外,醇美者有所乏耳。’正所谓咸酸之外,另有滋味。不烦则阴阳自通,无味则百物自乐!所谓酒不醉人人自醉,茶不清心心自清。”

    德明当下冁然,“哈哈,下次让你尝尝顾渚紫笋!看你又说出怎样的道理。”

    “哈哈,我只不过借花献佛!”

    贺承珍忽又道,“听说,最近秦、环一带又有部落来附!”

    德明点点头,“秦州知州驱使弥雅人浚壕修寨,手段辛辣,他们不堪奴役才投我帐下;万山、万宇等部早年在父王死后投奔环州,最初宋庭还封他们边关团练使、赏金银绸缎和土地,可后来来了一个环州知州,不仅带兵侵占他们在环州原有的土地,还不时派兵掠夺他们的牛羊马匹,甚至还在环州一带向弥雅部落强制推行‘和买’粮草,所以他们才又复归我帐下。”

    德明忽又叹道,“不过,他们回来的时候问了我一个问题,倒是一时把我难住了!”

    “他们问什么?”

    “他们问我,我们到底是亲附大宋的还是亲附大辽?”

    贺承珍端起茶杯又呷了一口,故作轻松,“你怎么说?”

    “我说,贺兰山和阴山在地图上看是一个正八字,而贺兰山和祁连山又是一个反八字,可不管正八还是反八它都是八!”

    德明言语中透着落寞,还有不确定,不确定这样夹缝中寻找生机是否是长久之计,当初楼兰被夹在匈奴和大汉之间,也曾两面三刀;到最后还不是得向大汉妥协,如今呢,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转念一想,如今大汉和匈奴不也汇入了岁月这条长河了么。

    贺承珍喟然一声长叹,“弥雅能有今天不容易啊,继迁王东征西讨,如今你又励精图治,在契丹与大宋之间巧妙周旋,加上大王子也初显才略,我相信,弥雅人定有扬眉吐气的一天!”

    说来,他们与辽的关系一直不错,这不,最近辽主还遣使李延弘来访,特封德明为夏国王!还赐给他的继母义成公主车马上百。

    对这些往事德明不置可否,随意换了一个话题,“贺老,这么多年你觉得我灵州西平谷怎样?”

    “自然是好,只是……”

    德明嘴角微微含笑,倒不像是在讨论什么话题,贺承珍瞧他心情甚好,便继续说道,“记得当年继迁王曾向臣提起‘西平土谷醇厚,然地处四塞,吾可以往,彼也可以来’。”

    随着一声沉重的叹息,德明也陷入了深思,“我也知道,灵州不是雄关险隘之地,可是,哪里适合?”

    贺承珍像是早已成竹在胸,不失时机提点道,“你可知灵州西北有一怀远镇?”

    德明点点头,“当年郝连勃勃在贺兰山东麓一带修建了丽子园,北魏时设置了怀远县,北周武帝时设怀远郡,隋时改回怀远县,唐时李渊和李建成还曾囤粮于此,后来黄河泛滥,怀远县城遭毁,仅存留下一座镇河塔,再后来,他们在故址偏西的地方重建了怀远县城,大宋新立后,宋太祖改怀远县为怀远镇,为河外五镇之首。如今为我弥雅所有。”

    贺承珍低声道,“近几日听人说镇北的温泉山上有祥龙显身!”

    “可真有其事?!”

    但凡是统治者,谁不愿自己祖茔有德,祥龙献身。即使像德明这般在契丹和大宋夹缝中生存,也难免放不下内心深处的宏图之志。

    “我并没有亲见,只是民间传闻,具体亲见的那些人,已无可追溯。”

    贺承珍见德明蹙眉,眼里灵光一现,但只在须臾,便恢复常态。统治者们其实知道,所谓的异象,有时是穿凿附会之说,有时是君臣之间的一场戏,他们不过顺水推舟而已。

    “西平王,从地势看,怀远东南毗邻黄河天险,西北连依贺兰高山,有山为屏有水为障,水为阴山为阳,阴阳相合藏风聚气,况且城周水草肥美,水田丰腴,尚有湖泊围绕,物产更不用说。”

    德明固然知道怀远镇无论地势,物产方面皆可算得上是不二之选,他只是需要有人来替他开口而已,这下一拍即合,“好,贺老,那就劳烦你下去着手卜筑新都、以承天命!”

    “臣当尽心尽力!”

    德明起身送他到殿外,这时内侍微之递给他一封信,“府外有个叫张文显的求见!”

    德明阅后,雀跃溢于脸上,“快请!”

    贺承珍刚出了内院,却见一人急匆匆而来,他认得,那是西平府的先生陈冕。

    “贺老!”

    “陈先生你这是?”

    “哦,我找西平王谈谈!”

    贺承珍点点头,忽又拦住他,“有什么事你先跟我说,我刚见了他,现在恐怕不方便!”

    陈冕皱着眉头,有点难以启齿,“教王子这事儿我干不了。”

    “怎么了?”

    “王子他、他……”

    贺承珍宽慰道,“小孩子任性淘气是常有的事儿,你多担待。”

    “不是,他一会儿说汉话、一会儿说吐蕃话,一会儿契丹语,一会儿回鹘语,我可应付不过来。”

    贺承珍呵呵一笑,“你先回去,我之后再跟你谈!”

    陈冕踌躇着走了,这时,只见一个女人拉着一个胖胖的小男孩进来,她天水兰的厚棉衣上微微透着浅紫和淡黄的花样,边走边带着哭腔喊道,“西平王!”

    贺承珍叹了口气,这下他是拦不住了,因为那女人是西平王的王妃咩迷氏。

    那咩迷氏冲进了里屋,德明正和一人在谈话,咩迷氏也不管,“西平王你看看,那老和尚把成遇打成什么样了嘛!”

    她呜咽有声,拨开那小男孩额头上的头发,全是一个个的凸起。

    德明起身上前查看,只是皮肉之伤倒无大碍,可是看到嫩嫩的头皮上一片片青污,不禁一阵心疼.

    “成遇,怎么回事?”

    成遇是德明和咩迷氏所生的儿子,比元昊小一岁,自打出生就爱吃,那时母乳不够吃,还喝了大量的羊奶马奶,后来稍微长大了一些,胃口更是不可估量,大家都搞不懂他从小锦衣玉食,怎么会这么贪吃?贪吃原本无伤大雅,可是小家伙长了一身肥肉,活动都困难。

    德明请了许多郎中给他调理也毫无起色,干脆把他送到南边双龙山的石空寺住一段时间,一是寺里粗茶淡饭,好让成遇减减体重,另外可以让住持耐心教导他,懂得节制之美。咩迷氏就这么一个儿子,终于忍不住去探望一番,这下好了,看到儿子被打了,说什么也把他接回了西平府。

    成遇老老实实地把来龙去脉讲了一遍,说是和尚每天让他念经,他念一会儿就困了,他一困和尚就用木鱼敲他的头,困的次数多了就敲出了满头的胞。

    成遇问他,‘你打我干嘛?’

    ‘我打你是因为你不专心!’老和尚道,‘别看我这一把年纪了,如果坐禅的时候打瞌睡,我的师父照样打我!’

    成遇大吃一惊,不是因为他挨打了,而是想,他都这么大年纪了,还有师父?

    咩迷氏心疼道,“他师父打他因为他是和尚,可成遇又不是和尚!”

    “你觉得他打得对吗?”德明反问成遇。

    成遇摇摇头,“我不知道!”

    德明招招手,示意成遇过去,成遇犹犹豫豫地,到底还是慢吞吞靠了过去。

    “传说当年昙猷在赤城山石室里诵经,有十只花斑猛虎坐在他周围听经,他念着念着忽然用如意棒在一只老虎头上打了一棒,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成遇摇摇头,心想,那人真胆大,还敢打老虎,呆呆地问,“为什么?”

    德明刮了刮他肉嘟嘟的鼻子,“因为那只老虎打瞌睡!”

    成遇一脸惊奇,又不好意思地笑着挠了挠头!

    德明握着他的小手,不让他挠,“好啦,你回宫去吧,不用去石空寺了!”

    成遇一听,眼睛一骨碌,哇喔跳了起来。

    “谢父王!”

    “可是西平王......”

    咩迷氏还想说什么,德明忽然手一扬,一内侍捧着一个盒子走了进来!

    “你不是一直想要一个首饰盒,这海棠形的紫漆盒怎样?”

    “这是大宋益州的漆器!”咩迷氏眼睛一亮,娇嗔地唤了一声,“西平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