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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6 武延川

    朝云漠漠,秦州城西郊外的武延川镇。

    东南方向来了两人,一人小个子、尖嘴猴腮却长着一对大大的耳朵,穿着一件蓝色的衫子,看不出年纪,另一人是着青布衣中年人,但眉宇间自有一种不凡的气度。

    这两人走到一块儿还真是让人费解。

    只见他们正要进一家酒楼,却见一个女人气冲冲地窜出门,那瘦子震惊不已,武延川的女人,这么特立独行?再看那柜台后面的掌柜,他细细的眼睛就一直盯着那女人的后臀,手却不停地拨着珠算盘。

    他俩就在门口拣了一张八仙桌坐下,一落坐,那瘦子的肚子就一阵咕咕咕咕的奏响了,他有点难为情地道,“肚子唱空城计了!”又恭敬地问旁边那人,“吃点什么?”

    那人双目炯炯,却有些焦急,“简单点,吃完尽早上路。”

    “是!店家!店家!”

    过了半晌,却没人来招呼,他四下张望,才见一个跑堂的过来,抱歉地笑了笑,“二位客官,想吃点什么?”

    “捡好吃的上几道!”

    “好嘞,稍等!”

    几乎是进厨房出厨房的时间就见他端了好几个菜出来,倒像是做好了只等上桌似的,上菜的伙计很是殷勤,“客官慢用!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

    “好的,去吧去吧!”那瘦子打发了伙计,又小声地对同行那人说,“你先动筷!”

    “在外无需拘泥,你吃吧!”

    那瘦子点点头,赶紧夹了一块油滋滋的五花肉入口,原本一脸满足的表情却突然僵住了,他双眉拧紧,一阵呕吐感凭空涌起,他连忙捂住嘴,这时,只见同行那人也是眉头微皱,这下像是怀疑得到了应征,连忙大喊,“店家!店家!”

    叫了半天,却半晌不见人影,只见一个苦着脸的半老徐娘斜倚在柜台前,像是在想什么事。

    那瘦子又嚷道,“老板娘、老板娘,你过来呀!”

    那女人一愣,随即换了笑脸扭着腰款款走来,那声音只得把你骨头给酥掉,“哎哟客官,你吃得可好?”

    “好,好难吃!你这菜怎么一点不咸?清汤寡味的没放盐?还有这苦瓜,都没熟!”

    哪知那女人双眉一挑,“哟,客官挑剔着呢,有吃的就不错了,这苦瓜原本就叫半生瓜,谁说要熟?”表情里没有半丝歉意。

    那瘦子云里雾里,表情都变形了,那女人掩嘴噗嗤一声,“哎,你以出家人的口味,就算尝山珍海味也都是索然无味,你是来吃东西的,还是来吃调料的啊?爱吃不吃!”

    说完一副嫌弃的表情,转身扭着肥肥的屁股走了,刚走了几步,那瘦子又拍得桌子叮叮当当作响,“老板娘,老板娘!你回来!”

    那女人忍无可忍了,双眼像淬了毒般,但脸色未变,想必是那脂粉涂得太厚的缘故,“我说客官,你当我就伺候你一个呀!这武延川就你一个人坐得起馆子,吃得起饭?”

    那瘦子理直气壮,站起来大喊,“你伺候几个我倒不知,只是你尝尝、你尝尝。”

    “尝你个乌龟王八头。”那女人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瘦子气的头顶冒烟,“你、你!”他还不解气,“誒,她、她什么态度。”

    旁边的中年人示意他坐下,“算了!”

    “可、可是!”

    中年人扬手让他镇定,他还要说什么,最终还是憋了回去。

    这时,之前那个伙计跑了过来,那瘦子气消了些,但口气不好,“你说说,你们炒菜不放盐还有理了?”

    面对那瘦子的叫嚷,那伙计好像一点不吃惊,“客官,盐十多文钱一罐呢!我们做小本买卖,你将就着吃吧!”

    那瘦子吹胡子瞪眼的,“盐贵啊?我管它贵不贵,我是来吃饭的。再说了,我又没叫你炒一个菜放一罐盐。”

    “官爷是刚来武延川的罢,可不知道这个事态。”

    那瘦子懊恼,“你怎么知道我刚来,再说了,这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凡事得讲理吧!你们还开这么大的酒楼,哪有炒菜不放盐的,说出去都是笑话!”

    那伙计道,“客官有所不知呀,这党项的西平王拓跋德明连年向朝廷上报饥荒,要求赠粮,这朝廷要是不许吧,三天两头有仗打,这朝廷若是许诺了他,羊毛出在羊身上,还不是让咱边疆老百姓来扛这个担子。远水救不了近火,有什么办法呢,谁让咱们武延川的百姓离那党项咫尺之遥呢!我们的日子可不好过啊,这阵子党项老是派兵入寇沧州和庆州,来如脱兔,去如飙风,弄得这边提心吊胆的。哎,我们现在是哑巴吃黄连,苦瓜攀苦藤,苦不堪言啦!”

    那瘦子连连点头,可转念一想觉得这牛头不对马嘴,用手指敲着桌子,“这国家大事,跟你们店炒菜不放盐有什么干系?”

    那伙计别扭地笑道,“这国家大事本是跟平民百姓无关,可是一旦有什么问题遭殃的准是咱们百姓。就像这牛羊打个喷嚏本来是件小事,可要是让蚂蚁给遇到了就遭殃了。那西平王拓跋德明原本掌管着夏州一带的盐田,我们也一向吃夏州的盐,可去年朝廷颁布盐禁,停止一切与党项的盐商买卖。这下可好了,诏令一出,吃盐都成问题了。”

    自从上古黄帝时夙沙氏发现了盐,它就成了人们生活中必不可少的调味料。大宋的南方主要吃海盐,北方则主要吃党项的青白盐,可他们也不是非吃他们的盐不可,所以,大宋向党项禁盐也不是头一次,当年太宗在惩罚拓跋德明之父拓跋继迁时禁止青白盐贸易。

    那中年人眉头一皱,语气平缓,完全不似那瘦子一惊一乍,“朝廷禁盐是为了惩治番邦,再说大宋也有诸多产盐地,如昭化红盐,梧桐黑盐,吉兰泰白盐,你们怎么会没盐吃?”

    那堂倌一脸不屑,“朝廷惩治番邦就要让我们小老百姓遭殃啊,我们武延川镇的百姓,一向是向夏州盐田买盐的,夏州的青白盐色泽纯正不说,而且物美价廉,大宋的盐哪里吃得起。”

    “那你们这一年多就不吃盐?”

    “怎么可能不吃!”他压低了声音,“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我们还是有办法买到夏州盐的,不过就没那么方便了,得暗地里进行。”

    那中年人脸色凝重,“你们走私?”

    “客官不要说得那么严重吗,这朝廷有政策小民就有对策,不然老百姓怎么活啊!”

    那店小二满心疑惑,“看你们也不像是本地人?”这话他之前说过,又旧事重提不过就是想知道他们哪里来。

    “我们从南方来!”

    “南方!南方好啊!哪像边关这么乱!三天两头不安宁,今天吐蕃蛮子闹事,明天党项蛮子闹事,真是一天太平日子都没有!”

    “你是说吐蕃和党项骚扰边民?”

    “可不是?”店小二提高嗓音,“吐蕃军和党项军每次来犯可是苦不堪言。我跟你说呀!那党项的蛮子一个个可都是杀人不眨眼,他们打仗可从来不搭锅灶的啊,什么牛呀,羊呀,马呀,咬断脖子就生吃!尤其是那个章埋族,听说就连那个西平王都管不了。”

    人总是这么计划着,这么希望着,未尝不是好事,如果一早就知道是非成败终是空,那一切都挣扎、奋斗、与彷徨又有什么意义呢?

    经过了唐末的动乱,和五代十国的割据混战,尚武和嗜血成了人世间的主导,各种暴徒游侠行走在世间,他们漠视法纪,以刀剑说话,给手无寸铁的老百姓蒙上了一层阴影,他们早就希望有一个太平盛世到来。原本这些年来,大宋重文轻武,一片祥和,可北方的游牧民族却垂涎大宋的丰饶,不时烧杀抢掠,边关百姓苦不堪言。说来也是讽刺,有时候,文明却偏偏要野蛮来保护。

    “而且他们狡诈得很啦,只要一听曹将军来了,扔下锅碗瓢盆掉头就跑,连个人影都没。所以我们若是想捉弄他们,就谎称曹将军来了,他们就灰溜溜跑了!”

    “曹将军?”

    “是啊!就是曹玮曹将军啊,当年把拓跋继迁打跑的那个!”

    那瘦子朝那中年人眨了眨眼。

    他叹了口气,“可惜呀,曹将军会打仗,却不会捉硕鼠。”

    “硕鼠?”瘦子和那中年人同时问道。

    “对啊,就是像兔子那么大的老鼠,能飞能爬,会挖洞会游水,嘿,还会像人一样两只脚走路,把我们武延川一带的高粱大豆都给吃光了!”

    “这边的父母官就没有治这鼠患?”

    “还父母官呢,我看是爷爷官,我们都是孙子!之前那个知州,什么政绩没有,倒是喜欢吃党项人耳朵下酒!”

    “他对党项人凶残,兴许是把他们当敌人,只要对宋人好,那他就还算合格!”

    “你还真是不懂,我们秦州城什么人没有,宋人、党项人、吐蕃人,还有西域商人、辽人,我们虽然习俗不同,但是大家和睦相处各有所需,说实话,如果边关无官,就只剩我们老百姓,就不会有那么多战争!那个张佶,不尊重生命,没有人性,像这般心胸狭隘的人,根本就不适合做边官。”

    “我一路北上,风闻朝廷或许会派曹将军来做秦州知州!”

    那堂倌听了,双手一摊,瘦子不解,“难道你不高兴吗?曹将军可是好人!”

    堂倌抠了抠后脑勺,“他是好人,可好人也有可能做坏事!”

    瘦子突然起身,“胡说,他不会做坏事!”

    他身旁那人连忙示意他冷静,等他坐下,堂倌又揉了揉鼻子,“哎哟,难哦!”

    “边关日子过得这么艰难,你们就没想过南迁?”旁边那人突然问道。

    “南迁?南方有什么好,虽然说土地肥沃,可是湿漉漉黏答答的,听说还经常发大水!”

    果然土地是公平的,南北的差异不仅在气候,还在地形、人文。南方多雨,北方多风,南方湿润,北方干燥,南方的山被丰厚的植被包裹着,像个着青衣的姑娘,而北方的山却袒露着自己的肌肉线条,像个壮实的小伙子。

    可是,不管在南在北,它都有它的美,它的魅力,毕竟有谁会嫌弃自己的出生地呢,如果真有,那便是对那片土地不太了解,或是对自己不太了解。